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轻舸渡忘川
三人从赌坊离开后就顺着之前的路线往回跑,却不想来时不过半炷香时间的路线,他们沿着河跑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找到那座有个老妇人分汤的长桥。
“别跑了,拉个人问问。”夏禹川说着让燕双飞把贺镜放下,转身去问前面一个着素衣的女子,“这位姑——我靠!”
女子转过头来是一张被划得鲜血淋漓的脸,吓得夏禹川当场爆了粗口,不过显然她也被后者的反应惹恼了:“叫你奶奶个腿儿,枉死城不都是这样的么,大好的日子被你这么一叫,当真晦气。”女子骂完还啐了一口,这才走了。
夏禹川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打算去问另一个人,才靠近却发现那人没有腿,是飘在地上走的。
夏禹川心想这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哦不正常鬼了么?正郁闷间,眼角余光瞟见一个抱着白兔子、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从旁边走了过去,夏禹川连忙上前拉住人家道:“姑娘,你可知道那座有位老婆婆分汤的桥在哪?”
那姑娘看着他不说话。
夏禹川又问了一遍:“姑娘?”
“故事已经落幕,便就此别过,妾身在此祝愿郎君,心想事成,平安喜乐。”姑娘抿唇一笑,道:“不认识我了么,小郎君?”
夏禹川盯着年轻女子看了半晌,随后瞪大眼睛,讶异道:“林清棠?!”
“正是妾身。”林清棠点了点头,瞧着夏禹川身上的戎装,眼眶微红,随后柔声问道,“那日一别本以为无相见之日,小郎君出现在此地,莫非是……”后面的话她不忍说完。
“不是。”夏禹川答道,“只是节日祭祀,意外误入此地,劳姑娘告知出路。”
“您是随享受供奉的冤魂一同进来的吧。”林清棠一听,随即破涕为笑道,“分汤的地方那是奈何桥,向来只进不出,您若要回阳间,得扒着河灯从忘川河逆流而上,到渡口对岸去。”
“烦请姑娘带路。”夏禹川行了个揖礼,目光诚恳地瞧着林清棠,后者朝他又是弯眸一笑,道:“那是自然,小郎君请随妾身来。”
林清棠说完,摇曳着身姿走到前头带路去了。
燕双飞跟在身后暗搓搓地戳了戳夏禹川的腰道:“在这阴曹地府你也有熟人?”
“过去在某个地方亡命时见过。”夏禹川解释道,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再遇着当初的林清棠,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臭小子,艳福倒是不浅。”燕双飞轻轻地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对他的过去刨根究底,背着贺镜紧跟在林清棠后面。
刹鬼的阴军手持长矛对整个丰都开启了全城封锁,白无常手里拿着哭丧棒守在忘川河渡口,睁着一双吊梢眼阴森森打量着来去的游魂,尖利着嗓音说道:“都给我瞧仔细了,腰佩龙雀刀的少年。”
“事情不好办了。”林清棠远远地瞧见了守在渡口的鬼差,为难地拧起了眉头,“无常鬼守在那里,他向来只听少公子的话,你们要走怕是难了。”
“有劳姑娘带路,接下来我二人会自行想办法的。”燕双飞跟林清棠道了声谢,转眸盯着不断有冤魂沉浮的忘川河若有所思,“禹川,纸折的渡船你可会做?”
