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旧梦在水一方
幻境斗转,众人眼前又已在少阴院中,弟子房外,花草萋萋,流水潺潺,本是四季如春之景,却因女子悲诉而哀怨。
凝乐默然埋首,听凝书师姐讲述着过往是是非非。
直到她念完一切,才缓缓开口:“不料你们几人之间,竟有如此多事,更不料玄清师兄与凝心师姐竟果真走到一起。”
“我对他们彼此的心性都深深了解,因而早也想到会有这一天。”
“当真是一念之差,彼时在百花岭,你为何会有片刻犹豫?”
“一是我不如师姐爽朗,当着众多各派前辈、弟子,我无法做到。只希望在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之地,向他言明心意。”
“但以师兄心性,哪里会有一处是真正只属于你们二人?与他相伴,注定要浪迹天涯、走遍世间。”
“我也明白。”
“还有何故?”
“我虽未正式接受掌门之位,但已算答应了他,答应师父。我想即使说出心意,恐怕早晚也要分开,因此才会犹豫不决。”
“唉,真乃造化弄人,你与师姐之间,我自然更坦向你,愿你终得所求。可你也不必难过,这未尝不是好事,或许正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甚明白。”
“无论怎样看,你都是下一代掌门不二之选,而他们两位或因高傲,或因不羁,皆为半生孤寂之人,如今能够彼此相伴,你也不必再为他们担心。”
“可是我……”凝书倚在师妹肩头,难忍泪水。
“至于你,一辈子总要有所舍弃,现在分开,总好过将来再去斩断,只怕那时更加伤怀。”
第九颗蚌珠,点亮一片温暖的清晨,朝阳初起,尚文院中传来朗朗读书声,身为夫子的她徘徊于大堂,默然聆听,待行至本属于玄清的座旁,却不觉停下脚步。
这里已坐下一位年轻弟子,换了一副陌生面孔,她迟疑许久,才缓缓离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当一首诵读完毕,殿中鸦雀无声,平日里温婉可亲的夫子,此时面容令人观之神伤,故而谁也未曾多言。
凝书问道:“你们对这首诗有何不解,可以提出。”
“师姐,不对,夫子!”一名弟子起身两手作揖,“学生请问,在水一方,究竟是在哪里?”
“为何有此一问?”
“从诗中所绘,俨然距之不远,纵使一水相隔,无论乘船、漂游,总会到达,何至于哀鸣阵阵,无端呻吟?再者,每一段最后两句,总觉不通,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实在难以参悟,令诗者朝思暮想之人,究竟身在哪里,若沿河岸行走,难以追随,为何又会宛在水中央?”
“在水一方之意,并非如此浅显,”凝书望着那一页淡墨文字,眼角似闪烁一缕泪光,“一生中,有许多人事,当你未曾留意,它就时时在你身旁,蓦然间一回首,即看得清清楚楚,有时更仿佛不过咫尺间。然而,若真打算伸手去触碰,才发现,其实它离你如此遥远,咫尺之间,即是天涯。宛如我们常言镜花水月,只可看不可得,它于你之位,便是在水一方。”
“听夫子一言,学生顿悟,却只觉伤怀无垠,如此悲哀,我们似乎永远都无可避免,想来您方才,也在为此而感伤。”
“人的一生好似天上星辰轨迹,两颗星一旦靠近,接下来便是渐行渐远,能够并肩划过夜空,永不分离者,实属渺茫。所以我们能做的,便是珍惜眼前一切,因为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在水一方,看来已有答案了。”幻境之外,炎钧道,“这便是‘在水洲’一名由来。”
云遥默念:“不愧是掌门,这讲学,比雨蝶做夫子时还要深刻。”
众人无言,依旧静静观望、聆听。
不知不觉中,门外竟伫立一人,弟子们随着凝书的目光而望去,顿时悄声谈论纷纷,那人实在美得不可方物。
“凝书。”
“师姐,你回来了。”
“会否打扰到你?”
