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喜开年韶景富
厚厚一道宫门隔绝了殿外喧嚣,小宫女们凑在一堆打叶子牌,你推我搡,好不热闹。
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得事,敢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斗钱。
然而皇后本人正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在旁边指点。
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打牌当然也一样。
她这个行为十分没有牌品。
不一会儿功夫,经她指点的小宫女面前就多了一堆碎银子,其余的小宫女心有不甘道:“娘娘,您这也忒偏心了,奴才原还盼着今夜能添点儿进项,结果不仅进项没有,出项倒一大堆。”
自然不是指责的话语,而是撒娇的口吻。
宋钰从翠洗手中拿过一个钱袋,抓出一大把金瓜子,十分豪气道:“今儿晚上的输赢本宫出了,叫竹息替本宫上桌打。”
说着又指了指面前一堆金瓜子,“你们谁输了钱都从这儿出,至于能从竹息那儿赢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竹息从未打过叶子牌,主子娘娘这是有意当散财童子呢,众人忙七手八脚把竹息往牌桌上按。
可怜竹息连牌面都不认得,蒙头呆脑的连输了十几把,眼前的金瓜子很快就所剩无几。
虽然不是她的钱,但钱从手里流出去的滋味儿,总归是不太好受。
宋钰见竹息一脸苦瓜色,便双手拍在她肩膀上道:“你们也别光顾着捡钱,这位可是你们今晚的大功臣,你们赢的钱合该给她抽抽成。”
众人又哄笑着往竹息手里塞钱,正闹着,就听外头的小太监高扯着嗓子喊道:“岁更交子,皇上赐福。”
里头的一干人迅速将桌上的棋牌拢到袖中,恭恭敬敬站到一旁。
也不怪她们如惊弓之鸟。
纵使娘娘宽厚,要叫万岁爷知道她们这般懒散,少不得要被敲打一番。
刘德全亲自带着御膳房的小太监送饺子来,拆开黄云龙套,露出一个精美的象雕嵌螺钿漆器食盒。
小太监将里头的吃食摆出来,是一碟饺子,一碗鸡汁燕窝,一品鲜虾云吞,另有酱鸭肉、酱牛肉等吃食。
刘德全笑得满脸灿烂,“娘娘,万岁爷特命奴才送来新春饺子,请您品尝。”
宋钰拿起银筷尝了一口,饺子是素馅的,有菌菇的鲜香,玉米的甘甜,还有荸荠的爽脆。
等到吃第二个的时候,她觉得牙齿像是硌到什么硬物,吐出来一看,是枚钱币,刘德全见了高唱道:“恭贺娘娘招财进宝。”
原来宫里也兴在饺子里包钱币呀,她饶有兴致地夹起第三个饺子,竟然又吐出枚钱币,她欣喜道:“看来今年真是要发财了。”
翠洗等人抿嘴一笑,万岁爷特别嘱咐过,这一碟饺子四个里要有三个包上钱币,就娘娘自个儿不知道。
皇后吃过三个饺子就搁了筷,她示意翠洗递上个大红包,“请谙达喝杯茶。”
刘德全忙双手接过,跪地磕头道:“奴才当不起娘娘这声谙达,谢娘娘赏。”
皇后又道:“谙达请起,皇上这会儿还在宴上吗?”
