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罗星予卿(5)
涪江城一面临峰,三面环水,四座渡口原是贸易不绝,一场洪水下来,皆被冲毁。
背靠城西的鹿山则与东源坝的山势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鹿山更为陡峭高耸些。
如今三路大军被傀儡逼迫得挤入了一座城池,从南至北暂且划分为两个区域。
一个是沈家所占的北面半城,一个是韩家所占的南面半城,仡宿尔统领的大军则与韩家一处落脚。
城内休战,城外却是波涛汹涌,危机重重。
涪江城仅能暂时喘气,这里一无存粮,二无马草,众人连睡觉的房子都成问题。
许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就连马棚柴房都挤满了人。
日子一长,就算人不被饿死,马也要饿死。
距此处不远的霍炀原本还觉得庆幸不已,看到韩沈两军狼狈窜逃的模样深觉扬眉吐气。
可不多时,林唁便将目光放到了嘉州城里。
他麾下数十万傀儡大军,就算拨一半围困涪江城,另一半用来攻打嘉州城,根本就是唾手可得。
张诩一早便与霍炀说了利弊,可那时霍炀忙着在城头看热闹,对谋士张诩的话是一个字儿没听进去。
而今兵临城下,他才真的慌了神。
沈临佑和韩星年虽然躲进了死胡同,好歹三五日不会立刻死去,他这倒好,手下的将士抵不过两日恐怕就要全部变成傀儡。
他现在才问:“先生如何是好?”
张诩可从没和傀儡打过仗,他为了不自乱阵脚,只得勉力镇静道:“打肯定是打不过,林唁要覆灭中原,投诚也是行不通,为今之计,只能弃城而走。”
关键是,走哪呢?
或者说,走哪才不会被林唁盯上呢?
他们逃得再快,能有傀儡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来得快吗?
霍炀现在才真的有些悔恨不迭了,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直接开了嘉州城让韩沈两军进来共同御敌。
林唁在中原多待一日,兵力就会愈壮一分。
凭他一人之力,就算倾麾下所有兵力都不是林唁的对手。
涪江城内,司空涧遍寻不到乔呈与老者,这才知道两人被落在城外,生死未卜。
医者不在,药方与药材还在,他便不肯放弃,仍跪在外面为云梨说情。
盛晖鸣出来道:“你方才挨过军棍,现下还不消停?主君正在气头上,任你说什么都无用。”
“可是梨娘的病不能拖,乔呈好不容易才将她调理的有些起色。”
“你瞧见云姑娘是如何弃主君而去的么?她敢这么做,所有后果必然是想好了的。”
司空涧拖着受伤的身子,对着屋内艰难开口:“梨娘时日无多,求主君给她一条活路。”
这时房门被人大力踢开,沈临佑怒不可遏:“给她生路?让她和韩星年相爱相守吗?我这么多年运筹帷幄,只为了实现我当初的诺言!
可她呢?明知我在沧龙郡,明明已在军营门口,她却还是毅然决然离去,朝都城外我苦苦哀求她不要走,她却只让我们都忘了她。
我当真以为她已经死心,可她这么多年来心里早就有了旁人,我多年筹谋,想留给她的那个位置,统统成了笑话!”
暴雨瓢泼不断,风催树折,众人的心随之颤动,惶惶不安。
司空涧被人带下去前,听到沈临佑的声音再度传来:“她想活也成,乔呈是我请来的人,药方与药材都皆归我所有,她要吃药用药,便在我的军帐中,不然随她生死,我都再不理会。”
司空涧的心再次沉落,莫说云梨不会妥协,便是韩星年也绝不会妥协。
可他没想到,韩星年听了他转述的话,竟意外地松口了。
司空涧这才明白,他与沈临佑都低估了这个人,低估了云梨在他心中的份量。
为了让她活命,尊严荣辱他都能不要。
云梨却是大发雷霆,她从来温和似玉,涟涟柔态,这样发怒的神情,司空涧从未见过。
无论韩星年如何劝说,云梨都不肯相让:“我花了数年才从他身边彻底逃离,要我再回去,我宁愿死!”
