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相见欢
漫长的岁月似乎抹平了一切过往,坐看沉浮,无动于衷,直到近来与他们相识,心中竟不免有所牵挂,而世间有一聚则必有一散,不可奢求。
自从分别,便不再营生,他心里清楚,在这里根本无需做生意,皆因二十年前收养女孩,为了装作不是无业游民,才勉强开起一家黑店,以免多被世人叨扰。
天已大亮,吕长歌横卧在榻,半昏不醒,忽听得门外拳打脚踢,破旧的木门恐难以支撑。
“掌柜,出来接客了!”洛轻雪大喊。
“接什么客,老子不坑你们钱没处用是不是?”吕长歌叫骂着开门,望向二人,一时竟无语言说。
“大叔,你还好罢?”云遥缓步上前。
“好,都好。”
“你为何不做生意?”
“女儿走了无心思,我又收你们一堆银票,发横财,还做什么生意?”
“你!唉。”
“对了,你们不是已回中原,怎还在这里?我还埋怨你们不辞而别。”吕长歌故作疑虑。
洛轻雪道:“我们被看上,破例收入瑶宫了,你不知?我师父难道没告诉你?”
“谁是你师父?”
“就是凝书掌门呀,送信那天她说过,会派人下山收拾一切。”
“瞧我这记性,想起来了,你们竟有这般运气,终于得偿所愿。”
“可入门才知,一切没有曾经所想那样容易。”
“明白就好,为何只有两人,另一个丫头几时来看我?”
红日高挂,微风抚动旗幡,待听罢一切,唯有叹惋。
两人埋首无言,吕长歌不觉自语:“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圣方印、洞冥宝镜……”
洛轻雪哀叹:“上天为何如此残忍,要这样对祝姐姐?”
“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若是当初我不劝你们上山。”
云遥道:“与你无关,眼下说这些也无用,总之我们一定会找齐三样事物,救回她。”
吕长歌不再多言,为二人沏好茶,转身走出屋外,迎着风沙低语:“确是我之过,本希望拜入瑶宫后能为她诊治,没想到适得其反,明知她身体抱恙,却未在信中多交待几句。许久没上过山,竟忘了二十年一度的昆仑大会之事,算起来我与燚那场决斗,过去整整一轮。”
正怅然回首往事,远处徐徐走来两位仙家弟子,大喊:“掌柜,我们来置办些物件。”
“两位小哥抱歉,我躺平不做生意了,请去别处。”吕长歌笑道。
“那几家太贵了,还以为此处偏远,能少些钱。本门相距较远,难得路经此地,才来昆仑山下最热闹的城镇逛一逛。”
“既然是远道而来,谈钱多俗气,我还有些存货,你们来挑两件。”说罢,吕长歌一抹胡渣,回屋抬了一堆出来。
屋中两人悄然望去,云遥忽然猛然瞪着双眼: “这两个人……”
“怎么了?”洛轻雪问道。
“他们是昆仑天机坛弟子,齐彧的师弟,我见过他们。”
“真的?那可巧了,这笔账我去找他们好生算算。”洛轻雪撩起袖口便往外冲去。
“你冷静些!”
劝阻已然迟了,她冲出门外,紧握双拳扑来,却被吕长歌横挪一步挡在身后,最让她惊奇的是自己力拔千钧,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个江湖老骗子。
“他们是天机坛弟子!”洛轻雪低吼道。
“我明白,看装束就认出来了。”吕长歌道。
“我要找他们问清楚!”
“此事与他们无关。”
“你!”
两名弟子蹲下身挑选物件,口中还不停地碎念。
“师兄这次真是倒霉,原本还能继续走下去,下一届昆仑大会又得等到二十年后。”
“可不是,掌柜,这是谁?”两人望见洛轻雪的面庞,她虽没来得及换下衣物,但躲在吕长歌身后,却也没被认出是瑶宫弟子。
“这是我女儿!”吕长歌笑道。
“你女儿可真美。”
“两位小哥,女儿可不送。”
“你们所说的昆仑大会最后结果如何,前三甲是谁?”洛轻雪探头好奇问道。
“神火宫焱晖摘下头名,瑶宫的薛越和元祺分列二三位。”
“这样。”
“其实最后一场原本有得打,可出了些意外,瑶宫掌门都提前离开,只剩他们两人孤军奋战,台下一点声势没有。薛越似乎有些年少气盛,没焱晖那般老道,很快就输掉了。”
“那真是遗憾。”洛轻雪叹道。
“遗憾什么?我家师兄才遗憾,莫名其妙就判输,最重要的是漫山流言蜚语,就算我们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师兄的德行我二人还不清楚?”
