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世人如蜉蝣
河东,太原府。
“晋王殿下,赵王求援。”一片箫鼓戏曲声中,身段窈窕的伶人手捧飞鸽传书呈到了正咿呀唱戏的人面前。
“一个萧烟就把他吓破胆了,这王镕还真是不堪大用。”李存勖停下了口中百转千回的唱词,取下脸上的脸谱,接过伶人手里的飞鸽传书,看完嗤笑一声,随手将书信烧毁,下令道,“传令下去,让敬新磨带两千骑兵接应王镕,镇州若是守得住,那这赵王还有些许价值,守不住,助他脱身便是,切记切记,莫要贪功冒进,更不要同那萧烟起不必要的冲突。”
“殿下这番部署,是否不太妥当?”景进适时地说道,脸上流露些许忧心来,“邺王也在呢,赵王在镇州这一仗可不好打。”
“柏乡一战梁军尽管损失惨重,但毕竟萧烟还在,邺王还在,他屡次侵扰梁朝边境,朱友贞想不收拾他都难。”李存勖抬手示意景进不必多说,他自有打算,“如今南征在即,孤不可能把兵力浪费在一个王镕身上。”
邺王大军很快屯兵镇州城下,刀锋直指赵王咽喉。
天边朝阳刚刚从远方平原上冒出一个炽红的尖,镇州城城楼上守城士兵紧张地盯着下方全军列阵的梁军,萧烟仍旧是一身夺目的红衣站在阵前,夏禹川和凌云等人身上穿戴了甲胄紧随其后,写着梁字的军旗在他们身后迎着长风招摇。
萧烟张弓搭箭,瞄准城楼上赵军的旗帜射出三枚羽箭,随着箭矢破空之声一同响起的还有萧烟的攻城令,进攻的鼓点声沉重、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响彻整个战场,两军的僵持局面被打破,梁军步兵架设起了云梯,银枪效节都的精锐趁着赵军更换火油、投掷石块的间隙踏云梯而上,重甲兵则推着一架巨大的攻城车在地面上撞击城门。
“指挥使,您不穿甲胄吗?”踏云梯而上之前,夏禹川挥刀打落朝他射来的飞箭,抽空问了从他身边擦肩而上的萧烟一句。
“顾好自己。”萧烟只说了这么一句,眨眼之间便已登上了镇州城楼,夏禹川跟在后面只看得见一片鲜红的衣角冲进了敌军的人群,顷刻间打乱了赵军防守的阵型。
“小爷来也。”贺镜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紧跟着萧烟跳进了敌军人堆厮杀。
夏禹川眼见着燕双飞和凌云都已陆续跃进人群斩杀敌寇,当下也拔出腰间的大夏龙雀参与到了厮杀之中,论格斗他不如凌云和燕双飞,更比不上萧烟,但杀人、以命相搏的技法他却用得炉火纯青,手里的大夏龙雀锋利无比,刀锋所过之处,热血飞溅、尸首分离,很快他身边就积起了一堆头身分离的尸体,混战中一时不察背上被人砍了一刀,敌军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的衣袍。
他几乎杀红了眼,这时一只同样沾满黏腻鲜血的手从后面拍上了他的肩膀,夏禹川下意识回身挥刀去砍,刀刃碰撞发出一声刺耳轰鸣,燕双飞一脸是血地笑道:“悠着点,这可是传世宝刀,砍坏了贺镜那小子又要嚷嚷了。”
“是你啊。”夏禹川也会心一笑,将刀收起来,右手握拳跟燕双飞碰了碰,又顺势撞了撞肩膀,然后道了声,“好兄弟!”
城楼上的士兵很快被屠杀殆尽,随着一声悲怆的轰鸣,城门也在攻城车不间断的攻势下轰然倒地,梁军大军蜂拥而入,镇州城破。
刺史府内,王镕急得火烧眉毛:“晋王可愿出兵相助?”