司空涧那时才知道,原来在云梨眼中,和沈临佑破镜重圆已经是比死还不如的事。
就像那日在沧龙郡的沈家营外,她明明没有恢复记忆,却还是本能得转头走掉;
抑或是她在朝都行宫内,抱了莫大希望,她当着众人的面,赌上身家性命往沈临佑走去,可他怎么说的呢,他说家中美妾有孕,实在不能令她伤怀。
于是众人都赞他情深义重,可是多么讽刺,他的情深义重不过是拿她的真心去交换。
经年往复,她交换来的是石桥中间沈临佑与陈娴的恩爱画面,她有孕,他欢喜;而她的女儿死时,除了她和司空涧哭泣,无人知晓。
那样不堪的一幕幕,已酿成了云梨心中无法再回首和缅怀的过去。
沈临佑的爱如同她所经历的痛苦一样,烙在心上、身体上,是伤疤、是屈辱、是绝不想再重蹈覆辙的难堪。
她贴着角落,外面的轰轰雷声如同她的呐喊一样振聋发聩。
韩星年立刻收回方才的话走到她面前,“梨娘,我再不说这样混账的话了,我好好守着你,我们永远在一处。”
他转身对司空涧道:“先生的好意我们夫妻心领,你回去告诉沈临佑,我们不需他的施舍。”
彼时云梨毒素发作,司空涧不忍再看,只得退了出去。
小凤凰来时,韩星年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只能与娘亲说一会就出来明白吗?切记千万不能碰到她。”
“阿爹,我记住了。”经此一劫,她似乎长大了不少。
听到小凤凰的脚步声,云梨忙将染血的帕子收了起来。
小凤凰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与大袖衫,怀里还抱着白绒兔子,与韩星年一道走来时颇有几分相像,俱是灵动的眉眼与俏皮的笑涡。
见她不敢过来,云梨朝她招了招手:“走近些,让娘亲看看你。”
小凤凰这才敢爬到云梨的床榻上,她刚要开口,眼泪却先落了下来,随后又佯装坚强抹去,哽咽道:“阿娘,他们都说你病了,你是不是很疼?”
云梨很想摸摸她的小脸蛋,可她的手刚要靠近,却只能无力垂下,她温柔笑着:“阿娘不怕疼。”
小凤凰便道:“阿娘,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可听话了,仡宿叔叔和安奶奶总是费心照顾我,后来我遇到了阿爹,阿爹也待我很好。”
“阿娘,你看我有没有长高呀,仡宿叔叔方才看见我,说我胖了呢。”
“还有这些漂亮的小裙子,都是爹爹给我置办的。爹爹说啦,等我长大后,阳鹿城里所有漂亮的小裙子都任我挑选。”
“可我还是比较喜欢像爹爹那样英勇飒爽,仡宿叔叔原本说女儿家不必活得像个女战士,可谢洪叔叔说了,昔日有位江将军,武艺奇绝,就连他都不是对手,我以后也要变得和那位江将军一样厉害!”
她知道云梨身子不好没有力气说话,于是喋喋不休着说了许多。
说到最后时,韩星年上前捏了捏她的手腕,望着云梨笑道:“你不在可不知道,这丫头嘴皮子厉害的很,让她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小凤凰不知父亲为何要捏她的手腕,她回头时,只看到云梨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她不甚明白。
但是云梨听到她说话却是极高兴的,她忍着痛去抚她的鬓发,笑着说她长高了不少,裙子上的花样颜色都好看。
云梨还说,若是她长大后变成和冬乐一样的巾帼将军,她会很开心。
小凤凰挠了挠脑袋,阿娘口中的冬乐,应该就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常胜女将军吧。
小凤凰感觉由内而外的喜悦,这种喜悦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同云梨说着话,小凤凰似乎感觉到她的面颊没有那么苍白了,阿娘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啊,就像夜里会眨眼的星星。
她又看了看韩星年的眼睛,忽而明白过来,原来阿娘就是父亲眼中的星星,纳着月色的温凉,裹挟朝日的灿烂。
世上的星星何其多,而父亲的星星只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