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秽血消散(5)
临江迎风,挐音水畔。水荇葱葱,荷钱莲莲。
云梨立在竹筏之上,裙摆被风吹舞,如水波潋滟。
渔夫不住拿眼瞧她,便是看一眼背影都觉得亵渎,脸上也不自禁烧了起来。
落日熔金,隔江相望。对岸已是炊烟袅袅,稻米鱼香。
云梨嗅着香气,整个人倏忽一愣,她竟闻到了饭菜香味,自从变成傀儡后,她便再也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趁渔夫不注意,她素手扶上架着桂竹灯笼的木杆,倒刺勾进她的皮肤,顺着嫩白的指尖,流出红殷殷的血来。
这次,伤口没有愈合。
渔夫瞧见后,惊得他收起手中长篙,连忙扯下一小块粗布替她覆上,嘴里不住抱歉:“我这灯架是新砍来的荆条,倒刺还未处理干净,姑娘莫怪!”
云梨却自顾抽回了手,她脸上竟是欣悦的表情,映着江岸逐次亮起的灯火,眼中闪着粼粼金光的倒影,她微笑释然:“不妨事。”
她心里的炽热跳动,她不再是傀儡了,不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怪物了。
刹那间,她很想亲口告诉韩星年,他们不必克制,也不用害怕触碰彼此了。
便在这时,众将的声音再次回荡不停,那股炽热遇水成冰,她眼中的欣悦渐渐褪去,又恢复了淡漠平静的模样。
竹筏行至岸边,云梨跳下船,同渔夫致谢告辞。
渔夫本想叫住她,可又怕行为唐突,只好眼望着她走远。
白鹭顾影,稻香鱼肥。
云梨行走在田垄间,不觉口干舌燥。
路经一座农舍,她实在熬不住,上前叩响柴扉,寻那妇人讨一碗米汤喝。
妇人乐善好施,二话不说给她盛了碗米汤过来。
见她独自一人,又是从渡口边过来,便攀谈道:“姑娘打哪来?”
云梨一怔,只得道:“从对面山上的茅屋来。”
妇人奇道:“那座茅屋年久失修,常年不曾有人住过了,姑娘来浣花村可是前来探亲?”
云梨忆起那座茅屋的样子,澄老出来时,那里是干净整洁,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模样,她走时并未细看,因而自己也有些恍惚。
闻言她只能摇头:“不是。”
妇人见她失魂落魄,不免起了恻隐之心,“眼下正是晚炊用饭时,姑娘不如就在我家吃些,明日也好赶路。”
云梨脸一红,握着汤碗略显局促:“如今世道艰难,大婶肯匀我一碗米汤,已然足够……”
妇人却接过她手中的汤碗,邀她进了屋子和气道:“连年逃难的人咱们浣花村也不知见过多少,但凡家中有余粮的,都会接济一二,正因世道艰难,所以才要相互扶持。
不然人人自利,枉顾他人死活,这世上的平头百姓恐怕早已死绝了。”
言罢,让云梨上了桌,妇人重新摆了碗筷,望着外面道:“我那儿子不知今日又要忙活到几时,先不管他,我们自个吃。”
说完盛了两碗饭,端上时令鲜蔬两碟,一条蒸得鲜嫩肥美的鲈鱼,并一笼粗面窝头。
“都是些家常小菜,姑娘莫拘束。”
云梨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进食,妇人见她吃的又哭又哽的,一时心里怜爱愈甚。
“这该死的荒年啊,姑娘心里若是有什么委屈也别一味憋着,老妇虽不识几个大字,但听你唠叨唠叨也还凑合。”
云梨摇了摇头,还未及说话,便看院外走进一个头戴斗笠,皮肤黝黑的男子来。
他裂着一口白牙,笑得灿烂:“娘,我在稻田里又捉了一尾肥鱼,你瞧!”
话音刚落,倏然看到饭桌旁眼眶红红的云梨。
他又惊又喜,一时语无伦次起来:“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老妇一瞧,探究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掠过,最后定在儿子身上。
渔夫腼腆道:“这位姑娘还是我方才帮忙引过河的。”
老妇便骂他不开窍:“那你观姑娘孑然一人也不领她回来吃饭?可怜见的,站在外面只敢怯生生地讨碗米汤,多让人心疼啊。”
渔夫脸庞红得更加厉害,他挠着后脑勺,粗声粗气道:“都是儿子考虑不周。”
说完又向云梨道歉:“姑娘莫怪。”
云梨失笑:“阁下引我渡河已是万分感激,怎好再叨扰其他?”
待三人重新坐下,渔夫这才道:“方才在竹筏上时我也有心要问,但那时又怕唐突,不知姑娘往后要去何处?”
云梨默然,韩星年死了,她便没有了去处。
她想找到小凤凰,可是小凤凰如今和仡宿尔的南境大军在一起。原来兜兜转转,她仍避不开战乱中心。
“我没有去处。”最后,她只能吐露出这一句。
渔夫有些担忧:“我观姑娘一无行李二无银钱,涪江城那里虽然打了胜仗,可据说傀儡还未死绝,姑娘一人出行,只怕危险重重。”
云梨便问:“大哥可知道如今南境大军都去了哪里?”
渔夫道:“我前些日子渡了好些人过河,听说韩少君如今生死未卜,余下的韩家军都被沈家主君趁机收编了,南境大军相继退去,似乎各路军阀都还在找傀儡大军的下落。”
云梨心神震动,望着他反问:“韩少君生死未卜?可我听说……”
渔夫也只能摇头:“据说韩少君被南境大军带走了,咱们也是听那些从涪江城逃过来的百姓说的,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云梨燃起了希望,她登时搁下筷子,朝母子二人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两位渡河舍米相助之恩,云梨没齿难忘。眼下天色已晚,云梨需得赶路了。”
说完竟是立刻要走。
渔夫忙上前拦住她:“浣花村出去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到城镇,姑娘独自一人走夜路,只怕不妥啊。”
可云梨心急如焚,她一刻都不想耽搁:“在乱世这么多年,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阁下不必多虑。”
渔夫还要再说,一旁的妇人拦住了他,扭头对云梨道:“姑娘若执意要走,我们自然不好再留,眼下酉时未过,村里往城镇送货的货郎还未离开,我们帮姑娘打声招呼,让他带着姑娘顺路同行,这样也可安全些。”
云梨感激不尽,眼中泛着泪花,朝妇人再次致谢。
村头小径,渔夫眼望着云梨离开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妇人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宽慰道:“云姑娘一看便知不是池鱼之辈,她听到南境大军的动向便要离开,兴许身份也不一般的。”
渔夫失魂落魄,过了半晌才闷声应道:“儿子明白。”
芦苇悠悠,临江而遇,也不过是他的痴梦一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