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兴亡因我起
贺镜大喜的日子很快如约而至,府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夏禹川坐在府邸对面的茶楼里望着下方的喧闹独自喝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格外寂寞。
“你在这里看什么?怎么不下去?”燕双飞从后面绕过来,拿掉了他手里的茶杯,看向夏禹川的目光一时有些复杂,片刻后他叹口气,妥协般地俯身把人抱了个满怀道,“十年了。”
寒兰的冷香萦绕鼻尖,夏禹川一怔,轻轻抓住了燕双飞的手,有些无措:“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的。”燕双飞道,他俩七年前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哪怕都是在李存勖手下做事,却几乎没有再见过,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燕双飞猜到了他的打算,骂过他、也劝过他,所以后来夏禹川干脆不见燕双飞,后者劝说无果,自然也就放弃了。
“你找我做什么?”夏禹川敛下眼眸,大抵能猜到一些,或许是因为他替贺镜和公孙翎在李存勖面前说了话吧。
“替那小子谢谢你。”燕双飞轻轻道,见夏禹川低着头不肯看他,抿了抿唇,又道,“或许我当初不该阻止你。”
夏禹川沉默着没应声,燕双飞自顾自道:“阿雪和凌云的仇得报,但我一直觉得,你和贺镜都还年轻,有大好未来,这些恩怨纷扰合该我来做,你们不该被困住。”
“但是我忽然觉得,我好像错了。谢怀玉有句话说对了,乱世中人大都身不由己,可能从阿雪杀了杨师厚那一刻起,我们就没得选。”
“你不会觉得我背主求荣、忘恩负义么?”夏禹川感觉心中某个地方好像被戳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燕双飞是这么考虑的,他一直以为他们都怨恨他见利忘义。
“没有。”燕双飞摇摇头,在夏禹川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为你不值,报仇的方式有很多,你何苦把自己赔进去?你封侯那天我们都很高兴,又很心疼,贺镜说在你背上看到了一条纵横的伤口。”
所以他们明面上不敢跟他深交,暗地里亦不敢来往,李存勖的猜忌之心并不亚于当年杨师厚,他们走得越近,夏禹川向上爬的路就会越难,帝王多疑,他会担心他们沆瀣一气、结党营私。
“但是细细想来,我们跟你其实都一样,可能还不如你活得明白。”燕双飞自嘲道,“贺镜那小子,越来越像当年的阿雪了。”
夏禹川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双飞的脸看,十年征战,男人额上多了一条伤疤,突兀地横亘在那张宛如女子一般的脸上,夏禹川伸手抚上他又添了细纹的眼角,忍不住道:“你老了。”
“又不是天上的仙人,自然会老。”燕双飞好笑地把夏禹川的手抓到手心里握着,当年萧烟死的时候他二十九岁,如今十年过去,年近不惑,自然是要生皱纹的,“怎么,七年不见,嫌弃我年老色衰了?”
“说什么胡话。”夏禹川轻叱道,眼含希冀地望向燕双飞,试探着道,“当年你说要做我手里最锋利的刀,此话可还作数?”
“十年了,你可算想起来了。”燕双飞看着他戏谑道,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在里头,“我道是你看不上我呢,不声不响地瞒着我自己做事。”
“我错了。”夏禹川从善如流道,他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燕双飞,蓝黛说过,男人最吃撒娇那一套,即使是燕双飞也不能免俗。
“你有什么错?”燕双飞拍了拍夏禹川的头,笑骂,“你主意大着呢。”
“走吧,贺镜今日大喜,下去同他道一声贺。”燕双飞说着拉起夏禹川离了茶楼,在铺开的席面上找了一处位子坐下,二人去之前,那里已坐了一个少年,正趴在桌上眼巴巴地望着接待宾客的贺镜。
见二人过去,那少年眼睛一亮,嗓门响亮地嚷了句:“燕都尉,你什么时候来的?指挥使刚刚到处找你呢!”
