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写向红窗月夜前
庄妃自从上次被太后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后,便埋头在自己宫里做女红。
她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以前还会画画花草树木,现如今就只是描描花样子,年轻时的爱好仿佛变得上辈子那么久远。
彤社开设科目的事进展得如火如荼,她却提不起兴趣,看着别人那份热闹,她觉得愈发孤寂了,连宁妃那样的人,都一改往日蛮横,反而变得娇俏调皮起来,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她十三岁就入宫跟了皇帝,也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心境慢慢老下去,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却觉得一辈子已经过完。
她跟皇帝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单独说上话了,每天只能熬油似的熬着,她这份儿单相思,称得上是苦恋。
以前大家都差不多地熬,现在其他人都换了种活法,看着新鲜又热烈,她既羡慕她们,又怨恨自己。
要论起来,女红是所有闺阁女子的必修课,宫里人人都会,但真进了宫,却也用不着她们亲自动手,所以这项手艺就渐渐荒废掉了。
只有有了公主阿哥,才会重新拾掇起来,做点小衣服小鞋袜,尽尽慈母心意。
靖妃知道庄妃日子过的不舒心,一直留意着。她的三阿哥也在阿哥所,听带他的傅姆说三阿哥很亲大阿哥,下了课兄弟两常一处玩。
宫里孩子不多,每位阿哥都另有两位同龄的陪读,但大概是兄弟情深,他们更乐意和自家兄弟在一块玩。
这次皇后将彤社开科目的事情交给她去办,她就着意加了女红这一项,为的就是让庄妃也能参与其中。
这日傍晚时分,庄妃正在廊下绣一件米色葛纱袍,宫女还来不及通报,就听一个声音响起:“姐姐怎么在这里绣衣服,待会儿儿太阳落了西,蚊虫可就出来觅食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伸着头一望,才见靖妃穿过回廊朝她这边来了。
“呀,妹妹来了。”她起身迎过去,二人互相见了礼,依旧坐在廊下的凳子上,方道:“屋子里待一整天也觉得闷,白天怕日头晒,这会不冷不热的倒正好。”
靖妃见她绣绷子上固定的一块正在绣五彩云纹,便问:“又在给大阿哥做衣服呢?”
庄妃边将绣针收回针黹盒里,边答:“大阿哥的衣服前几日已经送去了,这是给三阿哥做的,大阿哥说他作为哥哥,不能只他有而弟弟没有,这话倒叫我惭愧,所以这几日抓紧着做完了送过去。”
“妹妹感念姐姐这份儿心意,我虽为三阿哥生母,为他做的衣裳还不及姐姐为他做的一半多,合该是我惭愧才对。”靖妃打心眼里感激庄妃,她自己碍着宫规,怕对阿哥关怀太过,惹得太后皇上不悦,所以总记着分寸。
从前宫里的孩子自打生下来就放到阿哥所养,但时常会发生孩子夭折的情况。
宫女嬷嬷伺候,要么就是尽心太过,养得太精细,像温室里的花朵,稍有风吹雨打就扛不住走了;要么就是养得太糙,只听老话讲“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就简单的让他们饿着冻着,长此以往,小孩子体质差,还是扛不住走了。
到先帝爷那会儿,才改了这个规矩,准许阿哥公主在生母膝下养到两岁多,等会走路会说话了,才到阿哥所去。
之所以到阿哥所,是为了防止生母娇养太过,也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
多年来,凛朝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教导皇子的体系课,等阿哥们长到十二岁,能明辨是非了,就可以每月去母妃宫中问安。
“这些都是小事,尚衣局里多的是成衣,原也用不着咱们自己动手,但一针一线,总归是份儿心意,咱们在宫里一处相伴这么久,我自然把你的孩子当我的孩子一样待。”庄妃说着就拉了靖妃的手道:“咱们进去说话吧,仔细待会儿真的喂蚊子了。”
进到室内,里头早有宫女点了防蚊的熏香。
因外边还亮堂,二人便坐在雕花漏窗下的炕上闲聊,靖妃瞧那炕角还放着一摞纸,面上第一张描了幅水仙花,清逸又灵动,便指着这摞画稿对庄妃道:“可否借妹妹一观?”
