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人间风流客
邺王大军从镇州离开后,移军一路劫掠扫荡稿城、束鹿,一直到了深州方才折返,待大军回归魏州时,早秋也随着簌簌落下的枯叶如约而至,十五这天,魏州城里点起了灯火,较往昔早早灭灯歇息后的一片漆黑不同,这日城中的街市格外热闹,楼阁建筑装饰得富丽堂皇,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游街的花车上端放着纸扎的金童玉女,燃着了的香烛纸马带着属于祭祀的焚烧的香气,火光掩映着明月,夹道的茶座和酒楼里演奏着“目莲救母”的杂剧,冥乐声哀哀戚戚、百转千回,唱得人心中无端凄凉。
彼时夏禹川正坐在满月楼的雅间里听姑娘唱曲,贺镜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瞧着外头长街上走过的花车,燕双飞倚着夏禹川的肩膀一口一口地喝着清冽的醉花阴,好不惬意。
“你那般火急火燎地叫我来,便是做这个?”夏禹川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燕双飞的额头,朝那弹琴的姑娘挥了挥手,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不如去找指挥使练枪。”
“你这人真是,好容易阿雪给了假,你倒好,整日想着练枪。”闻言燕双飞酒也不喝了,直起身理了理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衣物,随手将乱了的发髻用木簪子挽起,拉起夏禹川的手道,“你既不喜欢听姑娘唱曲,那便随我出去玩好了,虽说这魏州城算不得多富庶,但毕竟是邺王封地,还是有几分繁华在的。”
“我也去。”贺镜嚷了一声,从窗台上下来,几步跟上了走在前头的两人。
街上尽管热闹,售卖之物却不似上元七夕,都是一些纸扎的冥器,五彩的衣物,唇红齿白的纸人,还有的摊位上贩卖着算不上精致却足够吸引人的节日小食,食物的香气与纸钱焚烧的烟气组合成了一副人间烟火,贺镜早就被长街上各式各样的物什吸引了目光,不知道跑哪去了。夏禹川过去从没见过这些,看什么都好奇不已,他指着一个泛着米饭甜香的木桶问燕双飞:“那卖的是什么?”
“穄米饭,要吃吗?”燕双飞笑着问他,却已无比自觉地捏着几枚铜板去给他买了,“你就在这等我,街上人多,莫要走散了。”
“好。”夏禹川应了一声,站在永济渠边上好奇地瞧着上头星星点点闪烁着火光的河灯,莲花状的物什精巧又可爱,是他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他忍不住伸手想捞一盏起来,俯身下去够离他最近的那一盏,一只惨白到几乎算得上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阴柔的男声阴恻恻地在他耳边响起:“冤魂们往生全仰仗这灯,你闲来无事捞它作甚?”
夏禹川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张艳丽中透着诡异的人脸,男生女相分明该是柔和的面孔,面前这人却一脸苦相,看起来却森冷又阴郁,嘴唇涂得漆黑,耳上缀着同样雪白的流苏,卷在漆黑的发间;身上也是一身仿佛哭丧似的白,衣角在风里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地飞,那人半个身体藏在黑暗里,整个人透着一股冲天的鬼气。
饶是夏禹川见惯了大场面也难免被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地按到了腰间大夏龙雀的刀柄上:“你是何人?”
“姓萧,单名一个翎字。”刹鬼手里折扇“唰”地一下展开遮住了半张面孔,只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人瞧,扇骨漆黑如墨,霜白的扇面上只有五道仿佛是人手在上面抓出来的血痕,他的目光随后落在夏禹川腰间的刀上,“那是你的刀?”
“禹川,你在跟谁说话?”夏禹川正要回答,却见燕双飞手里拿着一包穄米饭,旁边跟着贺镜正朝他走过来。
“禹川?你这名字倒是玄妙。”刹鬼挑了挑眉,从夜色里走到灯下,笑着同后来的两人打了个招呼,诡异的样貌把贺镜吓得跳起来,刹鬼脸上的兴味更浓,他道,“这是你的友人么?”
“是。”夏禹川仍旧戒备地看着刹鬼,边把贺镜和燕双飞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对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他毫无察觉,让他怎么不戒备?
