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意气尽言中
俞川的火气彻底被打起来了,本来莫名其妙被丢进来就烦,好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还要受队正的鸟气,本来忍一时风平浪静,他现在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反正伤口已经裂开了,他强行提起精神一拳打回去,但是他高估自己了,发着高烧体力不支还脱水的人,拳头打过去软绵绵的,不出意外他又被放倒了,队正自然注意到他身体状况的异样,但只以为他是没吃饱饭,又因为在采石场晒太久中暑了,也没再练他,只是一脸失望地看着他,想不通军中怎么会有这样的软脚虾。
队正叹口气,无奈道:“你回营帐歇着吧。”转而对围在旁边看戏的其他牙军吼道:“不去训练在这里看什么?是要和他一样,在战场上中暑吗?”
队正确实没再折腾俞川了,但最后那句话是真的及其具有侮辱性,那些牙军离去时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和嘲讽,俞川躺在地上疲惫的闭了闭眼,怕是要受排挤了,军中的一切都很简单纯粹,你强,大家都是过命兄弟,相反,你要是懦弱无能,少不得要受许多排挤。
随便吧,他真的什么事都提不起精力了。
果不其然,俞川不过是去打个水更换身上纱布的功夫,回来碗都让人扬了,饭更是一点没给他留,那几个抢了他吃食的牙军端着碗耀武扬威地从他身边走过,重重地从他肩膀上撞过去,把他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像是才看见他一样毫无歉意道:“抱歉,我以为没有人呢。”
“不好意思啊,训练太累了,不小心吃多了,不过你应该不介意吧?你不训练应该不饿才对。”那人得意又嚣张地说着,看向俞川的眼里也满是轻蔑、不屑,料定他不敢同自己起冲突。俞川的确也没想在这上面费心思,他伤口没好,贸然行事只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而且他真的很累很累,一点也不想把时间花费在这上面。
俞川干脆都不回复那个牙军的挑衅,转头进了营帐中躺着养精神,那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旁边的人有些忧虑道:“他刚刚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好相与的。”
“他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牙军不以为意道。
一回到营帐里,俞川第一眼看见的是放在矮桌上的两碗饭菜,贺镜一见他回来,立马高兴道:“你回来了?快吃饭吧,放在那馋死我了?”
“这是?”俞川不解道,他的午饭被扣了,晚饭被人吃了,实在不知道面前这两碗饭是哪来的。
“燕都尉给你送来的,他中午就送过一次,你没回来。”贺镜说着一边蹦起来,贼兮兮地看了一眼营帐外,然后把营帐的门帘子放下来了,“别说了,你快吃吧,让那些个饕餮看见了你就没得吃了。”
“你吃了吗?”俞川问他。
“吃、吃了啊。”贺镜结巴道。
“我要实话。”俞川故意冷着语气道。
“没吃。”贺镜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抢到。”
“那你怎么不吃?”俞川指了指矮桌上快漫出来的两碗饭,实在好奇贺镜的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
“燕都尉说了给你的就是你的,我怎么能吃?”贺镜理所当然道,眼睛里的纯粹能够让人一眼望穿,他说完又催促道,“你快吃吧,别让我看见了。”
听见他的回答俞川心中突然有种很复杂的感觉,他很感谢那位特意给他送饭的都尉,但贺镜的做法更加让他五味杂陈,他重重地抱了抱贺镜,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人到矮桌边坐下,推了一碗给他道:“一起吃,两碗我吃不下。”
或许是主帅不在的缘故,军中这两天训练没有那么辛苦,吃过晚饭基本就可以休息了,俞川就躺在席子上静静地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着想着头开始疼了起来,意识又开始下沉,身体也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他还是发烧了,伤口发炎造成的高烧,直接给他烧得意识模糊,贺镜夜跑回来看他烧得全身通红跟个煮熟的虾子一样,集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药物那东西只有公孙翎有,他火急火燎地跑去汇报队正,彼时队正跟校尉等一竿子军官正聚一起喝酒,队正倒是有心去管,被校尉拦住了,提了桶冷水给贺镜就不管了。
