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短歌行
昆仑山下,寻仙镇上的偏隅一角,犹记得这里本该十分清冷,然而此时却有些出人意料。这个几乎快被遗忘之地竟热闹起来,街上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过往行人仍挡住不少视线。
来到熟悉的店铺外,眼前一幕让四人大惊,印着“长歌行”的旗幡依旧随风飘扬,但房门俨然紧闭,门上更贴两道封条,试着去读出那条上的字,却是像江湖骗子画的符一样不堪入目。
“怎么回事!”洛轻雪疑虑道,“开黑店宰人终于被封了?可这里为何会有官府?条上写的是梵文?”
“你们看那里!”顺着云遥手指方位,几人皆转身望去。
原本四周一片空旷,仅有一家杂货铺独自迎着风沙,但此番竟见一旁不远处,一座崭新的两层小楼拔地而起。即使不论新旧,也要恢宏得多,而镇上一角突然变得热闹,缘由似乎也找到,过往之人不是朝那里去便是才走出来。
一个陌生人正巧路过此地,洛轻雪随即拦下他:“请问那里是……”
“那里是新开的一家酒馆,半个月前来的,十天盖好屋子,五天前开了张。”
“这么快?”
“听说老板娘花了大价钱,请最好的工匠不分昼夜轮着修好。”
雨蝶在一旁皱眉:“可酒馆也应开在繁华地段,听上去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人。”
“有那样的老板娘何愁没生意,你们看看现在,这个地方不都热闹了?”
“那家酒馆的老板娘究竟有何不同?”
“老板娘不仅人长得美,连嘴都甜得和蜜一样。虽然上了些年纪不比你们小姑娘,可更加是……唉不说了,你们去看看就知道。”
路人离开此地,云遥望着那酒馆的招牌,往前迈了两步念道:“短歌行!有这个诗名?”
雨蝶点头:“的确是有,可正好开在此地,又取这样的招牌,总觉得是冲着大叔来。”
“如果要抢生意,不也该开一家杂货铺子,怎会是个酒馆?这样一来不也给大叔揽了生意?”
“去看看好了,”炎钧道,“见一见这位老板娘究竟是何人物。”
酒馆外还排着一些人,因堂中已然坐满,只能先在此等候。四人挤到堂中,见熟悉的身影,虽是换了身衣裳,依旧风姿绰约,撩人心弦。给角落一桌端上几盘菜,回过身正好瞧来。
“你们?”
“如鸳姐!”洛轻雪大呼,几人中她最是惊奇,因蜀中只见过一面,而后自己昏倒在雪山顶上,虽恍惚中听到些声音,但再没见她的模样。
“她就是……”雨蝶望着身边的人,见三人微微点头,便迈步走上前去。
“这位想必是祝姑娘了。”如鸳道。
“没错,正是她。”洛轻雪笑道。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女子,配得起三件绝世珍宝种出的扶摇仙果,如今一见,实在是无憾了。”此刻,连如鸳眼中都投来惊异和艳羡的目光。
“先前听闻,这一路承蒙如鸳姐相助,请受雨蝶一拜。”
“还有我!”洛轻雪也凑上前。
“别,两位妹妹快起来。”如鸳伸手扶着她们。
云遥道:“如鸳姐,上次没来得及向你道别,你怎会出现在此?”
“受够了深山里无趣的日子,也来世间图个热闹。”
“我们此番本是来找大叔,你可知他人在哪儿,他的铺子为何被查封?”
“他?哼!”如鸳一脸蔑视,“那封条是他自己贴的,不少人慕名来我的酒馆,走错路去那铺子敲门,久而久之他嫌烦了,就贴个封条一了百了。”
“那他的生意怎么办?”
“他有个屁生意!除了宰几个外来人还能怎样?现在关门大吉,一天到晚在外边鬼混,天黑了才回来。你们在找他,正好我也在找,前几天开张,他赖了一顿饭钱还顺走两坛酒,你们遇见了让他来把账付清。”
“钱我来付。”洛轻雪道,“祝姐姐来向他道谢,其实我也该说声谢,可一见他那德性就开不了口,我把这钱付了就算抵了。”
如鸳笑道:“瞧你这话,我还能收你的钱不成?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也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一回。”
突然而至的几人,音容笑貌似乎惊艳了此地,原本吵闹的堂中沉寂很久,一桌客人适才唤道:“老板娘,酒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如鸳扯着嗓喊一声,“孩子们,这里没位,你们先去二楼我的闺房里坐。既然要等他,今晚应是离不开了。晚上我好生招待你们一顿,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那就多谢了。”炎钧道。
黄昏时,洛轻雪倚在窗边大喊:“回来了!”
几人匆忙离开酒馆行至铺外,见吕长歌手握一根绳,绳头拴着他那永远少不了的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回来。
快走到身前,两眼晃来,猛然酒醒:“你们!”
“大叔,多谢。”雨蝶上前一拜。
吕长歌扶她起身:“没事就好!”
说罢,看向同样已无碍的洛轻雪,瞪着眼:“看看人家多懂事,你呢?”
