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若有人兮天一方
果然到下半夜,宋钰就开始腹痛不止。
仿佛有人拿刀在肚子里凿刻,痛感丝丝入骨。
只一下,她就被疼醒了,她捧着肚子在床上翻滚,却说不出话,疼得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些虚弱的哑音“啊”“啊”叫着。
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
或许是声音太小,也或许是外头翠洗睡得太死。
她忍痛握起了拳,在床壁上一下下砸着。
依旧是没人来。
她绝望的喊着:“来人啊,来人啊”,可惜无论她怎么用力,那声音就是发不出来。
这痛感,不像是要让她流产,倒像是想要她的命。
大概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交待在这里了。
冷汗从额头凝结,不一会儿她就浑身湿透。
她疼得厉害,恨不得有人直接来补一刀,好给个痛快死法。
在这万分疼痛里,她甚至还分出一丝头绪在想:她走了,他怎么办。
会像顺治帝对董鄂妃那样,在她走后,选择出家遁入空门吗?
如果就此身死,她想给他留个遗言。
就写在铺盖上,写“我爱你”,简单又直白。
但她还没能咬开手指头,就开始后悔,止不住的流泪,为什么自己非不信邪,为什么偏要以身犯险。
此时心痛更胜身痛,她哭着喊:“萧煜!萧煜!”
她感觉黑白无常随时会飘过来,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脸,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声音。
那声音也在喊——“娇娇,娇娇,你醒醒,快醒醒。”
是他的声音!
她拼尽全力,一下从床上坐起。
睁开眼,看着皇帝一脸焦急的坐在床边,翠洗也立在一旁,神色慌张。
她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自己额头,额头光洁如新,并无湿汗。
呼——原来是做了个梦。
皇帝瞧她迷迷糊糊的,捧着她的脸问:“可是做噩梦了?”
她点点头,问:“多早晚了?”
翠洗道:“已经三更天了,娘娘可要喝些茶水?”
宋钰摇摇头,翠洗便退了出去。
她扑在皇帝怀里,紧紧抱住他,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只是个梦。
皇帝柔声安慰:“别怕,只是做梦而已。”
宋钰渐渐从惊悸中安定下来,问他:“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呢?”
皇帝答道:“原本是准备宿在烟波致爽的,但还是放心不下你,想着来看看,得亏我今日来了,算是碰巧来得及时。”
确实,正赶上将她从鬼压床的困境中拉回来。
还赶上她正需要宽慰的时候。
只是,她忽然看着他的眼睛问:“皇上,您说后宫里会不会有嫔妃敢谋害子嗣呢?”
这个问题像是问得十分不得当,他震惊的看着她,问:“为何忽然这么问?你觉得宫里有人不妥当吗?”
她说没有,皇帝才明白她只是问问而已,他近乎笃定道:“前朝或许有,但我朝近百年来都没听说过一例,嫔妃都来自世家,家里父亲兄弟都在朝为官,一旦事发,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没有谁会蠢到干这种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宫中规矩森严,哪儿那么容易就能作恶呢。
皇帝见她怀孕之后似乎比寻常更加敏感,知道她情绪作祟,便对她道:“话虽如此,但吃食上还是需要注意一些,有些食物会相生相克,这些你不太懂,不如我派个人来,专门陪你吃饭?”
皇后问:“派谁?”