燕双飞拉着夏禹川坐下,瞧了一眼那少年,道:“去接侯爷了,你咧,怎的不去玩,一个人坐在这里?”
“指挥使迎娶新妇的日子,怎么能去玩?”那少年反问道,一边继续眼巴巴地望着贺镜,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坐着的夏禹川。
“这是谁?”夏禹川好奇地问道,少年看贺镜的眼神他太熟悉了,当年贺镜便是这般崇拜地着萧烟的。
“卫无双,贺镜带的新兵。”燕双飞回答道,转头又去同那少年搭话,“贺镜娶新夫人了,他不要你了,来跟我混怎么样?”
“燕都尉,您这话哄三岁小儿还差不多。”卫无双不以为然道,“指挥使才不会抛下我呢。”
燕双飞不死心地继续诱哄道:“臭小子,白给你开那么多小灶了,你看他都不让你上战场,还跟着他做什么?”
“指挥使说我才刚入军营,刀剑无眼,让我再练练。”卫无双道,眉眼间神采飞扬,“男子汉顶天立地,我早晚也会像他那样建功立业的。”
夏禹川安静地听着二人的交谈,忽然想起了他同贺镜初遇时后者跟他说的话:“我才刚入军营,燕都尉不让我上战场,不过我早晚都会去的,男儿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我也要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当时那个一身胆气的少年,终于也出落成了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
“双飞,你明知他心性纯朴,何故这般戏弄他?”贺镜带着些无奈的声音响起,一身鲜红婚服出现在夏禹川眼前,他束了高髻,身上带着庄严厚重的佛香,夏禹川瞧着他一阵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年烈日当头,抱着手臂站在老树下的萧烟。
那时那人红衣烈烈胜过天上骄阳,他便是随意地往那一站,然后说:“双飞,凌云刚打完一场,你此时再上,莫不也是在欺负人?”
夏禹川手中茶杯一晃,滚烫茶水顿时溢在手上,他连忙低下头去,怕受不住眼底的痛色,失态人前。
“怎么这么不小心?”燕双飞连忙去处帕子给他擦手,贺镜叫人取来伤药给他擦拭。
“指挥使,他怎么了?”卫无双从贺镜身后探出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夏禹川。
“没你的事,乖,一边去。”贺镜随手抓起桌上的点心塞进卫无双嘴里,打发走了中二少年,他看向夏禹川,轻轻叹口气道,“何至于呢?”
“你俩都一个样。”燕双飞无奈道,都是把灵魂困在过去,生生逼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你越来越像他了。”夏禹川抬起头来,眼眶还有些湿润,失去一个人的那一天并不是最难熬的,至少还有事可做,最难熬的是每一个触景生情、而他又没有回来的日子。
死亡是生者的隐痛,曾困住蓝黛八年,现在也困住了他夏禹川。
“指挥使,‘他’是谁啊?”卫无双嘴里吃着糕点还要探出头来含含糊糊地问道。
“故人。”贺镜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头,转头看着天边斜阳,明天是个好天气。
……
同光四年二月,驻守瓦桥关魏州军回师到贝州的时候,军士皇甫晖等兴兵作乱,推举指挥使杨仁晸为统帅,杨仁晸不从,为乱军所害,皇甫晖提杨仁晸之头颅胁迫效节军指挥使贺林弋为帅。
贺镜刚娶了公孙翎,本不想同乱军牵扯,皇甫晖却将刀架到他脖子上,以杨仁晸首级作威胁,逼迫他为帅。加之谢怀玉飞鸽传书,时机已到,他也不再抗拒,便答应下来,于同光四年二月十六日率领乱兵进入邺都。
李存勖大怒,当着朝臣的面将前线来的军报直接扔在夏禹川脸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骂道:“这就是你的好兄弟,跟你一个德行。”
夏禹川跪在地上不说话,李存勖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愈发来气,一脚揣在他的心口,他身上有多年征战的旧伤,被踹得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旁边的朝臣或鄙夷、或怜悯地看着他,这君王禁嬖也不好当啊。
李存勖泄了心头的火,勉强冷静下来,也知道这件事跟夏禹川没什么关系,快刀斩乱麻地派遣将领去讨伐叛军,等朝臣散去了,这才从帝王宝座上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夏禹川。
“你可怨朕?”李存勖皱着眉,仔细观察着夏禹川的反应。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夏禹川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闻言,李存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他把夏禹川从地上扶起来,语气柔和道:“方才力度没控制住,可是把你踹疼了?”
