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月出
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她终于能确认,他是爱她的。
不为习惯,不为责任,不为恩义,更不为谁的替身。
她曾经一度深深怀疑过的东西,在旁观者眼中,原来是那样清晰。
他们是相爱的。
所以他会一直用自己的方法默不作声地保护她。
所以他不惜以灰飞烟灭为代价来换她轮回。
所以她会不顾一切地等他归来。
她花了六千年的时间,才积攒够了足够的勇气,去相信,
相信那个以试毒的名义留她用饭的,别扭的闻人于宵,
相信那个在丁香树下陪她提笔习字的,温润的闻人于宵,
相信那个在铭心镂骨的夜晚揽她入怀的,莽撞的闻人于宵,
乖戾如他,暴躁如他,惊惶如他,深情如他。
她终于肯相信,相信无论身处何种情境下的闻人于宵,都在爱她。
她也一直被爱着。
须臾之后,奈川终于稳住了心神,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殷红的眼尾,她垂下头,覆在谢皎皎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皎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果酒的后劲十足,谢皎皎脑子有些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谢自己,只好把意识挪到后半句,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
“我做的不好,这些事我明明都可以记得那么清楚,却唯独不记得他的名字。”
谢皎皎说话一哽一哽地,却还是强忍着没哭出来。
“或许……过一阵子,你就能梦到他的名字了,别着急。”
奈川哄着她,谢皎皎缓缓从她怀里抽身出来,迷蒙着眼睛里满是希冀:
“真的吗?”
奈川拂过她额前的碎发,轻声应她。
“是你的东西,就一定会是你的。”
或许这个想法很危险,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心软了。
她想找到那个温离,无论他是人是鬼是妖,抑或是神,她都想把他带过来见见谢皎皎。
成全她这份执念。
谢子规到时已是酉时,日薄西山,绛色的夕阳透过轩窗被拉成长长的一条,款款落在谢皎皎紧阖的眸子上,纤长的鸦睫随着呼吸规律地翕动着。
她靠在奈川的肩头,睡得很沉。
谢子规进门时险些踩到酒坛,他定住身,眼神顺着脚边东倒西歪的坛子一路看到谢皎皎的脚边,再向上,掠过桌上的狼藉,最终停留在她那张坨红的脸蛋上。
他正要开口,奈川先一步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满腹训诫的话被他压回了肚子里,他皱着眉头绕开地上的酒坛来到她二人近前,向着奈川微微颔首。
“我已经喂她吃过解酒药了,她现在睡得沉,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奈川低声说着,又轻手轻脚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放到了谢子规的肩上。
“多谢,给姑娘添麻烦了。”
谢子规长臂揽在谢皎皎的腿窝里,将人打横抱起,谢皎皎就着动作不清不楚地呓语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没有,该我谢谢你们才对。”
肩膀清闲了许多,奈川只觉得眼皮很沉,瞌睡上头,抬手锤了锤太阳穴,起身还想送送他们。
在谢子规担忧的目光中,向来端得四平八稳的鬼神大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还没挪出半寸,肩膀一歪,又摔回了椅子上。
奈川恍惚片刻,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醉了。
“诶!”谢子规作势要去扶,险些把怀里的亲妹妹给丢出去,好在谢皎皎扒他扒得紧,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皱着眉头,两厢权衡,僵在了那儿。
“你自己还能回上头吗?”
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失焦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的方向。
眼前有两个青衣公子,还一晃一晃的,晃得她头晕。
怀里的谢皎皎似是不满他的聒噪,哼了两声,搁在他脖子上的手扒得更紧了,谢子规瞧瞧怀里这个,又瞧瞧对面那个,对着这两个醉鬼,深深叹了口气。
奈川似是在这口深叹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你是说十九楼吗?”
谢子规下意识去看身后,好在奈川说话声音不大,奴仆也都被厚厚的罗帏隔在外厅,该是听不到的。
“没问题!”
奈川的心情莫名雀跃起来,声音也带着俏皮感,她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儿,在头顶晃着。
谢子规看着她高扬起的那张娇俏的小脸儿,又定神于那眼尾的一抹嫣红,直直烧进了心坎。
这样的奈川,多少有些不真实感。
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那……阿灯,我、我先走了。”
谢子规难得大着胆子唤她阿灯,话落,又脸红耳热地瞥她的反应。
奈川保持着脸上盈盈的笑意,放下右手,幅度颇大地点了两下脑壳。
谢子规步出云梯时恰好遇上迎面而来的何远,他大致交代了下奈川的情况,便带着谢皎皎先行离开。
九霄站在二楼栏杆旁,手里拿着白面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神从那个青色男人的身上收回来,又顺着转梯向上看去。
待到何远滚着轮椅来到“夜雨听荷”时,眼前除了些许残羹冷炙以及一地的空酒坛外,再没有什么人影。
奴仆们面面相觑,表示没人看见那姑娘离开。
何远敷衍几句,只说她轻功高强,许是没走寻常路。
他也没敢再往下编排,因为他也不知道在九楼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方,她是怎么离开的。
对于这位楼主,她身上有太多秘密。
不过他可没兴趣知道这些。
何远眯起眼睛瞧向那扇大敞的窗子,小几上摆着一根摇曳生姿的白烛,橙黄的灯光暖了这间冰冷的屋子,他瞧着那一点如豆灯火,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阑珊楼楼顶的脊沿上,伊人对月而坐,樱唇稍启,婉转哼吟,是前朝《月出》的调子。身边掠过的鸟雀小影在她身上头上有深有浅的小影,天空也跟着遥远了起来。
夜是破的。
黑色绢绸破了个小口,从里面透出白光,形成一个弯月的形状。
落下的碎片化作盈盈白光,洒满了整个业都城,而她,只是不幸被最锋利的那几块碎片扎伤,而那伤口,恰巧在胸口罢了。
好在,她不是凡人,她是鬼神,是五感尽失,与天同寿的鬼神。
等明日金乌破晓,她又是那个尽职尽责的业都城主奈川。
而今夜,她只想抛弃一切,去当片刻的初月,将这曲本该在他生辰献上的《月出》补给他。
青梅酒酿在手,却再也尝不出味道了。
但她知道,它曾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