皇帝道:“司膳里有个宫女叫小豆子,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从前替朕试过菜,朕闲她太吵才换的旁人,她在吃食上算是颇有研究,就让她替我陪你吃饭,免得你一个人吃得不香。”
她忽然想起刚进宫时皇帝问她日常喜欢干什么,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吃饭睡觉打豆豆”,没想到,这宫里还真有个小豆子。
无缘无故,多了个饭搭子。
她说好。
等第二日宋钰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不见身影。
她摸了摸旁边的被衾,已经凉透了,看来是走了许久。
等她梳洗完,吃早膳的时候,就看到膳桌边上多了个人。
一个脸蛋秀气,但身材“憨厚”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一见着皇后,就蹦出句:“结界,您长得真俊(zun)。”
结界?是姐姐吧……
听这口音,还是个天津妮子。
小姑娘见皇后目瞪口呆盯着她,便极力端正口音,请了个安:“奴才小豆子,请皇后娘娘的好,从今儿开始,就由奴才替您试毒,捎带着陪您吃饭。”
盈盈一笑间,双下巴就露出来了。
宋钰有点好奇,一个人的身材怎么能既显娇小,又显魁梧。
像现实版的金刚芭比。
胖身不胖脸,大约对美食爱好者也算是个慰藉吧。
小豆子扶着皇后坐下,就开始报菜名:“今儿小厨房备的早膳有翡翠白玉虾、羊奶山药羹、酥蜜粥、干煎松茸……”
宋钰急忙道:“打住,咱们开吃吧。”
小豆子嘻嘻一笑,没想到皇后娘娘还是这么亲和的人,她高呼一声“得嘞!”便端起碗筷来夹菜。
既然要替皇后试菜,她就得每道都先尝一遍。
先尝了道香煎松茸,“介松茸入口浓香,略有嚼头,微弹爽口,倍儿好吃呀!”
她又尝了道羊奶山药羹,“介一碗,滑滑嫩嫩,没有奶腥味儿,蜂蜜甜度刚刚好,倍儿地道。”
听着这发音,宋钰也忍不住阻止她:“得,你光试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就行,不必说出来。”
小豆子朗声道:“得嘞!”
……
宋钰简直忍不住扶额,合着不仅多了个饭搭子,还多了个讲相声的,她忍不住问:“你是天津卫人?”
小豆子眼睛一亮,惊讶道:“娘娘,您怎么知道?”
这还用怎么知道,听口音就知道了。
宋钰瞧她年纪小,一派天真,便也想逗逗她:“小豆子,本宫考你个知识啊, 什么歇后语,它的谜底是‘吃货’二字?”
小豆子不假思索道:“娘娘,这简单,‘卖烧饼的不带干粮——吃货’呗!”
宋钰便说:“你就是那个卖烧饼不带干粮的人。”
小豆子噘着嘴道:“娘娘,您别拿我打镲(cǎ)。”
宋钰问她:“打镲是什么意思?”
小豆子道:“就是开玩笑的意思。不过,皇后娘娘,您比奴才想象中,还要会唠一些。”
……
到底是谁爱唠!
再唠下去,饭菜都要凉了。
宋钰只得吩咐她:“小豆子,本宫现在命令你,先试菜,试完了菜就安安静静吃饭,吃完了饭,咱们再唠。”
小豆子又是一声“得嘞”。
便听皇后又补充道:“以后你说话,少用点俗语,多说官方话,你这发音,得跟翠洗好好学学。”
小豆子嘴巴裹成个圆形,“哦”了一声。
翠洗在旁边也应承道:“奴才遵旨。”
果然皇帝说得没错,她是个话痨。
她那张嘴,只要不是在吃东西,就必定是在不停的说话。
不过,看她吃饭是真香啊,那小嘴鼓囊囊的,一边吃一边点头,即使得了皇后的令不许说话,她也时不时发出些“嗯”“哇”之类的词,以示对美食的感叹。
早膳过后,竹息才端着个食盒出来,问皇后:“和嫔娘娘送的枫叶天妇罗,您昨儿没吃,今儿还吃吗?”
宋钰想想那个后怕的梦,觉得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冒险。
毕竟人性总是幽深复杂。
她便发话将这食盒拿下去分吃了。
小豆子原本缠着翠洗学说话,刚出门就碰见竹息拿着个食盒,她眼睛直勾勾的被那食盒牵走了。
她蹲守在大门一角,等竹息退出来,迎上去甜甜叫了一声“结界”。
竹息瞧她哈喇子都快滴出来了,一眼就看穿了她,便将食盒递到她怀里道:“喏,娘娘赏的,你想吃就拿去吃吧。”
小豆子欢喜道:“谢谢结界,结界真是个好人。”
竹息也忍不住扶额离去了……
钦差大臣卓正清已经从琼崖回京,这一趟差,办得十分漂亮。
皇帝在四知书屋召见他。
卓正清一见驾,就跪在御案前,双手举着尚方宝剑,中气十足道:“臣,幸不辱命。”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卓爱卿此去,山高路远,辛苦了。来人,赐座。”
御前的小太监抬了把太师椅进来,放在御案的东南角。
卓正清对着皇上一作揖,道了句“谢皇上”,才端正地坐在椅子一角。
“朕看了你写的折子,这个符离,可谓是张潮养寇自重的关键所在,他是怎么肯被你策反的?”皇帝站在案边,两个手指头点在一本折子上。
那折子封面正是他的字迹,卓正清复站起来:“密奏中所述不够全面,臣正要当面向皇上请罪。”
皇帝便问:“哦?爱卿何罪之有?”
