第47章 瑶夜
不知休憩多久,雨蝶似乎从深眠变为半醒,恍惚中听到熟悉之声。
“玄华师伯,当真如此诡异?”洛轻雪问道。
“或许是我老了,看不出她有何病症,好在眼下并无大碍,再观望一段时日,实在不行,我只能带她去一趟岐黄宗。”
“是离我们不远的那一派?”
“正是,其实他们的人与我甚少往来,所谓同行是冤家,我这一把年纪不在乎,可那些年轻弟子们不会如此想。”
“若真要前往,他们会不会帮忙?”
“只能一试,你师父交代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治好我这个徒弟。”
“玄华师伯,恕我冒昧地问一句。”
“丫头,有何不解尽管开口问。”
“您与岐黄宗的人,谁的医术更高?”
“我虽不愿承认,可他们毕竟是整整一派,若论济世救人,我与寥寥几位弟子如何相提并论?其实,你们当初前去岐黄宗,或许对她更好,我也不明白你所说那个名为炎钧的朋友,为何会指点你们前来瑶宫。或许是多加思索,万全考虑之后决定。”
“总之来了就是一场缘分,不然怎能认识你们这么好的师父师伯,师兄师姐们?”
“这话倒是中听,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她应不会再醒过来,我们各自回去。”
“好!”
虽然嘴上答应,可走出门外,洛轻雪并没有回到自己屋中休息。已是深夜,白天云遥如此关怀的模样,让她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妒意,至今仍未能入眠。
踱步走过天阶来到主峰,想起不远处就是孟师兄提过的望雪崖,入门快有一月,还没来得及去此处看看风景。
走出一片密林,穿过两座山石之间的小道,来到崖边,此地伫立着一座亭台,一旁还有石雕桌凳。也许这里没有瑶宫灵气笼罩,让人一步之遥便从暖春走到寒冬,四月的天气也不免雪花飘落,而风雪中竟有一具身影。
洛轻雪一时惊奇没调好气息,在冷风中打个寒噤,远处的人也蓦然回首。
“师父?”洛轻雪惊呼一声,眼前人正是掌门凝书。
“这么晚了,还没歇下?”
“弟子睡不着。”洛轻雪缓缓走上前去。
只见凝书掌门脱下身披的薄袄,轻轻为她笼上:“这里很冷。”
“师父,您不用管我,我不要紧。”
“我是你师父,怎能不管你?师父道行高,站一阵并无碍。”
“师父,您这样的境界,也需披一件袄子?得道之后,应不会再抱恙罢?”
“分人,分时机,心冷的时候便易着凉,通常是不会。”
静静伫立一阵,掌门忽而问道:“雪,之前传与你的那些秘籍可还记得?”
“记得,百战、天罡卸甲、虎啸、凤舞、龙腾。”
“可有好好修行?”
“这段时日有些忙不过来,又要去学堂,又要劈柴挑水,一时难以顾及。”
“无妨,慢慢来。你对灵气的把控不足,但神力无穷,修习这些近身武斗招数最为合适,切勿一时心急或半途而废。”
“是。”
纷纷雪落,洒在两人肩头,心中各有所思。
“师父,您有何心事,弟子可否分担一二?”
“没什么,只是,托你们送信之人,现在过得如何?”
“你是说大叔?他过的很不好,孤苦伶仃一人,相依为命的女儿不久之前离开了。”
“女儿?”
“就是彩翼呀!”
“也对,原来如此。”
“师父,您认识大叔?难道他没有骗我们,他真是寻仙镇镇长?”
洛轻雪觉得自己像眼花了,仿佛看到掌门的右眼角处闪着一点点光芒。
“徒儿,你来这里,想必也有心事。”
“弟子没有,弟子只是来散散心。”
“心里若无事,又何须散心?”
