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棠梨不语(3)
天边一记闷雷响过,云梨朱唇翕动,还未及张口,楼下便有号角高昂吹过。
两人俱是一惊,忙靠近城楼往下望去。
沈家军集结尤为迅速,云梨还未摸清状况,身旁的姜素素就连忙唤人。
便见一个身着绿衣的侍女推门而入,与此同时,一个少年的影子从门外闪身而过,那张脸更是莫名的熟悉。
“去打听打听究竟何事集军。”
侍女应声而去。
“那是谁?”云梨指着走远的少年背影。
姜素素抚着小腹坐下:“沈皓暄,你应当不曾见过,那是主君的……”
“长子。”云梨接道。
姜素素点了点头,面色担忧道:“我已许久不曾听见这样的号角声。”
云梨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这时沈雾身披银甲,腰胯长剑走了来,恍惚间真有沈临佑上战场前的风范。
他径自走到姜素素跟前,先是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望着两人道:“息兰城方向有异动,牙将在城外三十里的地方看到山中隐着一支大军,约摸千人之众,眼下正往盈江城的方向而来。”
“夫君要去迎敌?”姜素素紧张地站了起来。
沈雾握住她的肩头:“大军来袭,敌友尚不明确,牙将并未看到族徽旗子。”
“你不能去。”云梨脸色微变:“是傀儡大军,林唁找到这里了。”
沈雾心中疑虑骤起,继而问她:“你是如何知晓?”
“一两句说不清楚,”云梨焦急道:“沈雾,你若是信我,现在就该立刻集结军马,简装行囊,带上城中军民火速撤离,往南往东走都成,绝不能留在这里。”
姜素素不知其中蹊跷,但这一刻她是相信云梨的。
于是也道:“夫君,我们去邯山堡吧,那里尚有司空涧的三千大军,我们与之会合,不管身后是哪家军马也总能应对。”
沈雾握紧了腰间佩剑,望着妻子道:“我自走出长玉州,一路给兄长惹了不少麻烦祸事。两年前娶了你,才终于觉得真正做对了第一件事。
而今兄长信任我,遣我驻守在盈江城这个关键要塞。倘若对方是友便罢,若是敌军,我一介守城将领弃城逃了,身后数十村镇的百姓又如何逃?
传回中原身败名裂不说,连你亦会被我牵连,何况我们已有了孩子,难道你要他一出生就背负父亲的骂名折辱偷生吗?”
说到此处,姜素素已是泣不成声,她不知如何劝止。
因为从沈雾的眼中,她已看到了他的答案。
“沈雾!”云梨急红了眼:“你现今不走才是真的痴傻!背负骂名又如何,连命都没了还如何去管身后事?
什么功名荣辱全是虚妄,你眼前的妻子孩子才是真的,为了她们,你别做愚笨忠义的人!”
沈雾松开了握住姜素素肩头的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只沉声道:“是非功过,后人评说。而今沈雾,只做他无愧家国之事。”
他最后望了望眼前人,终是什么话也没说,转头离去。
覆于掌心的手掠过指腹落下,那个背影消失了,姜素素的心也空了。
“夫君……”她泣声去追,却只看到缨红的袍角在石梯下翻飞不见。
云梨站在塔楼上,看到众军严阵以待,沈雾骑上骏马,徽旗列后,不多时,一众军马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往西南而去。
云梨收回目光,转身看了眼泪眼婆娑的姜素素,又望了望她隆起的小腹,这个孩子该有五个月大了罢。
想当年,她与司空涧在泗水郡的码头被霍炀的手下将领捉住时,也正有孕五个多月了。
她不敢再深想,转身拖住姜素素的手往楼下走:“去收拾行囊。”
“做什么?”
“我救不了他们,只能救你,我们去邯山堡。”
“不……”姜素素忍着眼泪:“我等他回来。”
又是一记闷雷响过,三月的春季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瓢泼大雨倾盆而泄。
云梨摇头:“他回不来了。”
·
仡宿尔妥协退兵,韩星年如约释放家眷。
越往南走,韩星年便觉得离她越近。
南境大军一路退至楚洱郡,再往下两个城郡便是丽州——那个当年被傀儡阖城屠灭的首个中原城郡。
楚洱郡后,仡宿尔就将带领所有中军家眷另择他路而行,短期内也无法再犯韩家领土。
楚洱郡的东南方向有山名“砚”,群青环绕,光景奇绝。
这里水草丰饶,原野辽阔,骏马奔腾,羊群如云。
小凤凰常年生活在南荒的雾林沼泽中,从未见过这样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原。
这段时日她与韩星年相处甚为融洽,见军营外有骏马奔腾而过,便央着韩星年带她骑马。
韩星年依旧那副样子,凡事先要她喊爹,不过小凤凰总是不应,到头来还是只有他妥协。
“小丫头片子,倔起来跟她娘一个样!”