刘德全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呢,几位皇子、亲王、世子们都在。过了子时,万岁爷要在养心殿东暖阁明窗开笔,写下新年祝词,之后就是养心殿拜佛、奉先殿拜祖先,还要拜孔子、拜药王、拜阖族神仙,整晚上都不得空闲。”
宋钰听了不免咂舌,难怪之前听他说过年比平时都还要忙,看来即使是当皇帝,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有小宫女搬上来个绣墩子,刘德全却再度躬身告辞,“谢娘娘赐座,不过老奴尚有要务在身,恐不能过多耽搁,请娘娘恕罪。”
皇后点头道:“谙达忙去吧。”
嬉闹到子时,她也觉得有些困倦,便指着桌上的吃食道:“你们把这些分一分,今夜是除夕,所以你们散漫些无可厚非。不过明儿是大年初一,皇上繁忙了整夜,你们要谨守规矩,不可给他添乱。”
众人本本分分道了声“是”,伺候皇后歇息了。
到大年初五那日,荣国公带着媳妇到宫里给太后拜年,之后就兵分两路。
张挽婴去了长春宫,赵英杰拐进了养心殿。
皇帝正在案边写字,写的还是初一子时明窗开笔时的祝词。
“一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民安了业,边尘永息,大吉大吉。”
等写完一副,才没好气的对赵英杰说道:“初一不是拜过年了么,怎么今日还来?朕可没有多余的赏赐给你。”
“瞧您这话说的,我成那打秋风的人了?不过您办事也忒不厚道了,您惜才,偏叫我破财,把两个烫手山芋白养那么久不说,还搭进去我一套宅子。”
“你也知道那是两个烫手山芋,朕替你收拾了,却得你一通埋怨。”
赵英杰还想反驳,裕亲王送这两人可不是给他的,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既然人已料理完,还白说那些做什么。
皇帝没想道吴克奇的事情进展这么快,“他是个好苗子。”
他半晌没听着赵英杰接话,便又问:“他挑中了哪一个?”
“嘿,要说也奇,姐妹两个誓不分开,结果两个都娶进门了”,他将手里的折扇一收,调侃道:“崭新的宅子,崭新的美人,您亲口下谕,他还不麻溜顺杆爬么。”
皇帝看他大冬天还摆弄个扇子,忍不住道:“你那银錾金花孔雀扇子呢,怎么金扇不用,开始用折纸扇子了?想是你家夫人管家甚严,手握财权,让你孟浪不起来吧。”
赵英杰终于不客气的反驳道:“您甭说我,就说腊月二十六的封印仪式,大年初一的新春贺岁,御赐之物除了字就是画,金银珠宝是一个没见着,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么,恐怕您这儿不比我好过吧?”
皇帝手中的笔堪堪停住,一滴浓墨晕在宣纸上,他败兴的丢了笔,翻个白眼道:“你懂什么!”
赵英杰非不示弱,“我是不懂,不过前两个月,不知道是谁闹了别扭还问我办法来着。”
“刘德全!去把朕那副白玉棋子拿来。”
皇帝看向赵英杰,狠狠剜他一眼,“朕倒看看,你懂得有多少。”
这不是耍赖皮么。
赵英杰想起上次在天山围场,拼尽全力也只赢了一局,不由得先泄了气。
长春宫里,宋钰与张挽婴一见如故。
两人客套不过两三句,就姐妹相称起来。
宋钰是怎么也没想到,张挽婴看着是个孤高才女,满脸写着生人勿进,开了口却跟竹筒倒豆子似的直来直去。
谈起生育,她蹙着眉道:“就一个字——疼,疼死个人,疼得昏天黑地,疼得六亲不认,恨不得让人一刀给了结了。”
宋钰听得心里直打突突,然而她仍不作罢,还详详细细描述了嬷嬷是怎么伸手进去摸,怎么压她肚子,而她又是怎么被人围观,怎么死里求生……
殿内的宫人早就被打发走,张挽婴端起一盏茶,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道:“我当时躺在那里,下身片缕不着,因为生了两天还没生下来,数十个嬷嬷宫女来回观摩,像个牲口似的任人宰割。”
宋钰睁圆了双眼问:“那荣国公呢?他不在旁边吗?”
