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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何时仗尔看南雪

窗外大约还下着雪,四周一派寂静。

床头两根小臂粗的绕龙红烛依旧燃的热烈,炉子上的茶水熄了声响。

只有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张挽婴的父亲是护军统领张震,六年前,他曾上书给我,说他的女儿想要在家修道,请我给她赐个法名。”

青春年华要修行,莫不是看破世俗了?宋钰不解道:“她为什么要在家修道?”

“数十年前,有个道士自张家门前经过,偶然见到张震带女儿出门,便对他说出了‘此女情根太浅,恐难以入世’的话。”皇帝三言两语便道出前因后果,“当时张震对道士的话不以为意,直到张挽婴及笄,家里开始给她张罗婚事。”

“她强烈反对是不是?”宋钰打断他问道。

皇帝点了点头,“不仅是强烈反对,甚至连她父亲,她都不愿意见,这情形,别说说亲了,就是出趟门都难。”

宋钰想到唯一的可能,“她不会是得了厌男症吧?”

这个词他倒没听过,但字面意思也是通俗易懂,皇帝继续道:“横竖就是得了不能见男人的病,见了就会浑身发抖。后来张震找了位道长一算,道长说要破她的孤煞命格,需得她带发修行,至于要修行多久,也没个定数,全看个人造化。”

这么说来,还挺玄学,她又问:“所以你给她取的法名是什么?”

皇帝道:“无忧子,希望她一生无忧吧。张震为人勤恳,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为了她晚嫁的事,他曾受过许多同僚的嘲笑,但他为了女儿豁得出去,宁愿一辈子都受冷言冷语,也要保全女儿的性命。”

这大约是一介武夫的铁骨柔情。

若是没有这份深沉的父爱,单凭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绑也能把她绑到夫家去。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心里清楚,如果真这样做了,或许女儿从此就香消玉殒了。

她的父亲官至二品,她在京城绝对算得上贵女,或许年少时也曾有过闺中密友,后来好友相继嫁人,她被疾病耽搁,变成大家口中笑话的“老黄花”,最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孤寂修行。

宋钰想,那一定是段不堪岁月。

在那段不堪岁月里,父亲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试图以一己之力,为她对抗整个世俗偏见。

尽管父女两个连见面都不能够。

这是多么令人扼腕的亲情。

这样的女子,也真让人心疼。

宋钰感叹道:“太可惜了。”

皇帝也叹道:“是啊,从前她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后来渐渐没了声迹。”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宋钰愿意站到她的身旁,成为她的好友,为她弥补一点儿人间真情,让她知道,人间还是值得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她就这么在家修行了五年,直到和赵英杰相遇。”

宋钰忽然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家修行么,怎么能遇到赵英杰的?”

皇帝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午后,赵英杰拿着一把银鎏金累丝烧蓝山水院落图扇,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要去看道姑。

年轻时候他爱打扮,常常穿得跟个花蝴蝶似的,对凡事也都存着三分戏谑。

皇帝念在国舅早逝,对这位表弟也是颇多纵容,所以哪怕是听他说了这么没正形的事,皇帝也只是翻了个白眼。

劝诫的话皇帝从前也说过,但不怎么奏效,他心里明白,指望这位表弟转性,除非国舅突然活过来。

但奇就奇在,自那日之后,赵英杰忽然就收起了玩心,变得正派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眉宇间都有散不开的忧愁,那些锦衣华服换成了月牙色素衣,再也不没了心思打扮,只是整日泡在太医院。

这些细枝末节在今夜才串起来,皇帝忽然有了些头绪,但毕竟只是猜测,便道:“或许是缘分吧。”

宋钰又问:“我听说赵英杰是个纨绔子弟,他俩是怎么凑到一处的?”

“你听说得还挺多的”,皇帝幽幽的看向她,“赵英杰风流倜傥,年轻时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嫁之人。”

宋钰听他语气里酸酸的,急忙道:“我家在清河,与京城相隔千里,在闺中绝没有听过赵英杰这号人物,不过是入宫后,偶尔听宫女提起罢了。”接着又转移话题道:“京城贵女众多,他就一个没瞧上?”