卓正清道:“臣……许符离巡抚之位。”
一个圣上亲定的钦差大臣,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就地格杀亲王,但他却没有任命官员的特权。
乱用职权,就是僭越。
皇帝沉凝了一会儿,这是他所没料到的事情,卓正清只是吏部郎中,从四品的职位,却敢以一省巡抚之位为诱饵,抛钩钓鱼。
果然是……
殿中一片寂静,卓正清也心悬起来,他不怕皇帝震怒,但怕自己亲口承诺的事,变成泡影。
有一盏茶的功夫,皇帝才开口道:“看来符离此人,很有谋略。”
一听这话,卓正清就明白皇帝已经想通其中关键,便答:“是,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即使臣知道张潮的罪证,但没有他的揭发,臣绝无可能知道这八十万两白银所在。”
皇帝哂笑着说:“他这是以八十万两白银,换一省巡抚之位。”
卓正清跪在地上,身姿笔直,朗声道:“臣有罪!”
皇帝却对着空中虚扶一把,见他站起来,才道:“卓爱卿谋勇双全,朕很赞赏,依爱卿所见,符离此人,可堪重用?”
这问题像个烫手山芋,并不好接。
张潮已经伏法,但军师符离作为同谋,却能全身而退,甚至要顶替涨潮的位置。
如此断案,说出去也叫人难以信服。
个中细节,若是被那些刚正不阿的言官知道了,或许连皇上都得跟着吃挂落。
卓正清只能推脱,“臣不敢妄言!”
可皇帝并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只说:“爱卿尽管畅所欲言。”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若论其谋略,臣自愧不如,以符离之能力,担一省巡抚,应能胜任。但张潮贪污一案,符离定个从谋,也不算冤枉。所以,其人品如何,甚至说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张潮,臣不知。”
皇帝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手上的翠玉十八子手串,似意有所指道:“连你都不能轻易下定论的人,可见不一般。”
这话听着像是褒奖他,又像是在点他,他只能道:“臣惭愧。”
皇帝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十八子,黄绦系一碧玉佩,浅雕祥云,又缀一对坠角,晶莹剔透串着的十八粒翠玉圆珠代表着“十八界”。
佛讲“十八界”,即六根、六尘、六识。
可人皆凡人,谁又能真正做到没有贪念,六根清净呢。
“啪”的一声,皇帝将手串掷在案桌上,翻开那本奏折,才说了句:“符离识人之术,在你之上。他敢将全副身家都托付与你,既是看中了你会尽全力达成他所愿,也是看中朕,必行天子之诺。”
卓正清一向知人擅辩,此刻却不知怎么接话。
他是钦差大臣,他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皇上,可他亲手将皇帝推到了两难境地。
说难听点,就是道德绑架。
正犹豫着,就听皇帝道:“这折子拿回去重写,个中情由都写清楚,符离的任命旨意,三日后下达。”
这算是最大的妥协了,卓正清叩首道:“臣叩谢皇上隆恩。”
皇帝一扬手,卓正清道一声“臣告退”。
他一路退到堂帘处,正欲转身,忽又听皇帝说了句:“不必叫他来见朕。”
可见皇帝心有怨气,并不完全放心符离。
他“嗻”了一身,终于离去。
这件事终究办得不太圆满,皇帝无端被他摆了一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从未想过,要将此事瞒下来,或是假意答应符离,最后却不应验。
君子重诺,言出必行,这是他做人做官的立世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