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一世泽安(5)
韩星年从不知道婴儿的脚丫子可以这么小而柔软。
他趴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的儿子,自他沐浴后,便就这样一直趴着看,挪都不曾挪过。
云梨洗浴出来,在寝衣外面又罩了件厚绒的交领小袄。
她甫一进屋,就看见韩星年趴在床边,他先是撑着下巴凝望儿子的睡颜,随后又偏着脑袋去瞧他的绒发与圆胖的小脚趾。
不知是云梨进屋带来的冷气还是怎么,儿子忽然在一阵不适中哇哇大哭地醒来。
韩星年一下子弹出老远,他绷紧了身子,展开双手不知是该先摸脑袋还是先托屁股,手忙脚乱地形成了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半跪着。
大抵是被韩星年抱着十分不舒服,婴孩又是踢又是抓,脚丫子频频蹬在韩星年的脸上,给他折腾地满头冒汗。
云梨在后面看得好笑,她缓步走来,将儿子接在怀中抱着。
一到母亲的怀里,他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云梨抱着他哄了半晌,韩星年一直在旁默默看着,过了半晌,他才问:“你可给他取名字了?”
云梨眸光黯淡,摇头道:“还未,想问问你的意思。”
韩星年注意到她话里的生分,握住她的手说:“这半个月来我一路西行寻找你们的下落,找到泽安寺时才知你在那里生下孩子,泽安寺于我们有恩,‘星霜时移,云辰归泽’,就取名韩云泽罢。”
云梨微一怔神,韩星年捏着她细软裙摆的手微微上挑,勾住她柔白的小指,摩挲着低喃: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亦不算一个好丈夫,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失约了。”
云梨没有说话,视线却落在了韩星年脖颈后面擦伤的位置。
即使他不说,云梨也知道韩星年这一路是很辛苦的。
她早先已经听廖安提起过,他们这一路几乎没有真正歇过,韩星年一天就睡一二时辰,醒了就立刻赶路,中途尚有数次因劳累支撑不住从马上直接摔下来的。
尤其韩星年得知她在泽安寺诞下麟儿后,更是夜不能寐,每日夜里望着天边,心里不住地责备自己。
他原是许诺赵经赋五日之内就回去的,如今贻误了日期,大军滞留在涪江一带,幸而战况稍稳,否则……
云梨收回思绪,如今孩子已经平安出生,她不愿再计较是与非。
闻言,云梨浅笑颔首:“温润而泽,是很好的名字。”
韩星年握住她的手,力道收紧,心中的愧疚使他无法多言,眸光只是默默注视云梨怀中的婴孩。
云梨抬眸,望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要再抱抱他吗?”
韩星年抬头,眼中闪烁着激动,又添了分迟疑:“我不会……”
云梨失笑,手把手教他如何安放手臂,最后韩云泽到了父亲怀中,只稍稍扭动了两下,果然也不哭不闹了。
韩星年激动澎湃:“真管用!”
话音刚落,小家伙就再度睁开了眼,他懵懵懂懂瞧着父亲的脸庞,一时有些陌生,只是瞧着他发愣。
韩星年见他撇撇嘴似要哭的模样,剑眉一竖,佯怒道:“我是你爹,不许哭!”
韩云泽一怔,似是听懂了那般,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到底是没哭出来。
韩星年神气活现,傲然道:“看见没,亲爹的气势压制。”
云梨忍不住横他一眼:“他才一个多月,懂什么呀?恰巧罢了。”
“哎哟——”韩星年叹了一声。
云梨以为他要反驳,却听他惋惜道:“我不但错过儿子的出世,连他的满月都错过了。”
“那你这次能留多久?”