“会,你有办法了?”夏禹川点头应道,询问的目光落到燕双飞的脸上,不知道他想出了什么办法。
“冥钱未燃尽余下的纸屑在民间叫做述黄纸,旧时有一种说法,将这种纸携带于身上可蔽人息,制物则不为邪祟所视。”燕双飞说着从袖中拿出来一把之前没来得及烧的冥钱跟一枚火折子一并交给了夏禹川,“此地虽是阴曹地府,可你我毕竟是生人,此时焚烧冥器想必依然有效。”
夏禹川懂了燕双飞的意思,当即点燃火折子开始焚烧那一叠为数不多的冥钱,只是烧纸不难,烧给谁呢?夏禹川沉思片刻,看了一眼旁边衣着朴素的林清棠,当即念叨起了女孩的名讳。
林清棠:“……”当面给鬼烧纸是真的很秀啊。
不多时,夏禹川得到了几张新鲜出炉的述黄纸,林清棠也在中元节这天收到了一笔数量可观的意外之财。
“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夏禹川灵活的手指一阵翻折,很快就折出来一只还算小巧精致的纸船,纸船一放到忘川河上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乌篷船,燕双飞把昏迷不醒的贺镜扶到船上,夏禹川将剩下的述黄纸塞回衣袖,站在船头同林清棠挥手作别,女鬼站在河岸上瞧不见三人身形,却还是朝着看起来空无一物的河面招了招手,道了声:“后会无期,郎君一路保重。”
“别盯着看了,人都瞧不见了。”燕双飞手里拿着船棹站在船头撑船,一边对直愣愣看着忘川河岸发呆的夏禹川说道,语气中似有幽怨。
“你又吃哪门子飞醋?”夏禹川失笑道,也撑起棹子站在船尾划船。
“我没有。”燕双飞故作满不在乎,因为小心思被人发现红了耳尖却还是不认,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道,“贺镜这小子,往地上一晕啥事儿都不用管了,回去我要扣他的伙食。”
夏禹川瞧见了燕双飞泛红的耳尖,轻笑一声,心想还要装佯?却也没点破,转而说道:“是,你大度着呢,那何必总欺负贺镜呢?”
“不欺负他,难不成欺负你?”燕双飞敏锐地捕捉到夏禹川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愉悦,心头像被羽毛轻轻地刮了一下,忽然起了逗弄回去的心思,当即说道,“算了,我可舍不得。”
“是舍不得,还是怕自己输给我?”夏禹川放下手里的棹子,弓着身子穿过乌篷船来到船头,就那么盯着燕双飞姣若好女的面孔瞧了一会儿,平静而认真地道:“或者,你害怕别的什么?”
“没有。”燕双飞故作平静地说道,却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船桨,略带惊惶地避开了夏禹川询问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会害怕呢,心有怖惧的人怎么可能会……”
他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夏禹川凑近仰头吻住了他,一触即分。
“现在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了吗?”夏禹川看着怔愣在了原地的燕双飞,轻轻地问道,眼角眉梢还有未来得及消散的笑意。他的爱人在刹鬼的业障里受磋磨了太久,这一世明显光辉湮灭,他主动一些又何妨呢?
“我……”燕双飞又想逃避问题,所以夏禹川又吻住了他,这一次深入唇齿,他手里的船棹落到水上,变成述黄纸漆黑的一角,很快被忘川水淹没。燕双飞扣住了夏禹川的后脑,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了后者的腰,他把人吻得气喘吁吁、全身发软,才意犹未尽地分开,颤着眼眸,似是不敢置信,却又惊喜万状地自顾自喃喃:“该攒聘礼了……”
“为什么不是你嫁我?”夏禹川好笑地看着他。
“也行。”燕双飞沉思片刻说道,“嫁妆也得准备。”
夏禹川彻底没话说了。
述黄纸折的船的确管用,除了要人划着逆流而上比较费力气以外,三个人大摇大摆乘船从白无常守着的渡口经过时竟是没有引起一点关注,燕双飞看着不远处依稀瞧得见人间灯火的河对岸,微微松口气,天未明,还赶得及,若是黎明鬼门关闭前没能出去,他们三儿可就真得留在这当鬼了。
“就要到了。”燕双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是啊。”夏禹川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刹鬼追上来——他一口气还没松完,就看见河岸上站着个白衣飘飘的鬼影,不是刹鬼又是谁?是了,寻常的物件可以骗过小鬼的眼睛,却绝对瞒不了刹鬼这样的千年鬼物。
彼时刹鬼站在岸上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盯着乘船渐渐靠近的夏禹川二人,身边站着一干鬼众,没有像白无常和死有分那么重的阴气,但周身的怨气几乎凝成肉体可感的阴冷,恐怕这才是刹鬼真正为他们准备的埋尸地。