小凤凰鼓着腮帮子反击:“我阿娘才不倔呢,阿娘是这世上待我最温柔的人,她不但给我做小兔子,还给我缝衣服、做饭,我生病的时候阿娘每晚都守在我床边寸步不离。”
韩星年不甘示弱:“你阿娘待我也很温柔,我生病的时候她也寸步不离。”
小凤凰尖着嗓子道:“阿娘每晚都陪我睡觉!”
“诶,你阿娘以前也跟我一起睡觉呀。”
小凤凰吃惊不小,指着他不断跺脚:“你不害臊!”
韩星年仰天大笑:“你娘跟你爹睡觉天经地义,害什么臊!你个南荒的小蛮娃还知道什么叫害臊?”
小凤凰吵不过他,气得张牙舞爪要打他。
韩星年将她一提溜,抱至马背上后,自己也跨上了另一匹更高大的骏马。
小凤凰蓦地双脚离地,这才发现韩星年不知什么时候着人牵了两匹马来,她所跨坐的这匹是个小马驹,性子也温驯。
一旁的马夫道:“这马驹乃是棕马所生,棕马在前面跑,小马驹也会跟在后边,小姐可把马缰抓稳了,无论什么时候,脚下踩住的马镫都不能松。”
马夫言简意赅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先是牵着小凤凰走了几圈,而后韩星年拿过缰绳,对马夫道:“你在后边跟着,让她跟着我跑一跑。”
说完牵过小凤凰的缰绳,笑睨着她:“怕不怕?喊声爹爹就带你一起跑。”
小凤凰噘着嘴:“我才不怕。”
韩星年也没再勉强,而是指导了一番她的坐姿,接着严肃道:
“这缰绳握在你掌心的时候就代表你的坐骑是完完全全听从你的命令了,是前是后,往哪个方向都要靠你自个儿的本事去指引。
只一点,不能让它感觉到你在惧怕,你惧怕,它便不会听你的话。
方才师傅教你的要点可都记住了?”
这段时日韩星年对她总是放纵宠溺的,但凡肃容说话,小凤凰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
此刻闻言忙不迭点头:“我记住了。”
韩星年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小凤凰聪明伶俐,他早已了解。
于是又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持着马缰在她眼前晃悠:“那现在怕不怕?”
小凤凰咯咯笑着躲避,而后一把夺过马缰,雄赳赳气昂昂道:“我不怕!”
韩星年便不再多言,他单手握着缰绳,双腿在马腹上略微一磕,胯下骏马立时顺应他的指令跑了起来。
小马驹见母亲走了,也忙亦步亦趋跟着。
韩星年的速度不算太快,对于小凤凰来说却是刚刚好。
她紧张得双手冒汗,清风和煦,柔柔拂过她的娇嫩脸庞,她喜不自禁高声大叫:“看啊,我会骑马了!”
说话的功夫,小凤凰的马速竟渐渐越过了韩星年去。
小小的人儿跨坐在马背,垂髫双髻,一身骑装,衬得粉团般的圆脸愈发可爱。
韩星年远远跟着,目光却不自禁投向南方。
正失神中,忽听一声尖叫。
他忙收回视线,看见小凤凰已经被小马驹摔进泥里,正仰着头嚎啕大哭。
走近看到她花猫一样的脸,韩星年伏在马背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骑吗?”
小凤凰越挫越勇,她重新站了起来,脸上的泥也顾不得擦就跨上马背:“骑!”
“这才像我闺女。”
他笑着,正要去牵小马驹的缰绳,忽然听到一阵隆隆声响,草原为之震动,似有千军万马之势。
韩星年抬头,赫然看见绣着霍家族徽的旗子从地平线显露,正以奔雷士气往韩家营地而来。
韩星年凝眉瞋望,再回头时小凤凰已经走远。
他不及追赶,只得重重甩下马鞭,促使胯下马儿去追。
“小凤凰!往营地跑!”
小马驹感受到身后军马的肃杀之气,不等韩星年赶来,早已迈开四蹄本能地逃命。
小凤凰被颠得经受不住,缰绳不知何时被甩脱了双手,她牢记着马夫的话,双脚在马镫上稳稳踩着,继而俯身贴近马背,紧紧搂住了马脖子,一面惧怕哭喊:
“阿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