“我怎么了!”洛轻雪冲上前揪住他的脸,“我替你在如鸳姐那里免了一顿账够不够?”
“够够够!放手,怕了你。”
云遥问道:“你现在已彻底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做个屁!”吕长歌一口老酒吐在地上,“老子在这里隐居,她开个酒馆,弄得外头一天到晚像杀猪一样,还让不让人清净?”
洛轻雪道:“隐居去山里隐,来这里做什么?”
“小隐于林,大隐于市,快进屋来坐,讲讲你们的事。”
吕长歌拆了封条招呼几人进屋。待到傍晚,如鸳备好一桌酒菜,推辞相继前来的客人,站在门口望了望。
此时正好望见几人走来,本是一片欣喜,却看到吕长歌也跟在其中,顿时变了脸色:“老贼,你来做什么?”
“你不是说今晚要招待他们一席?”
“与你何干?你不是嫌我烦,这时候怎有脸来蹭吃?”
吕长歌无言以对。
“滚!自己回屋喝西北风去,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如鸳一把推开他,拉着几人进屋,将大门重重摔上。
桌上呈满美酒佳肴,被宴请的四人,一番品尝后皆对这手艺赞不绝口,连云遥亦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然而欢声笑语中,机敏的他却隐约听见异样声响,似是门外有些动静,本以为已离开的人,此刻依旧未曾离开。
云遥装作难忍,捧腹站起身来,如鸳恍然一惊,还以为自己做的菜让他吃坏肚子,匆忙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只是有些憋不住,我去小吐一会儿。”
“茅屋在后边,你去大门外作何?”
云遥推门走出,只见那熟悉的身影果真还在,俨然不甘心没有自己的份,即使无法登堂,也要坐在屋外石阶上,偷偷闻一闻。
“大叔!”云遥悄声唤道。
“你怎么出来了?”
“我藏了个鸡腿,给你带的。”
“好孩子,没白教你。”
云遥从袖中取出,眼看已将送去,忽然,雪白身影窜出,挡在二人中间,一手抢过,直瞪着云遥微微怒目。
“如鸳姐!”
“回屋去。”
云遥见被拆穿,束手无策,只得灰溜溜归位,如鸳挥着手中之物,对吕长歌笑道:“嘴馋了是不是?”
“他自己硬要塞给我,老子才不在乎。”
“有骨气,我也不能辱你清白,这一块肉就是喂狗也不能给你吃!”
说罢奋力一挥,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如鸳将手中之物扔进漆黑的夜空里,重重摔上房门。
吕长歌叹息一声,明白今晚已无可盼,只能挨饿离开。
再回到屋中时,只见两位女子紧挨一处,窃窃私语,如鸳不免好奇,当即发问:“两位妹妹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背对着她的洛轻雪猛然一惊,随后微红脸颊:“祝姐姐,还是你来说好了。”
“我?不可,不可。”却不想雨蝶更是面红几分。
“你们到底想说何事,哪里至于如此害羞?”如鸳淡然坐回原位。
洛轻雪理了理嗓,像是鼓足天大的勇气,探过头问道:“如鸳姐,你是不是一个人?”
如鸳心中一震,暗念:“他们已知我非人?不可能,我藏得这么深,他们这点修为怎会得知?”
“如鸳姐,你是不是一个人?”洛轻雪又催促一句。
“我……”
“别问了,这还不够明白?”雨蝶轻扯她衣袖。
“你知道了?”洛轻雪道,“可我还是不知。”
炎钧道:“还用问?这般神情,自是孑然一身,羞于开口了。”
“你们在说什么?孑然一身?”如鸳疑惑。
“就是问你有无夫婿呀!”
“唉!原来是问这,我还以为几个小子丫头看穿了我的身份。”如鸳心中长舒一阵。
“如鸳姐,你倒是说呀。”
“我自是独身,上一任夫君,应是第五任,已去世很久了。你们问这作何?难道想给我说媒不成?”
洛轻雪笑道:“不瞒你说,还真是有一人选。”
“谁!是你们的同门?还是昆仑别派弟子?”
“他不是昆仑弟子。”
“那是长老?长老也不是不成,就怕道行不够活不了几年,我可是还有大把年岁来风花雪月。”
洛轻雪勉强道:“他不住昆仑山上,至于道行多高能活多久,我也不太清楚,恐怕得当面问问。”
“别废话了,何时把人领来让我见一见?”
“也不用领,你见过。”
“我见过?到底是谁,快说。”
“就是住在你酒馆旁,铺子里的那位……”
“什么!”如鸳起身猛一拍桌,酒杯、碟碗顿时抖上三抖,“你们这是何意!睁大眼好好瞧瞧,那老骗子哪里配得上我!”
“如鸳姐,你先别生气嘛!”洛轻雪赶忙起身劝慰,唤她安定心神坐下,“我们当然知道他配不上你,可如今瓜田李下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再说你跟来此地不就是想让他给个交待?”