凝书微微摇首,交待学生好好领悟在水一方之意,随后走出殿外,与凝心漫步草坪上。
“师姐,你们这一去,离开得太久。”
凝心叹道:“这一路实在万分凶险,不过也挺难忘,凝书,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信物要送给你,放在我屋内,怕引门中哗然,不敢轻易拿出,你记得过来收下。”
“怎样的信物?”
“一尊玉如意,这可是神界天穹玉掉落凡间而筑成,我们除去那妖兽,从其藏身之所搜出来。幸好我聪慧过人,离开之前想到或许会遇上些宝物,从玄关师弟那里要来‘桃源仙居图’,否则还很难带回来。”
“如此贵重之物,我怎能收下。”
“凝书,我记得你一直未能找到称手法宝仙器,就将那尊玉如意雕琢怎样?依我看,就刻一卷书册。”
“师姐,我还要回去授课,恐无暇多想。”
“你还记着当年的事?那时候是我不够大度对你心生怨恨,但现在我已不争这些了,即使你当上掌门我也未必会离开,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凝书,望你不再计较,谅解于我。”
“我没有……”
“你跟我来!”
第十颗蚌珠,回到瑶池胜景中,又见飞瀑上两柄剑舞,只是容颜不复当年那样不羁、稚嫩。
凝心牵着凝书来到此地,指向他们二人:“凝书,你看!”
“他们……”
“还有,你看亭中,我的琴已放好,你的横笛何在,快取出来。”
“我已将它还给凝乐了。”
“归还了?那你先前带上山的竹笛......”
“早已弄丢,不知现在何处。”
“你。”
飞瀑上,玄真望见凝心来此,忽如丢魂一般,眨眼间,重剑高举在他额前。
“你在做什么!”玄清大吼,“这时候猛然分心,可知我若收手稍晚片刻,你便性命堪忧。”
“师兄,对不起。”
“这一行离开许久,居然不见你的剑术有何长进,开始潜心悟道了?”
“师兄,我看以后不用来比剑了,你说的对,三尺短剑与五尺重剑分不出胜负,何况你的修行已远远凌驾于我,无论如何自封、收敛,这一场较量已注定不公,我们的路也渐行渐远,只能到此为止。”
“玄真!”
玄真头也不回地飞到池边,与两人擦肩而过,侧望凝心一眼,远远离开圣地。
“这是怎么了?”凝心无奈道,“我只愿我们四人,能像当年一样。”
“说什么傻话,连我都明白,人总是会变,过去的永远追不回,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玄清从飞瀑而来,悄然落下,却还没来得及走到二人身旁,停在池中央的小桥上。
凝心小跑过去,对着他身前便是轻轻一拳:“说谁傻,你又欠揍了是不是!”
可一面说着,却温柔地替他整理凌乱衣襟。
久别重逢,该有一句问候,玄清被凝心全然挡住,无法走来,遂等待凝书前去,唤一声师兄,而他面露微笑,隐隐也将喊出“夫子”二字回应。
可这咫尺之间,却永远停留,凝书未曾挪动一步。
水面薄雾时聚时散,相望着的两人看彼此若隐若现,那一瞬,仿佛天各一方般遥远。
云遥等人只听到幻境中再度有凝书的心声传来,低微吟唱:“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玄清呆然望着她的背影缓缓离去,消逝在雾中。
第十一颗蚌珠点亮,不知岁月又有多少流逝,瑶山主峰上如画的景致,对观望众人像镜花水月一般,美得甚是飘渺。
只见凝书在景色中茫然四顾,算起来该离接任掌门之时不远了,却比之过往愈发浑噩,那些令人深深为之眷恋的风景,在她眼中似乎尽数变得灰蒙、黯淡,身为多年后的弟子,云遥亦不觉有感而伤。
她像是找寻着谁,但飘忽犹豫的眼神,又无丝毫找到的决心,渐渐迷失在瑶山美景,迷失在曾经的回忆中。
就在此时,一具身影缓缓浮现于视野,是玄清道长手捧药罐从远方走过,但对凝书而言,正如她所说,像两颗天际划过的流星。
炎钧道:“像这样的女子,永远不懂得争抢,宁肯折磨自己,可怜、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