底下的人面有难色,随即一咬牙答道:“晋王……只给了两千骑兵。”
“两千骑兵?”王镕不可置信地道,一身仪态尽失,“那魏府牙军光是先锋就有五千之数,两千骑兵,他李存勖是铁了心要袖手旁观了?”
“报——主上大事不好,城门已破,那萧烟正率领亲卫朝城中赶来。”探子带着最新的战报连滚带爬地跑来报告王镕。
“主上,镇州必失,您不若先行撤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一个谋士立即劝道,见王镕还在犹豫,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又提醒了一句,“主上!别再犹豫了,再晚就走不了了。”
“妈的,萧烟,我一定要杀了他。”王镕一咬牙,不甘心地骂了一句,到底是听从了谋士的建议弃城而去。
萧烟带人赶到时,刺史府内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来不及带走的金银器皿杂乱地随处散落,可以想见王镕离开时有多狼狈和兵荒马乱。
“指挥使,王镕跑了。”燕双飞带人把刺史府内顺着搜查了一遍,只抓到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侍女、家仆,还有一些府兵试图负隅顽抗,尽数被燕双飞斩于刀下。
“那便跑了吧,这次的目的本来也不是抓王镕。”萧烟说道,“贺镜、凌云,你二人去迎邺王及大军入城;双飞、长安着人打扫战场,统计伤亡人数。”
镇州城内负隅顽抗的赵军余党很快被扫除殆尽,一具一具的尸体从各种各样的角落里被抬出来堆在牛车上,然后统一运送到城外的埋尸地掩埋,城里的人家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悄悄地将窗户打开一个缝隙偷看街道上的情况,夏禹川站在街道上盯着手底下的牙军打扫战场,眼见余光就瞥见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心头一软,在身上翻了翻,燕双飞先前给他的酥糖还剩着一颗,他小心地用手捧着递给小女孩:“喏,糖。”
小女孩看了看他,明明很害怕他身上的血气,但又因着嘴馋,实在想要那颗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从夏禹川手里拿走了那颗糖,只是很快她就被她的母亲抱走了,那妇人害怕地看了一眼夏禹川,匆忙把女儿抱回家,把门从里面反锁了,隔着那扇木门,夏禹川还能听见女人苦口婆心训斥女儿的话:“外面的都是妖魔鬼怪,会吃人的。”
“娘,那个哥哥给了我一颗糖呢。”
“什么糖,快扔掉,你记好了,当兵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见着了都给我离得远远的……”
夏禹川的脚步一顿,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对军人有这样的误解,明明……
很快,夏禹川就知道那妇人对军人的厌恶从何而来了。他满心欢喜地迎接邺王大军入城,然后整顿治安,但是他想错了,这伙牙军跟山贼流寇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蜂拥而入,在魏州城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富庶之家被抢劫一空,美貌的女子被粗鲁地从房屋内拖出来肆意凌辱,有的人试图反抗,换来的下场就是被一刀抹了脖子,尸体随意地扔上牛车拖到城外掩埋。
夏禹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牙军焚烧扫荡街市房舍,老弱妇孺尽数屠戮殆尽,忍不住拔刀砍杀了几个正在撕扯妇女衣服的牙军,被他救下来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却是羞愤欲绝地撞上了他的刀口自裁而亡,温热的血溅到他的手上,那双一直杀伐果断的手忽然开始颤抖,手里的大夏龙雀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哐当”一声,他手里的刀掉到地上,他茫然地看着周围跑过去的牙军,一个个脸上带着兴奋扭曲的笑,丑恶的嘴脸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当年,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随后整个人就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背上这么大一条伤口现在才来治,燕双飞,你是不是故意磋磨人家了?”夏禹川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趴在了床上,耳边是公孙翎的念叨声,“伤口有些深,要缝合,接下来半个月都尽量避免剧烈运动。”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处,很好的止住了背上火辣辣的刺痛,夏禹川睁开眼睛就看见燕双飞坐在他旁边,指间沾了一大团白色的药膏往他背上抹,瞧见他醒了,空着的另一只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无奈又好笑地说道:“四个人里就你躺着了,受伤了也不说,呈什么强,阿雪又不是那等剥削人的扒皮。”
“既然人醒了,那我就先走了。”公孙翎收拾好药箱,又给了一瓶金疮药,“仔细着伤口,莫再裂开了,药只这么一瓶,节省着用。”
公孙翎前脚刚离开,夏禹川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把燕双飞吓了一跳,他一边把人按回去,一边道:“外头事已经了了,你急个什么?”