贺镜垂头丧气地回来,撸起袖子给俞川擦身体降温,衣服一脱看见后者背上纵横交错,血肉外翻已经见了白骨的伤口,也就是到了这会儿,他才知道了俞川的真实情况,佩服归佩服,贺镜知道这事儿他是处理不了了,伤口发炎搞不好会没命,当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军规制度了,直接跑去敲了燕双飞的营帐。
“燕都尉,救命啊,十三要死啦。”燕双飞大半夜的从外面喝花酒回来,老远就听见贺镜在他外面鬼哭狼嚎,一竿子牙兵围在旁边要把他拖走,校尉更是没好气地要把他拖下去打板子。
“吵吵什么?”燕双飞裤带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衣带系地也是潦草,大半个腰露在外面,糙得不行。
贺镜一看见他,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都尉救命啊,十三伤口发炎要烧死了。”
“十三?”燕双飞问道。
“是啊,您快去看看吧。”贺镜点头如捣蒜。
“怎么不报告队正,来我帐前嚷?”燕双飞把贺镜扶起来,他的营帐离俞川的住处有好一段距离,这种时候报告队正解决才是最快的。况且军律规定,事务一律报告给上一级长官,否则屁大点事都去找指挥使,还有效率可言吗?越级上报是要打板子的,贺镜这家伙是傻了点,但不至于这都不清楚。燕双飞想起早上天不亮俞川就去训练的事,突然感觉有问题。
“报了,校尉扔给我一桶水就让我滚。”贺镜哭诉道,“实在没办法了都尉,再不就医十三要烧死了。”
燕双飞脸色一下就变了,冷眼看向校尉:“有这事儿?”俞川的伤势他比谁都清楚,这小子估计是被排挤了,这事儿处理起来也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排挤同袍,往大了说就是蓄意谋杀了。
校尉被燕双飞眼神看得一抖,知道这事儿是他们失职,也没法辩解,只好祸水东引,转而指责贺镜道:“那你可以再来报一次啊,何必闹到都尉面前。”
“行了,你俩都给我滚去领板子。”燕双飞一指校尉和队正,指挥使月余不在军中,风纪已经有些坏了,纪律问题他明日再追究,否则指挥使回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当务之急是去看看俞川,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贺镜的头,“起来带路。”
又指挥其他牙军:“去请公孙。”
“你们若是不想治,直接将人拖出去埋了可好?何至于来回地折腾,平白浪费我的药?”公孙翎一看到半死不活的俞川,登时就开骂了,手上动作麻利地给他把了把脉,施针锁住几处大穴,“伤口都裂开了,有些发炎,稍微有点中暑——燕双飞,你好样的,给人折腾成这样,我一定要到指挥使那告你一状。”
“别啊姑奶奶,他会扒了我的皮的。”燕双飞哭丧着一张脸,他想象了一下指挥使回来兴师问罪的场面,他又要半个月不能去满月楼找姑娘了,想想就难过。
“好啊,你还逛窑子,我一定要给他说。”燕双飞腰一弯下来,肩膀上姑娘的唇印就露了出来,公孙翎一看,又羞又气,脸都红了,气冲冲地把一张写了药方的单子拍到燕双飞身上,提着药箱就走了,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回眸道:“早先我进城的时候瞧见他在服徭役,你若是想要他的命,尽管叫他去采石场好了。”
公孙翎说完就走了,燕双飞把方子让人拿去煎了,才叫来亲信问怎么回事,亲信大致给他说了俞川一大早被队正拎去训练,然后因为没有长枪被罚去采石场的事儿,燕双飞听完冷笑一声:“凌云这个顽固,指挥使把他降到队正了都改不掉把人往死里练的毛病。”
“行了,你给我去盯着他们打板子,凌云正常打,那个谁,对,校尉,给我确保他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地儿。”燕双飞看见床上半死不活的俞川,火气又上来了,“格老子的,在军中给我搞官场那一套,给我狠狠地打。”
燕双飞交代完,坐到旁边亲自守着俞川,后者烧得脸通红,意识全无,他摸了摸俞川的头,叹口气,这也算是他的失职,没交代清楚,平白让人家受这么多磨难。