张挽婴拿出腋下的丝帕,沾了沾唇角,慢条斯理的说:“他自然是在房间外面待着,我宁愿他就在外面待着,那副狼狈样子,要叫他看见了,以后估计都难做成夫妻。”
也对,现代才流行丈夫陪产,在古代,生育是件不洁之事,因而男子断然不许踏进产房半步。
说着她又认真叮嘱皇后道:“你别怪我啰嗦,男女之间,还是互相留点儿私密的好,有时候太坦率了,受伤的还是我们女人。”
宋钰一边感叹生育不易,一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张挽婴见小皇后一脸哀愁,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到时候你肯定只顾着疼,是没精力再去计较这些事的。”
一听这话,宋钰更忧伤了,恨不得立时把这肚子送诸他人。
早知道这样,不如一开始就来个借腹生子。
她的小脑袋里此刻充满了各种奇思。
张挽婴看皇后为人亲切,年纪小办事却得体,待人热情又熟络,自然也愿意跟她亲近,“你别怕,等你分娩那日,我进宫陪你。”
总算是说了句贴心的话,宋钰感激地挽着她的手,“姐姐,你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张挽婴垂眸敛神,又恢复人前那副清冷模样,她像是陷入沉思,默了久久。
最终还是笑着开口道:“我在家修道五年,悟出的最大一个道就是——无论岁月予你什么,都要接受,然后学着热爱它。”
宋钰也笑了,说得正是呢,哪怕被生活磋磨,依旧要热爱它。
她竟是这样的通透人,原以为她度过一段难堪岁月,需要人间的一点儿救赎,结果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这样的同道中人,能成为闺中密友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两人一会儿谈经论道,一会儿讨论儿女情长,把养心殿的两个人忘得彻彻底底。
赵英杰在殿里被杀得片甲不留,早没了耐心,只不好直接使唤御前的人。
最后还是皇帝也耐不住,叫人去问皇后什么时候开晚饭。
御前的小太监很快来回话,“回皇上,娘娘那边已经和国公夫人吃上了,娘娘说让您和国公爷自便,等怹们吃过饭,自然会放国公夫人回去。”
赵英杰哀叹一声,早知道要跟皇帝待一下午,晌午的时候就不得罪他了。
皇帝心中也是大不乐意,春节难得的几天空闲,就被这小子占去了大半天。
两个心中各有牵挂的人,少不得互酌几杯。
吃到一半,皇帝突然道:“有个正事要托你去办。”
赵英杰吊儿郎当道:“您请说。”
皇帝正色道:“你们昭昭出生时候用的那一班接生嬷嬷和奶娘,都是知根知底的?”
赵英杰终于收起了玩笑口吻,停箸肃容,认真答道:“是婴婴从娘家带来的,知根知底,您是不放心宫里给皇后接生的班子?”
皇帝也停了筷,“朕还没过眼,详情不知,但小心些总不为过。你私底下替朕筹备着,若是宫里这班人出了纰漏,到时候还得用你府里的。”
赵英杰郑重其事应承着。
等送走了荣国公夫妇,皇帝在长春宫见皇后神色间掩不住的愁容,“怎么了,聊得不开心吗?”
皇后主动去抱住他的腰,诺诺道:“开心呢,‘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以茶代酒,茶水喝了满肚子。”
话虽如此,可她的语气却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也许还是因为怀孕多思的缘故吧,这么想着,皇帝便轻抚她的头发不言语。
“你说,生孩子会不会死人啊?”
她突然间蹦出这一句,皇帝心中悚然,扶住她的肩膀,一丝不苟盯着她,眼底渐渐生出愠怒的情绪,“张挽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皇后急忙解释道:“不关她的事,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从前听过生孩子会死人的说法,现在想起来有些怕。”
皇帝肃然道:“不许说这个字,朕是皇帝,受上苍庇佑,朕的皇后,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不会有半分差池的。”
话虽如此,但他才跟赵英杰说另寻接生嬷嬷的事,回来就听她问这样的话,心里无端生出些惶恐,而要细细探究,又寻不到根在哪里。
都说女子生育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纵使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当然如妃的凄惨历历在目,他渐渐被一种惘然的情绪包裹。
好似比皇后,更害怕面对她分娩这件事。
他只能将她重重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宫外繁华的街道上,一架霓缎马车迤逦而行。
车内男子正扯着自家媳妇的衣袖,不住的撒娇。
“婴婴,你们聊些什么能聊到那么晚?”
“婴婴,跟我说说嘛。”
……
然而他的夫人端坐马上,头上的金钗珠花纹丝不乱,只回了一句:“女人家的事情,少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