“我要出去。”夏禹川说道,挣扎着要起来,燕双飞唯恐他又把伤口挣开了,也只得由着他性子。
“有什么事这么急,你非得这会儿乱?”燕双飞忍不住说了重话,说完惊觉自己语气过于严厉,又放软了态度道,“你同我说,好不好?”
“双飞,邺王大军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拦不住他们。”夏禹川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为自己的无力感到难过,“他们怎么是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做?”
“军人不应该保护黎民百姓吗?”夏禹川的话问住了燕双飞,后者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轻轻叹口气,道:“小子,你说的这个,其实我们谁也没有想过,乱世人命如草芥,大多是朝生暮死地活着。”
“还记得我曾问过你为什么从军么?我们这里的大部分人原本也不过是些吃不饱饭的草寇,目不识丁,不懂礼仪廉耻,更不知晓所谓家国担当。”燕双飞指了指外头走过的牙军,“之所以从军,并不是因为什么杀敌报国的理想,护佑黎民百姓更是无稽之谈,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加官进爵,享荣华富贵,仅此而已。哪怕是邺王,做这些也都是为了他自己满足封王拜相的私欲,哪有所谓的正义呢?”
“什么?”夏禹川看着他,燕双飞的表情无奈又诚恳,说出的事实叫人难以接受。
“不过啊,安史之乱后的确有过这样一支平定叛乱,拥护正统的军队,那的确是保家卫国的虎狼之师。”夏禹川听完自己的话后失魂落魄的模样瞧得燕双飞心疼,他轻轻地理了理前者睡乱了的鬓发,想了想,还是找补了一下之前说出口的话。
果然,夏禹川听见他这么说,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起来,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什么军队?”
“神策军。”燕双飞道,随后却又叹气道,“只是李唐王朝覆灭,这支军队自然也随之消失。”
“如今的牙军,说是军人,更像流匪草寇,烧杀抢掠才是常态,我们这些人注定只能无名无姓地作为盛世的基业埋进泥里,但是——”燕双飞话锋一转,凑近了说道,呼吸几乎拍在夏禹川面颊上,“小子,你与我们不同,你看得见红尘如晦,辨得清是非善恶,解得了民生疾苦,你能改变这一切,社稷江山定然留得下你的痕迹。所以,勇往直前地去做,好吗?我、凌云、贺镜,都会是为你荡平阻碍的刀。”
“刀?”夏禹川死死地盯着燕双飞的眼睛,想要确定里头酝酿的情愫不是幻象,他猛地扑到了后者身上,双手捧起燕双飞漂亮的脸蛋,“你可知,我不只要你做我的刀?”
“呵,臭小子,还挺贪。”燕双飞轻笑出声,眼神却坚定不移地对上了夏禹川的目光,“随你要什么,我若是给得起,绝不吝啬。”
“若是给不起呢?”夏禹川忽然想逗逗他,俯身食指点在燕双飞嘴唇中间,挑了挑眉,眉眼绮丽,像在故意勾引人。
“给不起……”燕双飞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拧着眉沉思了一会儿,随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那把我卖了自己去买,若还不够,我就自己跑回来,你再卖一次。”
“哈哈哈哈哈哈。”夏禹川逗人不成自己反而被逗乐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含笑地在燕双飞唇上亲了一口,笑道,“那一言为定。”
他说完披上衣服起身就要往外走,燕双飞被他亲了一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慢半拍地问道:“你去哪?”