其实他本不用这么上心的,只是当时把俞川从尸体堆里挖出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他了,脏的像个泥人,手里却还紧紧抓着那把卷了刃的陌刀,自己一走过去,就看见了他那双涣散的眼睛:他还想活下去。燕双飞就是被那双眼睛吸引了,明明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散,却还强撑着想活下去,多坚韧的灵魂。要知道这乱世把多少人磋磨得没有了人气儿,大都死气沉沉的,哪怕是他,也都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打算四处寻花问柳,说到底,都是在放任灵魂自己腐烂。
但俞川不是这样的,他有一双不想乱世中人的眼睛,一下子,燕双飞就被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视线,或许他们指挥使常说的红尘外的游子,便是俞川这种人吧。
“都尉,药来了。”亲信端着一碗看着就苦的药走进来。
“给我吧。”燕双飞接过药碗,动了动鼻尖,心中感叹一句真苦,把俞川扶起来靠着自己的肩膀,捏着下颌往里灌,一边跟亲信说,“你去,让人称三两黄连熬成浓汤,每天给凌云和那校尉送一盅,你给我盯着他们喝完。”
“是。”亲信嘴角抽了抽,感觉燕双飞的操作相当幼稚。
燕双飞给俞川灌着药,一开始后者没反应过来还挺顺利,喂到一半苦味顺着鼻腔咽喉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生生给他苦醒了,俞川眉头一皱就要吐,燕双飞眼疾手快把剩了一半的药碗放下,死死地捂住俞川的嘴:“不准吐,咽下去!”
俞川烧得昏昏沉沉,本来就难受了,还被逼着喝苦的要死的药,他一脸委屈地看着燕双飞,喉头一滚,药汤就下去了,眼泪也跟着下来了:“苦死了。”
“乖。”燕双飞满意地朝他弯了弯眼睛,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见他面色比刚才还白,不由问道,“真这么难喝?”
俞川疲惫地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留给燕双飞一个倔强的表情让他自己体会。
“哪有这么难喝?”燕双飞不信,端起俞川没喝完的半碗汤药舔了舔,猩红的舌尖蘸着些许褐色药汁卷进嘴里,配上那张堪称姝色的脸,莫名风流。药的确不算难喝,微苦,入口有回甘,只能说俞川以前没喝过这玩意儿,适应不良,“那么重的伤一声不吭,喝药你倒是娇气。”
燕双飞瞧着俞川笑,眼波流转,看得人心尖一颤,酥了骨头:“好生养着吧,军中的事我会处理。”燕双飞说着,心中却在思量过几日去魏州城买些酥糖,俞川喝个药娇气成这般,买上一些来哄他一哄又何妨?
俞川怔怔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燕双飞低头:“怎么?”
“没事。”俞川也说不上来,又把手松了,沉默片刻,说道,“……谢谢你的饭。”
“客气。”燕双飞轻笑一声,想起俞川跟凌云打架被按在地下奚落了一通的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道,“怎么跟队正打起来了?受伤了也不避着些。”
“没有打。”俞川老实回答道,他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他现在脑子不清楚,说话也语无伦次老是说不到重点,“我没惹他。”
“没事了,乖乖休息吧,我帮你教训他。”燕双飞顿时就心疼了,多乖的小孩啊,被凌云折腾成这样。
“真的吗?那谢谢你了。”俞川也是看着他笑,今天燕双飞不知道拿了哪个姑娘的梨木钗,雕了个小巧的玉兔,插在发间好好看的,“您看起来很潇洒。”
“你这小子,看着也是个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撒娇?”燕双飞轻轻地捏了一下俞川的腮帮子,将笑意收回眼底,轻叹道,“真正的潇洒可不是我们这样的。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那是哪样?”俞川仰头问他。
“那自然是白马银枪,进可建功立业,退则天涯仗剑。”燕双飞答道,给俞川理了理睡乱了的长发。
“哪有这样的人?”俞川才不信他的话,进了人间朝局便是身不由己,怎容他说退就退?失去本心才是常态,正如祁连;便是没有失去的,也都摔得粉身碎骨,正如蓝黛。
“你可别不信,时候到了,你自然会见到。”燕双飞失笑道,他们都是红尘中人,理解不了天外来客的风骨倒也正常,“好了,小子,说说看,为什么要参军?”
燕双飞的问题问住了俞川,他一个半途被拉进来打仗的人,哪能知道为什么参军:“为了活下去?”