庄妃递过去说:“都是随手画的花样子,绣在夏天的衣裳上正合适,原预备着给两位阿哥做完衣服就开工的,叫妹妹见丑了。”
靖妃一张张仔细瞧了,有桃李海棠、牡丹芍药、荷花芙蓉、西番莲、湘妃竹等,每一张画样都笔触细腻,仿佛山遥水远间,一位位佳人遗世独立,她忍不住啧啧称赞:“这样的好画技,只是用来画花样子真是可惜了。”
庄妃勉力笑了笑,说:“原是入不得眼的东西,也就是妹妹不嫌弃罢了,当不得妹妹这样称赞。”
“姐姐万不可妄自菲薄,妹妹刚进宫的时候,可是听说姐姐绣的二龙戏珠栩栩如生,还得了万岁爷的褒奖,万岁爷还赏您名画来着,可见连怹都觉得您是画中知音。”
这话倒是戳中庄妃的伤心处了,她脸上掩不住的愁容:“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恐怕万岁爷连一分一毫都不记得了,我从前酷爱丹青水墨,如今早已罢笔,画得好与坏,也不甚在意了。”
听她话语里的哀愁,靖妃一时也有所感,二人皆缄了口,殿里重回寂静。
落日西陲,不过是须臾间,光线便黯淡下来,花窗印在几上的影子消散无形,连翘进来点了烛灯,又轻手轻脚退下去了。
“宫里的日子,过得可真慢啊。”庄妃故作轻巧的叹出这么一句,可尾音里止不住的颤抖,她强忍了一会,终于将脸埋在帕子里呜咽哭起来。
她和万岁爷也有过温情时刻,她是他第一个正经娶进宫的女人,那时候他血气方刚,她也温婉可人,他虽然待她算不上十分亲和,但宫里拢共那么几个人,一月里也总能见上他几回。两人还一起在这花窗下作过画,她记得很清楚。
那天夜里春雨滴答下个不停,窗外偶尔一两声杜鹃鸟的啼鸣声,因水汽洇湿了画纸,一上色就容易晕开,那副画只好暂时搁置,这一搁置,两人就再也没能共同提笔。
那幅残画,她后来放到日头底下晒,又用厚书去压,任她怎么压,那宣纸都还是皱的,但她仍旧细心装裱,收在箱底。
这么些年,她再没打开来看,这是她的意难平,她甚至赌气似地想:不如没有这一场恩情,兴许日子还过的容易些。
但她终究不舍得,他至少给了她大阿哥,一个多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如果人生有取舍,她还是甘愿的,所以余生,只做一个好母亲就足够。
靖妃揽着她的肩头,任她放肆的哭,等抽泣声渐渐小了,她才蹲在庄妃面前,紧紧握了她一双手,安慰说:“姐姐,您可不能生出自弃的念头呀,您总得念着大阿哥,他日夜用功,又上进又知理,这么好的孩子,您就放宽心,守着他长大不好吗?帝王恩情,不是咱们能强求的,又何必陷在里头不愿出来呢?”
庄妃听了她的话,才慢慢收回悲伤的情绪,她接过靖妃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眼泪,又重重叹了口气,才道:“多谢你的宽慰,我也不想陷进去,可已然陷进去了,又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靠时间来淡忘了。”
靖妃问:“只要您愿意,总会有法子的,我问您,您愿不愿意以后都不再念着万岁爷?哪怕是怹主动示好,您也不心软。”
庄妃面露难色:“这……咱们身为宫妃,不念着万岁爷还能念着谁呢?”
靖妃说:“念着自己,念着孩子呀。”
庄妃噗嗤一笑道:“你这话倒说的轻巧,若是万岁爷召见,我还能拒绝不成?”