“我……”
“入门之时,你说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可成为我未必是对的。有时候,更需敢爱敢恨,不能任何事都在心里藏着,所以,你也不必改变自己本性。”
“我也并非敢爱敢恨的人,这段日子才算有些认清自己,举止越强横,心就越孤独。”
回到屋中,云遥又对着窗外发起呆,雨蝶的病情他实在免不了担忧,虽然之前也如这般只要休息一晚就无碍。他甚至有些后悔听言欢师姐的话,之前雨蝶病倒时,他总会坐在一旁,和月光一起守着漫漫长夜,直到自己睁不开眼才愿离开。
这一次,剑和她,竟选择前者,而想到‘剑’这一字,方才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孤独一人走过这世间仙境,面对那一尊尊面无神色,下手不会像师兄一样顾及轻重的铜像。
云遥有些动了念头,不愿再前往试炼,可关上窗,又见玄清师伯所刻那两行字,仿佛总在告诉他不要轻言放弃。
翌日,几个面生之人走进山门,看打扮是别派弟子,门中人免不了一番议论。
不过东南方的尚文院与演武坪还是和往常一样未有波澜。一文一武,众人都走在各自修行路上。
不知从何时起,尚文院里常传出读书声,且愈发响亮,坐在这里认真听学的人越来越多。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听完众人朗诵,雨蝶微笑:“因为我的病延误一天,我不愿走马观花一样补上,所以今日要多讲一阵,实在抱歉。”
“无事无事,夫子你可要多多保重,几时结课都行。”众人纷纷道。
雨蝶握手中书本,缓缓道:“这首郑风《有女同车》是一曲情诗,诗人与一位女子同行,赞扬她的美貌、品德。诗中所绘十分真切,广为传颂。”
“夫子,”言欢道,“那男子可算非礼?姑娘家会怎么想?”
“上古时民风淳朴,也没有如此多的礼节与约束,这些赞美是能接受的。也许这位女子确实很美,且他们结伴同行,也非同一般人。”
“美不美倒不见得,”元祺道,“我看最重要的是作诗之人,若是与一个没学识的人一路,哪怕走遍三山五岳、江河湖海,也写不出这样的诗篇。所以,这才子配佳人,也并非全无道理,祝夫子,你说对不对?”
雨蝶道:“不能如此说,婚配之事,还是遵从自己的心,毕竟要走完一生。我们身处这样的世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难违,但若有机会,当为自己争取。”
“夫子言下之意,是不打算与才子相配,或者,你已有意中人?”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大殿里众人顿时陷入无休止的争论。
恍然间,雨蝶面目呆滞地望向前,大堂里众人都颇有道行,不难发觉身后动静,但皆以为是孟师兄又来查课,于是一一挺身端坐,不敢转向后方。
然而却是云遥站在屋外,得到夫子准允后方才走进,众人一个个回头,发觉来人是他,长舒一口气。
“云遥!你怎才来?”
“迟到了可得给个解释。”
“言欢,别人说迟到也就算了,你怎么也敢提?”
“祝夫子来后,我几时迟到过?”
一段时日相处,众人无不为夫子折服,此刻纷纷替她声讨缺课之人。
然而争吵中,雨蝶却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一整日不见其踪影,听闻昨晚熬完药便前往圣地修行,也不知是否受伤。
“云遥,你还好罢?”
“祝夫子,你怎么这样称他?”人群顿时起哄。
“你还不知道,他们是一同入门的。”
“我以为是在寻仙镇上才相识,难道就像诗中一样,是一路同行?”
“你们够了!”洛轻雪猛然起身,大喝一句吓住所有人,“有完没完,是谁答应要好好尊重夫子?”
见势不妙,云遥埋首:“对不起夫子,抱歉让大家分心,门中来了客人,我半路被叫去烧火下厨,也没人帮忙,更找不到谁来此转告一声……”
“坐下罢,我们来讲下一首商颂《殷武》。”雨蝶道。
“夫子,这一首讲完了?”薛越问道。
“这一首浅显易懂,不必解释太多,下一首则全然不同,你们先默念两遍,看能否自行领悟几分。”
云遥落坐之后,黑里透红的面颊渐渐还复常态,却不觉捧腹,听其饿得隐约作响,遂从怀中掏出半张饼来。
“过往至今,在学堂上做何事的都有,不过偷吃,你还是第一个。”金不涣在一旁悄声淡然说着。
“我饿了一整天,快支撑不住了。”
话语间,两人发觉一旁洛轻雪也是假意聆听,实则不知在纸上乱画何物,云遥无声探去,疑惑道:“画的什么,饼还是西瓜?”
“是锤!”洛轻雪不耐烦地回答,“最近修行精进,发觉手中那一柄分量不够,我想换一双新锤。”
“那就熔掉再打一双,你为何摇头叹气?”
“我想要一双纯金的大锤。”
“噗!”云遥猛然一惊,没嚼完的半张饼一口吐出来,粘在前方人肩头,左右两旁也无一幸免。
“云遥!你干什么!”
大堂中难得静下,此刻又一阵喧闹。
“夫子,把他请出去,太过分了!”
“就是!”