“噗嗤,你这话说的自己都在迟疑。”燕双飞扑哧一声笑出来,威胁似的又捏了捏俞川的脸,“好生回答,莫要糊弄。”
为了什么呢?俞川陷入了沉思,说实话他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这个问题他在陆战九军时蓝黛也曾问过他,他最初只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守护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可是作为殷宸的军魂已经随着莱茵河惨案的落幕消弭。如今的他呢?他坦然接受了身体的衰败,毫不在乎地拥抱死亡,可为何刚来到这里还是选择了挥舞陌刀,而不是被乱刀砍死?分明已经毫无眷恋了,为什么还是想活下去?
“可能是想找寻最初的价值目的。”俞川忽然想起了临死前阿南刻同他说的话,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别的了,他的确是对人事失望透顶,祁连也好,沈砚也罢,即便是蓝黛,都没能带给他一点在混乱的大地上活下去的启迪,他们连自己的命运都理不清。
燕双飞一愣,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他笑了笑:“自古乱世英豪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多的人都是不留名姓地埋进黄土,若是想名垂青史,你该入朝为官,而不是在这边境苦寒之地舞刀弄枪。”
“不需要名垂青史,只求一生坦荡。”俞川轻声道,他理所当然地把此处当作了死后的世界,生前他活得稀里糊涂,死后总该明白一回了。
“你真是,贺镜那小子一门心思想当都尉,你连他都不如。”燕双飞弄懂了他的意思,骂了他一句没出息,随后他又笑起来,“不过啊,黄泉作酒酬兄弟,战尽狂沙血未干,简单纯粹一些,也不错。”
“小子,我们这些人啊,都是要埋进黄土里的。”燕双飞感叹了一句,实在是喜欢俞川眼里那种还有所追求的蓬勃,一个人若是连指望都没有,当真才是行尸走肉,“你就不同了,你和指挥使一样,注定是会留在青史上的。”
“什么?”俞川听不懂燕双飞的话,他不理解那句“黄泉作酒酬兄弟,战尽狂沙血未干”,亦无法明白,燕双飞一句“名垂青史”究竟抱有怎样的期待,他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或许在此他能够找寻到他一直在追逐的精神世界。
“记好了,小子,你是要封王拜相,名垂青史的。”燕双飞最后拍了拍他的肩,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道,“天色快亮了,你好生歇着,我还有些琐事,有事直接让贺镜来大营寻我,若是凌云再要罚你,叫他来同我理论。”
俞川:“凌云是谁?”
燕双飞:“早先打发你去采石场的队正。”
燕双飞一掀开营帐出去,就看见领完板子的凌云被人扶着、脸色不好地站在营帐外眼巴巴地等着,他登时就乐了,直接道:“你不回去歇着,杵在这干嘛?”
凌云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惭愧,话都说不清楚了:“我的失职,来看看他……”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太漂亮,干脆把嘴闭上了,就那么看着燕双飞。
“你啊,指挥使早就让你改改你这脾气,人练坏了哪次不是你最心疼?偏偏人好了又继续往死里练。”燕双飞叹息一声,也有些无奈,“你说说你……”
凌云不说话了,态度倔强得让人无奈,倘若练兵的时候他不狠一些,上了战场是要丢命的,看着一个个兵被他折腾成那样,他是心疼,但他仍不会手软。
“算了,他就在里面,人已经醒了,你要进去就进去吧。”燕双飞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也是无奈了,对于凌云的做法,他理解,但不认同。银枪效节都是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凌云的本意是想让更多人在战场上活下来,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念着他的好呢?
“多谢。”凌云点头,伸手掀开了营帐,俞川是趴在席子上的,脸并不朝着门,他并不知道来的是凌云,只以为是燕双飞去而复返,他想起凌云那家伙虽然罚他,但也算不上欺负,跟其他人绵里藏针的排挤比起来几乎算得上光明磊落:“他其实也没为难我,可能只是恨铁不成钢吧,你罚过就算了。”
俞川还是有所耳闻的,燕双飞大发雷霆直接打了校尉和队正的板子,尽管他现在的悲惨状况凌云是直接原因,但仔细追究,那家伙也只是履行职责而已。
凌云闻言一怔,掀开营帐的手颤了颤,没说话,让人搀着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