“你二人寿数未尽,死在阴曹地府到底不妥,可这阴阳交界的三阴之地自古妖邪辈出,死一两个误入的过路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刹鬼摇着扇子抿唇一笑,身边的乌衣女鬼拔出腰间的弯刀直接踩上了乌篷船,刀光闪烁,整艘船顿时四分五裂,两个人连同昏迷不醒的贺镜一同落进了忘川,里头千百年不断挣扎的冤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撕扯着他们的四肢,要把他们拖下去一起受苦,夏禹川挣扎无用,手甚至摸不到刀,眼看就要被忘川水淹没。
“别叫他们死在忘川里了。”刹鬼在岸上嫌恶地皱了皱眉道,“我嫌晦气。”
闻言,乌衣女鬼挥刀的动作一顿,揪着衣领把三个人扔到了岸上,扭了扭脖子,提着弯刀就朝燕双飞走了过去,少公子最恨此人,那便从他开始解决,乌衣女鬼如此想到。
“双飞!”夏禹川吼了一声,将腰间的龙雀刀抛给燕双飞,大夏龙雀杀气重,妖邪莫敢近,燕双飞接过刀也不含糊,当即大开大合地同乌衣女鬼缠斗起来,一时间利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瞬息之间燕双飞身上多出了许多被阴气割开的伤口,乌衣女鬼没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只是身上的鬼气被龙雀刀的杀气冲散了些许。
“阿离,回来。”刹鬼看见龙雀刀在不断吞噬乌衣女鬼身上的鬼气,出声把手下召回,冷笑了一声,广袖一挥,严阵以待的三个人又阴风扫回了江里,“还是让你们在忘川里泡着吧,大夏龙雀霸道,难不成还能屠尽我这忘川恶鬼?”
三个人的身体撞在一起跌进江里,一直睡得跟叫不醒的猪似的贺镜此时终于悠悠转醒,一睁眼就对上盘踞在周围的冤魂残缺不全的脸,吓得惨叫一声,忘川河水便毫不留情地从他的口中灌进腹腔,燕双飞一边挣扎着摆脱恶鬼的桎梏,一边还来捂他的嘴。
燕双飞有龙雀刀在身,刀上的杀气震慑着河里的冤魂,一时之间围在他和贺镜身边的恶鬼并不多,夏禹川被阴风甩得最远,本来又是已死之人,身上的死气吸引着河中恶鬼扒住他的双腿往下拖,天光越来越远,汹涌的河水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一时恍惚了,分不清是在忘川还是伽蓝城外的那条护城河,也许他从来没有来到魏州,更不曾担任过什么银枪效节都校尉,这一切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象,他仍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前半生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夏禹川的脑海中划过,蓝黛一脸贱兮兮地偷走他刚熬好的粥、地下城里祁连认真关切的目光、精神病院里伊克丝仿佛恶鬼般张合的唇,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阿南刻总是温柔又难过地看着他,沈砚每一次回眸脸上都落着阳光……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清晰闪过,又飞速模糊、淡化,最后统统定格成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年人。
河面上伸下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不容置疑地把他拉出了忘川——萧烟来了,半身是血的燕双飞瘫坐在旁边朝他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笑。
“你们先走。”萧烟言简意赅道,随后转身看向一脸阴翳地看着他们的刹鬼,轻叹一声,似是无奈道,“天亮了,殿下再多的憎恨,何必同寿命短暂的凡人计较?”
“指挥使,他不会对您做什么吧?”夏禹川怕刹鬼一个不高兴把他们指挥使弄死了,跟贺镜一左一右扶着燕双飞往人间的方向走,一边回头担忧道。
“你一介凡人宵小,也敢质问我?”刹鬼广袖一甩,一道裹挟着杀意的阴风气势汹汹地往离去的三人身上削,萧烟手里龙雀刀一卷化掉了风势,抬眸平静又包容地望着刹鬼,只淡然道:“殿下私自蛊惑生人入冥界本就不妥,如今日头已高,鬼门关闭,您带着恶鬼在人界晃荡,莫不是罪加一等?”
“伶牙俐齿。”刹鬼被萧烟气得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盯着后者的脸端详片刻,却是笑起来,“你有封王拜相的运势,命里却无荣华富贵可享,今日你敢阻拦,我便先削你十载人间岁月,瞧瞧六年后到了阴曹地府你还能不能这般狂妄。”
“多谢殿下宽容。”萧烟随手挽了个刀花把龙雀刀收回鞘里,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还给萧某留了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