“何必这样惊惶。”刹鬼掩面痴痴地笑出了声,眸子里漾着笑意,越发显得鬼气森森,“不过是同你打个招呼,叫你莫要擅动这些河灯,平白误了人家往生的路。”
“往生?”夏禹川疑惑道,他的生死观里并没有所谓灵魂的说法,自然也不知晓这盂兰盆节的真正含义,只当是什么热闹集市在玩儿。
“乱世中人大多马革裹尸,还有些人死后连尸体都无处填埋,随便地被扔在了路边,这样的人死后不入轮回,只能在人世间做孤魂野鬼游荡,但若是每年的七月十五这天扒上一盏河灯,便能结束这四处飘零的苦楚,去往阴曹地府投生。”刹鬼还没开口,燕双飞先替他解答了夏禹川的疑惑,“这河灯是放给鬼的。”
这下夏禹川是真的愣在了原地,这死后的世界,也存在亡魂一说么?
“不只是河灯,长街售卖的冥纸冥器,香烛纸马,全都是要点燃了送给故去亡人的祭祀品。”贺镜手里捏着一沓黄色的纸钱,引了河灯上的焰火在永济渠边燃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客雨途风听吾言,生时愿明庙堂晦……”
燕双飞同样手里捧着一摞五彩的纸衣在旁边烧,一炷燃着了的焚香插在旁边冒着袅袅青烟,他一边烧,一边也在念叨着些快去投生,下辈子去个好人家之类的话术,末了抽空瞧了一眼夏禹川道:“你不祭奠么?”
虽说夏禹川原本并不相信所谓的死后,但毕竟入乡随俗,若真要论起来,他眼下也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投生了,索性也买了三叠纸钱,跟另外两人一同蹲在永济渠边烧纸。
“川哥,你烧给何人?”贺镜问了一句,“我烧给我爹,我得让他知道,他儿子现在也算是半个少年英雄了。”
“俞川,一位……故人。”夏禹川顿了顿,说道。
刹鬼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打量着夏禹川,倏尔意味深长地笑了,手里的折扇一合,他对三人道:“今日相逢也算是你我有缘,不若我带尔等去找些乐子可好?”
“乐子?什么乐子?”贺镜少年心性,一听说找乐子立马兴奋地追问道,“我能去吗?”
燕双飞和夏禹川本想拒绝,但又不忍心看着少年失望,于是便也应下了。
“能去,自然能去。”刹鬼说着,手中的折扇刷地一下展开,墨发在风中飞舞,他轻飘飘地越过几人到前面带路去了,“诸位且随我来。”
三个人被刹鬼引着走过了箫鼓升天的长街,绕过香烛纸马炊烟袅袅的篱墙,似乎是走到了永济渠下游的某个地方去了,河岸上停驻着无数歇了火光的河灯,河上有一佝偻老妇搅弄着一锅芳香扑鼻的热汤,慈祥又和蔼地给每个过路人舀上一碗,那老太太一瞧见刹鬼,忽然就笑弯了眼睛:“少公子如今这么早便回来了?”
“带三位朋友来瞧瞧,时候晚了怕赶不上。”刹鬼朝那老太太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夏禹川,手里折扇往桥那头一指,“请吧,三位。”
三人跟着刹鬼走过长桥,另一头的街市较魏州城的花街还要热闹些,街上售卖的也不是冥纸冥器,而是一些珠钗水粉,也有售卖字画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最醒目的,还是长街尽头灯火掩映下的楼阁,隔着无重幕帘瞧不真切里头光景,影影绰绰的人影却足够让人想象是怎样的热闹。
“好漂亮的木簪。”夏禹川一眼就被摊子上一枚雕刻着双燕展翅的木簪吸引了,他想起总是弄断发带、用筷子束发的燕双飞,忽然很想把那枚木簪送给他。夏禹川拿出身上为数不多的铜板想要将那枚簪子买下来,却从袖中摸出了沉甸甸的一吊钱,尽管心中奇怪自己何时身上带了这么多铜板,却也没多做纠结,急忙取了交与摊主买下了那支早先看好的簪子,乐呵呵地捧到燕双飞跟前:“我替你把头发束起来吧。”
“好啊。”燕双飞瞧着他弯眸一笑,柔顺地解开头上发带,低下头去任他动作。
“好了。”夏禹川简单替燕双飞理好了发髻,后者抬起头时眼眸潋滟如水,他心头一颤,这家伙……
“好看吗?”燕双飞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笑意浮现,宛如少女。
“好看。”夏禹川轻轻抚了抚他笑出细纹的眼角,忍不住又重复了一句,“特别好看。”
燕双飞暗自观察着夏禹川的神色,得到了想要的反应后他满意地收敛起脸上的笑,眼底却怎么都藏不住喜悦,夏禹川喜欢他的皮相,也不枉费他故意模仿一番少女的娇憨。
