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何世登春台
“你替李嗣源杀了李存勖,有从龙之功,日后定然是加官进爵。”侯府里,谢怀玉坐在桌边问道,因着他们这一手里应外合,为李嗣源入主洛阳省了不少事,“如今大仇已报,你往后作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只求逍遥江湖,自在一生。”夏禹川依旧穿着那身红衣,此时眉宇间的郁结散去,弯眸一笑,依稀又能看见一点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逍遥江湖、自在一生?你不是要做君王么?怎的改主意了?”谢怀玉挑了挑眉,却并未对夏禹川的选择多做指责。
“当皇帝没什么意思,太孤独了,我不喜欢。”夏禹川摇头道,李存勖原本也担得起一句乱世枭雄,可是他当了皇帝以后,猜忌多疑、诛杀朝臣、鱼肉百姓,被权势蒙蔽了双眼,行事愈发乖张无状起来;上辈子的伊克丝亦是如此,越往上走,越是利欲熏心,最后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夏禹川不想变成那样。
“即便不想当皇帝,留在京都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谢怀玉又道,他倒并不是留恋世俗名利,只是单纯好奇夏禹川改变主意选择离开的原因。
“阿雪给我这把刀的时候同我说‘世人如蜉蝣,你却不可居于人下,受他人支配’,我愿意做社稷之臣,为生民立命,却并不想卷进群雄逐鹿的争端中,前半生没得选,但现在,我想为自己的理想而活。”夏禹川垂眸看着腰间的龙雀刀,右手在刀柄上温柔抚摸。
“何况李嗣源也容不下我,毕竟无论个中真情如何,我夏禹川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三次背主求荣、见利忘义的小人,我今日能杀李存勖,明天就能反了他李嗣源,他怎么可能放心?”夏禹川顿了顿,继续道,“与其等着他来狡兔死、走狗烹,不如我自行离去。”
“急流勇退,你倒是通透。”谢怀玉笑道,由衷为夏禹川感到高兴,古今弄权之辈,皆如逝水不复,夏禹川能在这乱世身不由己的境地中找到一条自己的路,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
“那你呢?也是如他一般想的么?”谢怀玉转眸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的燕双飞。
“他去哪,我便去哪。”燕双飞道,他俩因为萧烟的血仇已经耽误了十年,六十便是古稀,夏禹川倒是年轻,燕双飞却已年近不惑,岁月不过,余下的年华,自然该有情人长相厮守,而不是在这乱局中沉浮。
谢怀玉见他一副痴情种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道:“这倒是稀奇了,早些年我记得你还一门心思要跟凌云争头筹,如今倒是放下了?”
“进则建功立业,退则天涯仗剑,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提起凌云,燕双飞笑容淡去些许,面上却是一脸释然,生死就是这样的,尘埃落定,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难过也好,怨恨也罢,活人总是要继续活着的。
“既然你们已打定了主意,那我便也不说什么了。”谢怀玉抱拳行了个揖礼道,“山长水阔,有缘再见。”
贺镜同公孙翎远在魏州,夏禹川和燕双飞离开前便没有同他二人告别,只在离别之际交给谢怀玉一封书信拜托他转交,然后隐晦地提了一下银枪效节都的归路:“李嗣源忌惮我几次背主,银枪效节都未必就比我好到哪里去。”
这次他射杀李存勖能那么顺利,银枪效节都叛乱占了很大一部分。当年的杨师厚作为银枪效节都的创始人都心生忌惮,何况是半路接手的李嗣源?银枪效节都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说到未来,夏禹川觉得自己有愧于萧烟当年的托付,但他扪心自问又做不到后者那样的舍己为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全贺镜这些有着深情厚谊的兄弟,再多的却是无能为力了。
谢怀玉心思通透,夏禹川稍微一说他就明白了言外之意,微微点头:“我明白。”
……
庄宗李存勖沉迷享乐,遭伶人刺杀命丧绛霄殿,李嗣源入据京师,改元天成,自称皇帝。
天成元年五月,李嗣源授贺林弋为滑州节度使、检校太保。然而,此时贺林弋在魏州仍为牙兵诸将所制约。
贺林弋秘密奏报军情,李嗣源将皇甫晖、赵进等牙将相继派遣到各郡任职,把他们都送走之后,贺林弋上表请求更换镇守之地,被任命为云州节度使。
天成二年,李嗣源遣房知温任北面招讨使,率领原属魏博的银枪效节都镇守卢台,
李嗣源打定主意消灭银枪效节赌这支不驯的军队。军发之日,不给兵甲,只以长竿系旗帜作为队伍的标记。不久,李嗣源命大将乌震代替房知温任泰宁节度使。
当时卢台戍军夹水为东西两寨,乌震与房知温在东寨会面,房知温暗中命银枪效节军士龙蛭等人于席间杀死乌震,一军皆乱,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乘乱逃到西寨,集合骑兵备战,银枪效节军欲奉房知温为主帅,房知温见安审通逃去,知道叛乱必败,于是欺骗乱军说:“骑兵皆在西寨,今独步军,恐无能为也。”
到达西寨后,房知温即与安审通率领骑兵出战,列阵徐进,部伍严整。
叛军望见后相顾失色,列炬宵行,结果走了半夜精疲力竭,房知温命骑兵追击,将叛军全部消灭。
李嗣源听到消息,下令将叛军家属全部诛杀,共三千馀家数万口,漳水为之变色。
此后,魏博牙兵从此绝迹。
远在云州的贺镜听说银枪效节都此番变故,也不过是坐在长城墙上望着远方落日,手里吹起一支洞箫,音调苍凉、幽渺、肝肠寸断。
卫无双看着贺镜无端萧瑟的背影,忍不住问站在那里安静等待的公孙翎:“夫人,节度使怎么了?”