“疼。”夏禹川就那么弱柳扶风地往李存勖怀里一靠,似乎就是单纯地喊疼,丝毫不怨对方踹了自己一脚。
“恃宠而骄。”见他如此反应,李存勖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他笑着轻叱了一句,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勾着夏禹川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
李存勖派遣李嗣源率兵讨伐叛军,却不想讨伐军也发生了叛乱与叛军联合起来拥立李嗣源为帝,驻守邺都的贺镜更是直接迎接李嗣源入城。
而后李嗣源挥兵反攻京师,贺镜留驻魏州。李存勖怒不可遏,亲自率兵迎战欲剿灭兵变首领李嗣源,两军列阵,却谁都没有率先出手,李存勖身披甲胄骑在马上,冷冷看着对面的李嗣源,以及为他出谋划策的谢怀玉。
被妥帖收藏了十年的红衣被人从箱子的最底下拿了出来,那人指间轻轻抚摸着面料,似乎在缅怀什么人。
“好,真是好得很。”李存勖怒极反笑,“朕倒是想看看,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那人拿着一张长弓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李存勖身后百米处,瞄准他的后心张弓搭箭。
李存勖说罢正欲下令出军,箭矢的破空声自身后传来,一枚羽箭自他的后心穿透了他的胸膛,李存勖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夏禹川一身红衣如血,墨发高髻在风中飘扬,他举起的弓还未放下,弓弦后的眼眸冰冷如铁。
燕双飞刚好解决李存勖的最后一个近侍,沾了血的面庞配上那双冰冷无情的眼,只觉是地狱来的修罗,凶残又危险,见李存勖看过来,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风水轮流转啊,陛下。”
“川儿,你也、背叛朕?”李存勖从马上跌落摔在地上,夏禹川把长弓随手扔到一边,慢慢走下台阶,在李存勖旁边蹲下,拔出腰间佩刀贴着他的脸,虽是笑着,看着却叫人心头发冷:“不知陛下可还认得这把刀?”
“大夏……龙雀?”李存勖看着那把有些熟悉的刀,迟疑道,但他还是不知道夏禹川为什么要背叛他,他杀的人太多了,萧烟不过是被斩于刀下的其中一个亡魂,李存勖实在很难想到他身上,即便十年前,萧烟少年天纵英才,曾有东山狼之名叱咤关山五十州。
“您果然是忘了啊。”夏禹川叹道,难过、愤怒、憎恨各种情绪交织在他的心头,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一刀插进了李存勖的肩膀,似有些疯癫道,“双飞,他不记得了,他怎么可以不记得?!”
萧烟尸骨难觅,鬼魂不知在哪里游荡,罪魁祸首却将自己做下的恶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怎么行?
“那就让他想起来。”燕双飞道,他俯身把龙雀刀从李存勖肩膀上拔下来,后者一声痛呼,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刀上的血道,“陛下,您可认得‘东山狼’萧烟?”
闻言,李存勖猛然瞪大了眼睛,贺镜、燕双飞、谢怀玉、夏禹川,他们都曾是萧烟旧部!李存勖自身狂妄自大,一直以来又被夏禹川哄得晕头转向,竟是忘了这一茬,他忽然意识到了落败得如此快的原因,张嘴想破口大骂,却碍于胸口的箭伤只能不甘地说一句:“你们是为他报仇的……”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不过是受过天子恩封的沙陀异族,也敢自称正统?”夏禹川站起来,看着李存勖死不瞑目的尸体讽刺一笑,“还是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