“就是,那个女人真晦气,自己输也就算了,还连累别人名声扫地,我看八成是个灾星。”
“你说什么!”云遥随即冲出来,之前片刻还劝人冷静,一听此言顿时火冒三丈,架势如同要与二人拼命。
但只迈出两步,便被吕长歌一脚绊倒在地,他奋力起身,又被使劲按着脑袋。
吕长歌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两名天机坛弟子认出他来,因离山之前便已换下瑶宫弟子服,也的确没认出。
“臭小子!不在家好好劈柴,跑出来干什么?”吕长歌怒吼。
“掌柜,这又是……”
“这是我儿,他脑子被驴踢过,有些不太好使,还以为方才你们冲我发火,二位别见怪。东西挑好了就赶紧离开,免得惹出不快。”
“掌柜为人豪爽,可我们身为昆仑仙家弟子,也不能白拿您的东西,”其中一人大义凛然喝道,“我看这样好了,您开个最良心的价,我二人多少也得聊表心意。”
“当真?”
“您尽管开口,我们决不讨一两还一文。”
吕长歌笑道:“好,那我就摸着自己的良心,十两银子!”
“那还是别给了,再会!”
转瞬之间,两人诵念咒诀,御剑乘风离去,消逝于苍穹,只留下一阵风沙,让吕长歌难以睁眼。
趁着他愣神之际,云遥猛然挣脱开,起身高喝:“为何拦我?”
吕长歌道:“我若是不拦你,你又打算怎样?”
“当然是收拾那些满口胡言的家伙!”云遥怒目而视。
“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除了坏事还能做什么?”
“那我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洛轻雪道:“听他做什么,但凡十六门派有一处愿意收留他,他也不会住在这里。”
“我认为,眼下再妄言揣测也无意义,先救人要紧。”
“也对,借你里屋一用,我换身衣裳就离开,我们来这里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这就要启程了。”
“站住!”吕长歌突然一挥手。
“怎么?”
“就你们两个,怎叫人放心得下,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寻找那三件药引。”
“你!”两人齐声惊呼。
“我怎么了?”
洛轻雪道:“别说笑,我们是去救祝姐姐,不是游山玩水,你一把年纪,我们可不能带着一个累赘。”
“那是你们还没见过洒家的功夫,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不只是寻仙镇上的名誉镇长,也是一位修道者。”
“‘鸡鸣狗盗’的‘盗’?”
“是‘盗亦有道’的‘道’。”
“你说的是哪个字?”
“别废话,赶紧去换衣裳。”
云遥道:“少蒙人,我记得彩翼曾经说过,你在山下住了几十年,没有一派仙家收留。会点武功不奇怪,可别冒充什么修行之人,你这酒壶不离手,见财眼就开,哪有一点修行之人的模样?”
“没人收留我,我就不能自己悟?这求仙问道,还非得名门正派授一块令牌不成?”
洛轻雪不屑再与他胡扯,转身走进屋中,云遥满腔怒火也渐渐消散,转而变得有些失落。
吕长歌望着他的神情,微微责备:“人家随口污蔑一句,你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不,我没想这件事了。”
“那又在想什么?”
云遥无奈:“那天我跟随掌门提前离开,果然还是没能帮到什么,雨蝶仍然昏迷不醒。现在想想,若是我选择留下,或许两位师兄就不会觉得孤独无援,不会这样输掉。”
“你可知道‘男子汉’三个字怎么写?”
“何意?”
“就是落笔时一气呵成,每一画都刚劲有力,绝不拖泥带水,不会为前一刻是否端正而犹豫。”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的字迹如此难看,原来就是这样练出来。”
“老子不是要与你说这个!”吕长歌无言以对,只得怒目大吼,“你那位师兄若是条汉子,绝不会怪到你头上来。”
“他的确没怪过我,还一心只想帮我逃出来。”
“那你也该像他一样,别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你不知,我们瑶宫弟子生平只能去一次昆仑大会,今年输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机会赢回来。”
“我都知道,但人生在世总难免有遗憾,这也并非坏事,它能让人更稳重,更珍惜当下一切。”
“这哪是些许遗憾?两位师兄与我一样,来这里就是为了当英雄,百世扬名,千古流芳,错过此番机会,只怕抱憾终生。大叔,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能否告诉我,你求仙问道又是为何?难道是像孟师兄所说那般,超然世外,独善其身。”
“我当然也是为逞英豪。”
“那还不与我们一样。”
吕长歌道:“曾经我与你们一样,但现在不是。瑶宫定下这规矩,是因为觉得与诸派执着于一场武会,有失自己昆仑正主的身份,归根到底并无不同。而现在的我,心中所挂念不是自己的名誉,所以这昆仑大会,赢与不赢,也没什么。”
“就会信口开河,听着像你赢过一样。”
“云遥,希望将来有一朝,你也能有这样心系天下的情怀。”
“唉,不知掌门会不会怪罪薛师兄。”
“年轻人难免气盛,一时输赢都不足为奇,有什么好怪罪?”