刹鬼站在一旁垂眸瞧着俩人的互动,悲苦的面容上瞧不出喜怒,只有袖中不时溢出的鬼气无声昭示着他的心思并不纯粹。只是现在三个人的心思都不在他身上,一时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三位可要吃好玩好,我还有些事,便不相陪了。”刹鬼象征性地说了一句便转身消失在了来往人群。
夏禹川忙着替燕双飞理鬓发,只说了句:“多谢您带路,慢走。”
贺镜看着腻歪的俩个人,耿直的小脑袋瓜没觉出端倪,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了声:“我自己玩去了。”转头盯上了街边卖的糖人,往袖子里一摸,拿出来几枚铜板,像条撒欢的傻狗似的蹦蹦跳跳地扎进了人堆,夏禹川唯恐他丢了,只得暂停同燕双飞打情骂俏,拉着人跟上去,一边在后面喊道:“你别走那么急……”
“由他去,丢不了。”燕双飞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悄悄勾住了夏禹川的小指,“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吧。”闻言夏禹川也歇了去追贺镜的心思,任由燕双飞勾着他的手在街道上慢慢地走。
好像好久没有这样惬意放松过了,夏禹川有些出神,这样纯粹地、毫无顾虑地行走。
“累了?”燕双飞敏锐地感觉到夏禹川的情绪变化,后者刚想说没有,一张嘴情不自禁先打了个呵欠,燕双飞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在他身前蹲下,“你呀,上来,背你一次。”
夏禹川从善如流地趴到了燕双飞肩上,不像其他人五大三粗的,燕双飞皮相生得漂亮,衣襟、发丝上带着一股寒兰的幽香,很容易就让人想起初见时顾厌大衣上的雪莱花,这家伙啊,夏禹川在心里想道,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这个,不过军营里条件简陋,燕双飞哪来这么多精力捯饬自己的?
“你擦香膏了?”夏禹川揪了一撮燕双飞的头发在手里玩着,趴在后者耳边轻声问道。
“哈?才没有。”燕双飞出人意料地否认了,他甚至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玩笑性质地说道,“可不是谁都像阿雪,衣服不穿隔夜的,营帐里常年点着檀香,手上随时挂着一串珠子,不像是将军,倒像个随时要出家的和尚。”
“你们私下都这般编排他么?”夏禹川搂住了燕双飞的脖子,没忍住悄悄亲了亲他的耳朵。
燕双飞恍若未觉,把夏禹川往上送了送,道:“哪里叫编排他,这是实话,一个指挥使,一个谢军师,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们三个人都不像这乱世中人。”
“此话何解?”夏禹川乐了,燕双飞这话他先前就听过一遍,但他没弄明白个中含义。
“你看看军营里哪个天天打架不是一身臭汗半身灰,再瞧瞧阿雪,把贺镜按在地上揍完身上灰都不沾,像个谪仙人。”燕双飞一眼瞟见了前头一手拿着一个糖人的贺镜,有心捉弄他一番,便背着夏禹川刻意放轻了动作,“至于谢军师,你同他熟了就知道了,他行事比之前的朱友贞还说一不二,朱友贞呐,好歹也是当过几天皇帝的人,想想看吧,谢仪那厮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一身气质的。”
“那我呢?”听燕双飞这么一说,夏禹川不由得也有些好奇了。
“你?”燕双飞轻笑一声,“像个死了之后孑然一身的孤魂野鬼,但偏生又对下一世有期待,我这般说你可能理解?”
“那不就是人鬼神?”夏禹川道,谢仪是人,他是鬼,萧烟是神。
“唔,这么说也对。”燕双飞想了想道,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人手里捏着的糖人,话锋一转对夏禹川道,“快,把贺镜那小子的糖人拿了,也省得人多我俩再去挤。”
于是俩个腻歪的大男人一人一个丝毫没有道德压力地抢走了大龄儿童贺镜千辛万苦挤进人群买到的糖人。
贺镜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被燕双飞风卷残云吃光的糖人差点没哭出来,偏生后者杀人还要诛心:“太甜了,齁得慌。”
贺镜:“……”你顶着一张这么好看的脸,怎么能说出这样丑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