“交待?”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了。”洛轻雪突然埋首,脸红得像火一样:“大雪山上,我昏迷不醒的那一晚,你们俩彻夜未归。第二天,山下有人说亲眼看见你在追杀他,当时我们便猜到了。”
“猜到什么?”
“哎呀,你非要我说出来不成?女子家还是名节重要,如鸳姐,事情都这样了,你就眼光放低些,与他凑合好不好?至于他那边你放心,他要是敢不娶,我把他手脚卸了!我这辈子最恨没担当的男人。”
“噗!”云遥突然往前趴,口中食物喷了一桌,神情异常难过。
“怎么了你?”炎钧问道。
“无妨,只是鱼刺卡喉……”
“这么大个人,吃东西能否长点心?”炎钧一面责备,一面从后背替他捶下。
此时,如鸳只觉欲哭无泪,无奈仰天大喊:“小祖宗,你们误会了!那晚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追着他跑遍了半个神州。”
洛轻雪疑惑:“无缘无故你为何要追杀他?难道不是他把你......”
如鸳也被逼得心急,没再多想,扯着嗓脱口而出:“因为他杀了我丈夫!”
大堂里鸦雀无声,四人彻底呆望。
这一夜如此平静,难得隔壁酒馆里只摆了一桌,没有杀猪一般的喧闹,吕长歌躺在炕上十分惬意。
然而没过多久,却像是做了噩梦,梦见几只魔爪朝自己伸来,但没有掏心挖肺,而是制住他,抬腿、捏脸、揪着双耳不放。
随后几只魔爪猛然一推,把自己扔下山崖,重重一摔,竟摔醒了。
吕长歌惊坐起,望着熟悉的面孔,许久适才缓过:“不是梦?”
深夜,四人待在铺中围着墙角,满眼尽是愤怒、吃惊,还有人带着不少疑惑。而角落里,被摔醒的吕长歌抱头蹲地瑟瑟发抖,身前挂起一块木牌,那是洛轻雪从后厨里取来的砧板,此时已用铜剑刻出一个“死”字,绑住麻绳吊在他颈上。
“牢狱中的死囚便是这副打扮?长见识了。”云遥道。
“大致就这样,我其实也没见过,只是听说而已,随意给他打扮两下。”洛轻雪道。
“你们这是滥用私刑。”吕长歌战战兢兢。
洛轻雪高喊:“住嘴!我早就猜到,一定犯了事,才从中原躲到这里,可没想到竟然还杀过人!”
吕长歌只觉有苦难言,想闷一口,酒葫芦却也被夺走了。
炎钧道:“大叔,你这样拖下去毫无用处,老实交代,或许他们还可以从轻发落。”
“急什么!你先让我想想。”吕长歌道。
“这还用想?你又打算编故事?”
“人上了年纪,记性太好。”
“快说!”洛轻雪大吼一声。
“你们先别冲动,不管他犯了何事,毕竟这把年纪。”雨蝶道。
“祝姐姐你别管,这事交给我们。”
眼看洛轻雪祭出一锤,吕长歌终于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杀了她丈夫,但我没做错。”
“你说什么?”
“都是那狐……老胡他咎由自取。”
“老胡?”
“你们有所不知,她的丈夫姓胡名大郎,村里的人都称老胡。这个老胡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谋钱财残害一家五口。”
“这与你有何干?”
“我是县衙里的捕头,捉拿凶徒却碰上他负隅顽抗,危及旁人性命,所以就将他给处刑了。他的遗孀蛮横不讲理,诬赖我的名声害我丢了饭碗,还要习武向我复仇,后来我修道她也跟着修道。洒家好不容易躲到这镇上,可上次陪你们去蜀中遇到了这个老冤家。”
“这么说还是我们拖累了你?”云遥道。
“唉,我只是不愿提起,怕令你们有所负担。”吕长歌哀怨道。
“可当时在村子里,你听到‘如鸳’二字为何不跑?”
“我哪里知道是她?她以前又不叫这名。”
“那叫什么?”
吕长歌沉思片刻,理了理身前砧板:“她原本名叫王桂香,人称村头王寡妇,求仙问道之后才改名如鸳。”
“原来如此,这样一切便都能说通了,”云遥点点头,“大叔,对不起,我们不仅连累你被找到,还误解了你。”
洛轻雪道:“先等等,我们凭什么相信他?”
吕长歌道:“里屋有一只大箱子,箱底有一件衣一顶帽,是我以前当捕头时所穿戴。”
一听这话,炎钧立刻闯入里屋翻找,只是许久仍未归来。
吕长歌埋首暗念:“这小子,看来对我好奇得很,不放过任何机会呀。”
终于,见炎钧十分失落地取出这两样,似是没能借机找到自己所求:“洛爷,我没当过差,你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我也只知沙场上的事,看着倒不假,可总觉得料子小了些。”
“洗几回就缩了,都赖那狗县令,这点料子钱也要省,请的都是下九流布工。”吕长歌满面怨恨地提起,眉目间掺杂着对往事的回味,情真意切,令人不得不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