“听师兄说,只要杀入最后比试,瑶宫弟子从未输给神火宫,千年来没有变过。三百多年前本门一位前辈于决战中打败神火宫弟子,再往后则是十年前孟师兄战胜焱晖,可到了这一届却中止了。”
“凝书掌门那么好的人,才不会计较这些。”
云遥仰天道:“但愿如此,也希望孟师兄,希望那位前辈在天之灵不要怪罪我们。”
“阿嚏!”
“大叔你怎么了?”
“没事,风沙太大。”
“你们之前又在吵什么!真是没完没了。”话语间,洛轻雪换好上山前的衣物,拎着两柄大锤走来。
许久未见这身装束、这般英姿,云遥也不免多盯一阵。
“没什么,在聊些昆仑大会的事。”吕长歌道,“年轻人就是要多历练才能成长。”
洛轻雪笑道:“大叔,你一个没人要的旁门左道,练些野孤禅就敢议论我们瑶宫精英弟子,是不是不太好?”
“我敢打赌,一路上若有累赘一定不是我,而是某个精英弟子。”吕长歌道。
“好呀,谁拖后腿谁是王八,敢不敢赌?”
云遥道:“你们打赌可别连累旁人,我不想当王八,对了,先去哪里?”
“当然是去天山,天山离得最近。”洛轻雪道。
吕长歌摇首:“不,先去蜀中。”
“蜀中?为何?”
“那蜀山神女的传说,我一听就觉玄乎,先探探虚实,若真有此事再作商议也不迟。”
“可是蜀中太远了,得好好准备一番才行,像路上的水和食物、在荒漠里过夜搭的帐篷……”
“不用,我带你们飞。”吕长歌饮一口老酒。
“飞?你是说御剑?”洛轻雪大惊。
“不然你以为?”
“我不信。”
“不信好好看着,走!”
三人转身向着镇外,洛轻雪在最前方,正将迈步启行,忽听闻一声喊:“等等!”
“怎么了?”她回首问道。
“我送你一样东西。”云遥从袖中取出山水画轴,递至她身旁。
“这是……”
“这是玄关师叔送给我的 ‘桃源仙居图’。”
“这就是那件宝物?”
“没错,你不是一直抱怨我们都有仙器,就你还拿着破锤?这个送给你。”
云遥再度默念咒诀,顷刻间将她带入画中,只留吕长歌独自一人在外,可他望着此画,也不觉陌生,只是于微笑间被唤起诸多回忆。
“天呐!”少女不禁大喊,“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些花花草草都是真的?”
“我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不过上次走进画中还是白天,这一回竟变成夜晚。”
“我们往前走,再瞧瞧还有何景致。”
“师叔说过,人不可在画中久留的!”
“就待一刻。”
徐步向前,林中竟还有夜莺飞舞,虫鸣不绝,天际弦月高挂,丛林尽头一眼温泉,热气升腾,薄雾缭绕,宛如仙境。
“这也太美了。”洛轻雪赞不绝口。
“好了,不能久留,先出去。”云遥不再纵容,又于转瞬送她一并离开。
回到常世,洛轻雪如梦初醒:“为何想起送给我?”
“你有了这幅画来装行李,就再也不用担心两柄大锤无处安放。”
“不许反悔!”洛轻雪突然有些面红耳赤,将桃源仙居图高高抬起,假意欣赏来遮掩自己娇羞的面庞。
“当然不悔,你若不喜欢可以明说,还给我就是了。”
“没有没有,喜欢。”洛轻雪握着画轴,转身箭步远远离去。
吕长歌笑道:“你小子还真大方,是不是对人家有意?”
“才没有,怎么可能?”
“那为何无端献殷勤?”
云遥笑道:“桃源仙居图虽然能装下许多物件,可重量丝毫不减,她力气最大,若是有了此物,今后同路不管多少行李丢给她,她都能一并替我们带上了。”
“小子,你真够狠!”
云遥埋首低语:“是这样,一定是这缘由,没别的。”
“你在嘀咕什么?”
“我是说你小点声,别被她听见。”
“我关好铺子拿上剑就来,你先去追她,看她那一蹦一跳,别掉进沙坑里。”
“她怎如此高兴?”
“你说呢?”
“我不知道。”
“赶紧去!”吕长歌一脚踹来。
临走时,他不舍地望向天边那巍峨昆仑,口中呢喃:“上一次离开镇上去世间游历,已不知多少年。不争气呀,到底是输给神火宫了,这一回燚老贼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