这事涉及上一辈,皇帝也只隐约听他提过一两句,“大约是不想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想着一定要寻一个心爱之人吧。”

先前在太后处也听她说过先荣国公,看来这个先荣国公也是很有故事的人,宋钰忍不住问道:“他父亲怎么了?”

这事是太后心中的痛,所以皇帝也轻易不敢提起,前尘往事,只能从从前的只言片语中攫取部分,“听说先荣国公有一心爱之人,却未能与之成亲,抱憾终身。”

啊,原来是这样的秘闻!难怪太后当日有那番言语。

再往后就不便深究了,宋钰又回到吃瓜的事情上,“那他是怎么追到宋挽婴的,宋挽婴不是清根浅么,为什么就看上他了?”

皇帝却道:“这其中情形我也不甚明了,几次问起来,赵英杰直打哈哈,只说是因为烈女怕缠郎。但其中细节,他并不愿详说,大约他从前在这事上也摔了很多跟头,嫌丢人不愿意说吧。”

这真是吃瓜吃到一半,瓜突然没了。

她忽然生出个想法,一定要在彤社里找个会写话本子的人,到时候她就有各种吃不完的瓜。

所以到底是张挽婴修行五年把情根修出来了,还是赵英杰缠得人家难以撒手才入世,就不得而知。

两人正沉默着,宋钰忽然觉得肚皮被踢了一下,“呀,他踢我了!”

皇帝赶忙伸手去摸,对着她的肚子温言道:“宝宝,我是你阿玛。”

肚中婴儿果然很配合的又踢了一脚,算是跟父亲第一次打招呼。

他又将耳朵贴过去,听了半晌,忽然道:“他说他要睡了,明天再跟我们说话。”

“这你都能听出来?”她明显不太相信。

皇帝却自有一番说辞,“父子两个心意相通,自然能听到,不过还真得赶紧把名字定下来,不然每天跟他说话都不知道怎么起头了。”

父子父子,就一定是父子,不能是父女么?宋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只喜欢阿哥,不喜欢公主吗?”

皇帝连忙道:“怎么会呢?生个公主像你一样聪慧,哪儿有不喜欢的份,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打你怀孕开始,我就觉得肚子里是位阿哥。”

赵英杰说的没错,女子一旦怀孕,就会变得心思细腻,情绪难猜,也许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让她多想,所以他更要时刻关注她的情绪变化。

原本皇帝还担心冰雪消融没法儿陪她看雪,结果一觉醒来,他从窗洞望去,屋顶又是厚厚一层。

等下了朝,就可以带她到御花园看红梅傲雪,翠竹折腰。

天还未亮,皇后尚在酣睡,宫人蹑手蹑脚替皇帝穿衣。

外头正冷得刺骨,因着昨日还有折子没批完,他卯时前就到养心殿去了,临走前叮嘱御前小太监:“皇后寝殿里的窗户记得叫人修一下。”

今日依旧要视朝,数九寒天,最是考验人的意志。

皇帝端坐在龙辇上,冷冽寒风迎面吹来,直冻得人鼻头发麻。

他脑海里回想着皇后问他给孩子取什么名字的样子,全然一副极依赖他的态度,那样温婉又恬淡,心里就觉得暖暖的。

幸好在遇见她的时候,他有能力给她所有。

他要一直成为她的仰仗。

刘德全伴着圣驾,借着一溜昏黄的宫灯,见皇帝在辇子上无言微笑,他也不自觉跟着乐呵起来。

万岁爷心情好,他们这些人跟着办差自然也能轻松些。

等下了朝,内务府总管常荣到养心殿见驾,“奴才叩见皇上,因后宫这月开支超了些许,所以奴才特地拿来给您审一审。”

皇帝一听是这种小事,便道:“后宫的事由皇后全权做主。”

这意思是要他拿回去给皇后审。

常荣正想说是皇后让拿来的,还未开口,便又听皇帝道:“拿过来吧。”

他双手奉上账本,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刘德全,见刘公公瞧瞧竖了个大拇指,便放下心来。

想来万岁爷心情极好,用度超支这种事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不明白其中隐情,刘德全可是门儿清,万岁爷这哪儿是在意开支啊,分明就是想替皇后分担点事务,能分担一点儿是一点儿。

皇帝翻了账本,发现宫里制冬衣和造首饰两项上超了,想来是皇后不忍苛待后宫,有意在这方面放松些,所以他看过便罢了。

皇帝阖了账本,对收支一事不置可否,这便是默认的态度,他立在御案前问常荣:“皇后的接生嬷嬷可找好了?乳娘可找好了?”