一切都仿佛失控,雨蝶也不知所措,对于他,任何稍重的话都不便开口。
只是眼前少年再也不似曾经莽撞,他明白该如何做,缓缓起身,向众人鞠一躬:“对不起,我出去受罚。”
“夫子,我也有错,我也出去。”洛轻雪起身追随着他,一同向屋外而去。
“洛爷真够义气,不愧是爷们!”元祺笑侃道。
月光淡柔,演武坪上几许昏暗,此地一片旷野没有青灯,练功的弟子早已回去,只剩云遥坐在崖边静静沐着月光。
“今晚的月色不够。”洛轻雪叹道。
“你怎么出来了?”
“陪你说说话。”
“我可没心思,还想要纯金的双锤,你怎不要琉璃的?”
“那不一碰就碎了?你以为我跟你闹着玩,金比铁更结实,一样重时小巧得多,且不怕火炼。”
“你自己慢慢画,我是想也不敢想。”
洛轻雪悄然坐在身旁,两手托腮,憧憬道:“你们都有仙器了,就我还拿着一双破铁锤,谁若能送我一双纯金的大锤,世上还有比这更动人心弦的事?”
云遥道:“岂止动两根弦?一锤砸下来,琴心都要碎了。”
“不跟你这没学识的山里人一般见识。”
“论学识,你现在未必能跟我比。”
“你胡说!”
“你可能背下《洛神赋》?你的名源自于此,若是连这都背不下来,谈什么学识?”
“说得轻巧,你背来听听!”
云遥仰望夜空,缓缓诵念,无声的夜,也因此而变得深沉。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不可能,像你这样的呆瓜,怎会将如此长一篇背得这么顺畅?”
“可能是托你的福罢,我想起你的名字,便不觉背下。”
“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背下,”洛轻雪佯装不屑,“对了,你说今天有客人,是谁来了?”
“我打听过,似乎是百花岭弟子,来商讨昆仑大会一事。”
“昆仑大会?”
“就是昆仑山上二十年一次的比武大会,今年轮到百花岭,昆仑十六派,每一派出四名弟子前往。”
“那一定很热闹。”
“反正我已报名。”
洛轻雪惊呼:“你疯了?一派四人,你入门二十天就敢报名,真以为自己能被选中?”
“能否被选中听天由命,我只要报名,就尽到了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
“炎钧那么厉害,八成也会前往,这样我就能见到他,告诉他一声,我们三人已平安留下,拜师入门。”
“不无道理,可是托人带个话、写封信,难道不成?”
“选不中再说,选中之人未必与我们熟识,未必一定记得嘱托。”
“也是,虽然在同一座山脉,却相隔两千里,错过这一次,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见他。”
夜已深,回到屋中,想起缺课整日,云遥不觉摊开书册默念,然而无人解惑,始终难以明白。
就在此时,屋门轻轻叩响,他上前相迎,只见雨蝶翩然立于屋外。
“夫子!你是来责罚我的?”
“傻瓜,我只有在学堂上才是夫子。”雨蝶莞尔一笑, “你缺席一整天,要快些赶上才是,我来为你讲解今日几首之意。”
“多谢。”
“我们之间何须言一谢字。”
“对不起,我今日实在是……”
“你已很好了,原本也并无错,当然,吐别人一身,确是该向他们致歉。”
“我明白。”
“其实,看着你愈发稳重,懂得隐忍,我也很高兴。”
“你管着学堂,我只是怕你为难而已。对了,说到缺课,她后来也少学一首,何况她没有我们这样聪明。”
“你呀,”雨蝶无奈道,“我早已给她讲过了,还听闻昆仑大会一事,明日一早,我和她就会去报名。”
“你们也要前往?”
“三个人总比你一人有把握,我们的确欠炎钧一份交待,至于是输是赢倒不重要。”
古老残缺的木桌旁,幽暗灯火映着相视而坐的两人,窗外一阵微风拂面,让这本该平凡的瑶宫之夜如此不平。
重讲完今日所授,雨蝶见他仍是些许困惑:“你还有哪里不明白?”
“我在想这首《有女同车》,作诗之人真才华无量,单夸人美,就能想出这般词句,不像我。”
“人各有所长,要论武功、论捕猎,他一定比不过你。”
“你说,这二人一路同行,会去往何处?”
“这就很难猜测,也许像我们之前一样,游历山川湖海。”
说到这里,云遥却不觉悲从中来:“自从上次你在京城病倒以后,我暗自发誓决不能再让此事出现,可这一路惊心动魄,实在是......”
“我很好,你尽管追逐自己的梦就是,年华易老,英雄盛名却可以流芳百世,你选择的路没有错,一定要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