韩星年有良久的默然,如今对抗沈家的战局,若没有霍家和南境大军的支持,他或许早就溃败。
沈家日益壮大,速度之快让他无法匹敌。
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这次不管胜与不胜,他都一定要将云梨和孩子们送走。
依云梨的性子,只怕她会不愿。
韩星年与她好不容易相见,这短暂的相聚时光,他不忍心这么快打碎。
“多留几日罢。”韩星年颊边漾着酒窝:“仡宿尔此次回来是准备将他与莘柳的婚事办了的,婚仪过后,他应该会带莘柳随军。夫妻二人分隔两地,终归不好。”
云梨不免联想到他们二人,韩星年低头望着儿子,有意不去提及将来对她们的打算。
其实以云梨的聪慧,她多半能够猜到韩星年的想法,若是没有孩子,她或许生死都会跟在韩星年身边,可如今他们有了孩子,她就不能再一意孤行,何况姜家并不是久留之地。
原来他们之间,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云梨侧身靠过去,指腹抚着儿子的面颊,温声道:“你多陪陪他吧,多一日是一日。”
韩星年浑身一震,只能端着小心翼翼,抬眼偷偷打量。
云梨贴得极近,她垂首打量儿子的面容,小家伙一双莹润明眸在父母脸上来回张望,更张着小手眉眼弯弯地去摸母亲的脸。
云梨碰到他那软乎乎的小手,忍不住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韩星年心中微动,身子稍稍前倾,双唇触在她碎发微遮的额头,温热轻柔。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绽出一个裹藏温焰的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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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都行宫的书房里,竹册凌乱,满室狼藉。
沈临佑坐在案后,暗青云纹袖袍里的双手仍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来到朝都没多久,连行宫都还未收拾完,便听银骑卫带来了云梨怀孕的消息,她与韩星年,真是瞒得滴水不漏。
银骑卫首尊立在下方,见他这副样子,愈加不敢贸然开口。
沈临佑忍了又忍,才吩咐他们:“继续追查二人行踪。”
首尊皱眉,犹疑着问:“那……韩夫人还要活的吗?”
沈临佑无言,似在思考又似举棋不定。
辞风在旁默默注视,良久后替他回答:“要活的。”
云梨的心已不在沈临佑这里了,如今已是不争的事实了。
这段苦痛十二年的感情,只有沈临佑一人还在原地踏步,不肯走出来罢了。
室内灯火悠悠,寂静在冷风中盘旋打转。
过了许久,沈临佑才缓缓道:“辞风……你说她是不是忘记我与她曾经还有个女儿了?”
他声音清冷,叫人看不出他的真正情绪。
辞风只得道:“不会的,那也是她的亲生骨肉。”
“那到底为什么,在我还在为了我那过世的女儿报仇雪恨的时候,她就转头和别人有了孩子?”
他抬头,眸中竟有了雾气:“她早晚也会忘了我和她的女儿是不是?渐渐地,什么都不会再记起了。”
辞风不知如何回答,他慨然道:“主君,帝王之位你是众望所归,云梨再好,也只是过去了,当年错过的就让它过去罢。
陈娴和公孙柔都为你诞下麟儿,也为了你守候这么多年。尤其陈娴,你们相识多年,她不仅是你的侧室,更是你的红颜知己,你为何不能看看眼前人?
退一万步讲,你就算不喜陈娴,世上温柔善惠的女子何其之多,天下在你手中,不是任你抉择?”
“是,天下那样的女子是很多。”
沈临佑未言,而从他低谷到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人,唯有云梨一个。
那样的情谊,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帝王梦里,云梨也永远是站在他身侧的那个。
他当初明明很顺利地得到了云梨的心,并且还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在他为数不多的欲望里,他很庆幸自己能够找到一个相守一生的人。
尽管后来的战役里他输掉了一切,但他一直认为他不会输掉云梨的心,他们那样相爱,云梨绝不会弃他而去。
他送走云梨是权宜之策,他还会用尽全力把她赎回来,哪怕不做帝王都甘愿。
可他发现云梨奔向韩星年后,就明白自己原来早就输了一切。
他可以拿回所有,名誉权力地位,却都再要不回云梨的心,明明那才是他心里头最想要的东西——
天下海晏河清的同时,相濡以沫的人也在身畔。
而那一刻,他所有的努力成了枉然,拼命夺兵争权的动力顷刻消散。
难道他用尽全力得到天下,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享无边孤单的吗?
他明明离那个位置那样近了,他能等的,为何云梨不能。
“沈临佑,”辞风忍无可忍:“你卧薪尝胆多年,我决不能容许你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你明白吗。
云梨是韩星年的命,你若是强留云梨在身边,韩星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临佑轻笑:“我何时说过要强留下她?我会让她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
辞风攥紧了扇柄:“你执意如此?”
沈临佑对上他的视线,鹰眸寒彻锐利:“运筹帷幄多年,先生的良策谏言我一直纳受,此事不必再议。”
辞风将满腹的话吞回肚子,心中已有了计较。
北风呼啸未歇,槅扇剧烈摇动中,盛晖鸣踏着雪色走了进来。
他神情肃容,抱拳抵首:“霍炀家眷已尽数寻到,静候主君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