靖妃认真答:“万岁爷若是召见,自然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但您心里不能再想着他了。”
庄妃思忖了一瞬,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坚定地说:“我愿意,这样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要建‘彤社’?又为何要设六科?”靖妃问。
庄妃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这我也没想明白,她既有家世,又有恩宠,大可不必借此来揽权。”
“前几日我同她商议定科目的时候还问过她,我问:‘娘娘为何要大动干戈干这件事呢?’娘娘原话是:‘我就想着咱们姐妹以后能在一块儿乐’,就这么简单。”靖妃双手接过庄妃递过来的茶盏,饮了两口,又接着说:“她有人人艳羡的恩宠,但她好像对此不以为意,不是因为她恃宠而骄,是因为她比谁都明白——君恩不长久的道理,所以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丝毫不沉溺于儿女情怀,她虽年纪最小,却比咱们谁都通透。”
“她真拿后宫众人当姐妹待?那为何当日定了‘不许六宫嫔妃无召踏足养心殿’的规矩呢?”庄妃着实不解。
靖妃似乎已经理解皇后的苦心:“兴许是想断了众人争宠的路子,您想想,只要不争宠,后宫是不是就众生和谐了,再建个‘彤社’,给咱们找点事情做,可不就是成日乐在一处了么?”
庄妃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靖妃劝她:“所以呀,只要您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念着万岁爷了,咱们一起在‘彤社’里,绣花作画,吟诗作乐,日子自然就好过了。咱们宫里,论女红,没谁比得上姐姐,您既深谙此道,又兴趣洋洋,不如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头,到时候咱们也挣个钗环首饰戴戴。”
庄妃听完她最后一句玩笑话,心中雾霾尽散,照她这么说,往后的日子确实多了点盼头,不管怎样,总会比现在强。
二人一直谈到月色如水方散。
一到夜间,草丛里都是蛐蛐、蝈蝈、油葫芦在叫嚣,盛夏将近,正该它们狂欢的时候。
宋钰喜欢站在外边听这些虫鸣声,月色下微风荡漾,让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在外婆家住的那段时间,吃过晚饭大人们就围坐在一起说些四处听来的八卦,小孩子就躺在中间的竹床上,仰面看满天星空,试图辨别出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北斗七星勺子,数着数着星星,就着妈妈蒲扇下的凉风,她不自觉就沉沉睡去……
“夜色虽美,小心着凉。”皇帝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摸了摸她的手,倒还好,温热。
宋钰见了礼,被他扶住了,她对他莞尔一笑:“万岁爷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忙了三四日才得了空闲,自然紧赶着来见你,朕想你的很。”他说着两只手就揽到她腰上去了,她受不住痒想躲开,却叫他框得死死地。左右瞧了瞧,见身旁的人都退下了,她才大着胆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他又追着亲了好几口,才将她揽进怀里,这样的岁月静好,足以熨平他所有的疲惫。
“你换了薄荷头油?”
“万岁爷,您是狗鼻子不成,臣妾今日才换的头油,就被您闻出来了。”
“好啊,你敢说朕是狗。”他知道她格外怕痒,便不再手下留情,左右开弓,直挠得她求饶道:“错了,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
他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什么胡话在她嘴里总是张口就来,他将她扶正,故意逗她说:“现在求饶,怕是早了点儿,待会儿有你求饶的时候。”
她果然一脸凄凄然地瞅着他,眼巴巴的,像只小猫小狗,乖巧又温顺,叫人无限爱怜,他刮了刮她鼻尖,笑道:“瞧你这点儿出息,朕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走,咱们进去说。”
两人进到室内,皇后很自然地替他换了寝衣,又绞了帕子给他擦脸,然后拿起梳子替他篦头。
“朕已经安排好了,下月中旬咱们就去澄心园避暑,等到了秋天再回来。”
“真的吗?太好啦,臣妾还想着‘彤社’得尽早办一场活动才好,不能叫大家伙这口热气熄了,既这么着,就定在澄心园里办吧。”她满心满眼的欢喜都溢出来了。
皇帝没好气的看着她:“你就没有别的想头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讨好似地扑到他怀里,温柔情深地说:“臣妾多谢皇上。”
好吧,她向来是这样没心没肺,答应他的事毫不放在心上,不过,念在她年纪小,他不与她计较,万事还是由他来安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