常荣道:“回皇上,都找好了。两位接生嬷嬷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稳婆,经验丰富,又懂宫里的规矩礼数,奴才早命人将她们安置在幽兰轩内,只等时机一到,就引荐给皇后娘娘。”

皇帝却道:“先不必急着引荐给皇后,等朕看过不迟。”

常荣知晓皇帝一向在意皇后,只是不想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他都要亲自过问,口中回了一句“嗻”,心里却愈发谨慎起来。

年前年后的事宜都各有指派,皇帝总算能停下来歇歇。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皇后去御花园。

她生长在清河,那里冬日也时常温暖如春,所以她很少见到下雪,像这样的大雪,更是头一次见,难怪她一直对此兴致盎然。

在宫里待惯的人,上至嫔妃,下至宫女太监,冬日里都更倾向于蛰伏不出,她们早没有大雪天出游的兴致。

皇帝对这样的大雪,情绪就更为复杂。

怕老天不下雪,又怕老天下大雪。

若是赶上不下雪,皇帝还得步行至天坛祈福,冬日无雪,来年粮食欠收,百姓生存艰难。

若是赶上下大雪,只怕陕西、直隶一带的百姓遭受雪灾,日子会更加难过。

好在这雪只下了一夜,尚不足以形成灾祸,他才有闲心陪皇后看雪。

皇帝到了长春宫,见皇后已经穿戴好,她一身银灰色对襟马甲,愈发显得娴静典雅。

他亲自替她系上暗紫色绣宝相花大氅,这件氅衣的风领是用白狐狸毛做的,出锋极密,越发衬得她小脸娇俏。

今日出行,仪仗很足,华盖在轿辇前高高举起,为皇后挡住偶尔才有的几丝寒风。

到了御花园,仪仗队的人依旧紧随其后,宫女手提唾壶、拂尘、香盒、香炉等物依队而行。

皇帝原本牵着皇后,但她见了雪就兴奋不已,常常从清理好的青砖路上踩进旁边的雪里,因怕她打滑摔跤,便让她两只手抱着他的胳膊,这样似乎更稳妥。

皇后站着看了一会儿,果然又不老实地伸手去戳梅花上的雪罩子,她每戳一下,皇帝就捉住她的手拢在掌中热一会儿,两人乐此不疲的玩着猫捉老鼠的戏码。

等她两只手从暖烘烘变成微凉,她也自觉地收了手,“雪中红梅,真是好看。”

皇帝道:“御花园到了冬日就只有菊花和梅花,这大雪下得菊花都遭不住,如今只有梅花还傲立枝头。”

皇后却道:“这么好看的景,可惜只有咱们两个看到。”

皇帝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是又在挂念六宫嫔妃,“可不是人人都有你这种兴致,等你再在这京城中待上四五年,或许也会失了这份儿闲心。”

皇后不服气道:“再过四五年,下雪也是好看的,我还是要在大雪天出来闲逛,要不是如今怀着身孕,我真想在这雪地里滚上两圈。”

皇帝知道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雪地里滚上两圈可不是好玩的事,要是染上风寒,可要遭大罪。

他有心恐吓她,“就是没怀孕也不能到雪地里滚,你这么做,你宫里的翠洗、竹息、小顺子等人,通通得受罚,不能看护好主子,就是他们的失职。”

皇后却不以为意道:“你不必吓唬我,我不吃这套,我真要是滚两圈,必定不叫你知道。”

这话将了皇帝的军,可是自己宠的人,能怎么办呢,只能继续宠着呗。

与其让她偷偷滚,不如等明年这时候他带着她来滚上半圈,届时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少也好看顾着些。

心里这么打定主意了,言语上自然也就让了步,“你有事别瞒着我成不成,横竖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就是了,一遍我不答应,你就说二遍。”

皇后问道:“要是二遍也不答应呢?”

皇帝笃定道:“没有这个选项,二遍必然会答应的,君无戏言。”

皇后非说不信,要和他拉钩才算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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