“找指挥使,我要把你卖给他。”夏禹川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记得自己跑回来啊,千万别被阿雪逮住了。”
夏禹川是在镇州城的城楼上找到萧烟的,彼时少年人曲起一条腿坐于城头眺望着远方,红衣被风吹动,如同一面永远招摇的旗帜,只要他在那里,银枪效节都就不会失去军魂,至少烧杀抢掠的人里,并没有手持银枪的。
时近傍晚,落日余晖落在砖石上,无端显出几分萧瑟,听见身后动静,萧烟回头看他,笑着道了句:“长安。”
“指挥使。”夏禹川应了一声。
“来,坐。”萧烟拍了拍身边的砖石,即便如此粗犷地坐着,他的仪态仍旧是端庄的,“你有心事。”
夏禹川依言在萧烟旁边坐下,鼻尖嗅到了他身上焚香的气息,很有一种佛寺里常年香火供奉熏染出来的肃穆庄重,让人的心很容易就沉淀下来了。
“他们——与我想的不太一样。”夏禹川说道,经过燕双飞的开导,他此时已经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是以跟萧烟交谈的语气还算沉静,“我以为军人是护佑百姓、舍生取义,可他们所做和土匪流氓没什么区别。”
“乱世中人活着尚且不易,更妄论礼义廉耻,忍耐克己。”萧烟看得通透,许是因为比燕双飞有些许文化的缘故,对问题的描述也要一针见血得多,“杨师厚也好,李存勖也罢,即使是朱友贞,行事也都逃不开一个利字,他们比之俗人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道貌岸然的皮,话说得好听,实则都是狼子野心,才不会顾及百姓死活。”
“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吗?”夏禹川忍不住问道,他来找萧烟,就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自己是否能变更山河、颠覆社稷的答案,正如阿南刻所期许的那样。
“自然是有的。”萧烟轻笑一声,“一统江山,四海平定,天下权握在手中,谁又敢说一句不是?”
“此话是否僭越?”夏禹川吓了一跳,萧烟此人实在狂妄,旁人都在循规蹈矩,只有他离经叛道妄图颠覆社稷。
“僭越?李唐王室的正统早都断送在了朱温的手里,自他以后礼义廉耻成了一纸空谈,各地藩王不过是成王败寇的角逐,谈何僭越?”萧烟不屑笑道,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扔着玩儿一般直接打在了不远处刚刚被挂起的“梁”字旗帜上,“百年朝堂,千年人间,弄权者的风云与江山社稷有何干系呢?那金銮殿上坐着的是晋王还是梁帝并没有什么分别,数载征战,受苦的都是百姓。”
“那您是这等开创盛世基业、功名千秋之人吗?”夏禹川问道,其实萧烟和蓝黛很像,第一眼见到他们,他就知道他们并不会甘于居于人下,甚至于萧烟更狂,一身锋芒比之蓝黛当年还要锐利,让夏禹川心中有种历史重演的担忧,他怕大业未成,萧烟同那蓝黛一般折戟,至少如今邺王已然开始忌惮萧烟了。
“世禄高爵封赏,不过半纸功名,朝堂上的荣华富贵,我还不屑于要。”萧烟轻笑一声,给出了一个夏禹川意料之外的回答,“不过是随心所欲,也想搅弄一番风云罢了。”
“那您是否过于锋芒毕露了些?”夏禹川凝视着萧烟,他忽然理解了燕双飞所说“进则建功立业,退则天涯仗剑”的洒脱,萧烟此人,狂妄至极,也洒脱至极,这样的人很难会被俗世困扰,若是当年统领陆战九军的是他,如今的军中又是怎样光景呢?
“恃才者当傲君,那无能者才逢迎。”萧烟道,转头看向夏禹川,“长安,大夏龙雀在你的手里,要君临天下或是做社稷之臣全都你自行决定,只有一点,世人如蜉蝣,你却不可居于人下,受他人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