“十年岁月峥嵘,最后还是尽数归于黄土。”公孙翎笑了笑,眼里晕出些许水色,银枪效节都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支军队,是一个人、一段情义,是他们最恣意张扬的风月。
“您说话怎么也故弄玄虚起来了?”卫无双没有参与过他们的荡气回肠,于是听不出洞箫声里断肠的悲意,就像当年夏禹川不理解燕双飞那句“黄泉作酒酬兄弟,战尽狂沙血未干”。
“这不是故弄玄虚,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公孙翎也并不解释,也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卫无双的头,走上前搭上了贺镜的肩,“该回去了。”
贺镜一愣,放下洞箫,握住了公孙翎搭在他肩上的手,回头轻轻地撒了个娇,一如当年:“公孙姐姐,我想指挥使了。”
公孙翎把贺镜抱在怀里,她轻轻拍着贺镜的背,闭了闭眼睛,柔柔道:“我也想他了,若是阿雪还活着,该是何种模样?”
卫无双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浮躁的心忽然安静下来,他刚入军营的时候曾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指挥使要穿一身红衣,烈烈如火?
当时贺镜没有给他解释,只说那是一种传承,但他问过军营里的前辈,银枪效节都并不是每一任指挥使都穿红衣。
贺镜总是平静而沉稳,万事波澜不惊,每一次征战,翻飞的红衣总是冲在最前头,乱军中只一眼便能看见,就像一面招摇的旗帜,带着某种鼓舞人心的意味。
后来他给贺镜收拾东西,在木匣子里看到了一封泛黄的书信,他无意窥探贺镜隐私,但他实在好奇,他便悄悄看了一眼。
信上的字迹铁划银钩,严苛、可靠、杀伐果断,就像他眼中的贺镜。信中的语气他也很熟悉,尽管说的都是一些类似于勤洗脚、不要攒袜子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平时贺镜唠叨他的内容一模一样,若非信纸实在陈旧,卫无双甚至以为这封信是贺镜写给他的。
怀着浓重的好奇,卫无双把信看到了最后,他看见了写信人替贺镜起的表字“林弋”,他还看见信最后的落款:萧烟,很像是女人的名字,她是谁?和指挥使什么关系?
卫无双看着信纸上的名字,他从未听贺镜提起,他把信纸放回匣子里,他找到了燕双飞,问:“萧烟是谁?”
燕双飞表情显而易见的一愣,问他怎么知道萧烟的,他没提匣子的事,只说贺镜喝醉了,无意吐露。
燕双飞眼底浮现些许缅怀的痛色,饱经沧桑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难过的情绪,他告诉卫无双:“他是我们的指挥使。”
燕双飞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卫无双似乎懂了,他又问:“萧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叫贺镜那样淡泊宁静的人记挂十多年。
燕双飞看了他一眼,却是先问了一个问题:“你仰慕贺镜?”
“嗯。”卫无双坦然承认了,贺林弋不败将军之名响彻关山五十州,试问谁人不心向往之?
“也是,怎会有人不爱重他。”燕双飞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个“他”是指萧烟还是贺镜,“贺镜现在……很像当年的萧烟。”
卫无双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但是他理解了所有,贺林弋是银枪效节都指挥使、是扛起大梁的将军,但十年前,贺镜就只是贺镜。卫无双忽然很想见见,那位存在于所有人记忆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天边残阳终于落尽,贺镜望着逐渐吞噬天光的如墨夜色,扶着公孙翎的手从城墙上下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了。”
再说跟着燕双飞天涯浪荡的夏禹川,他当了几年侯爷精细惯了,骑着马往外跑了二里地就一边抱怨屁股痛,一边央求着要坐马车,马车还不能太小,车厢里要铺被褥,不然腰痛,对此燕双飞十分无奈道:“你看看谁家走江湖的大侠像你一样?”
燕双飞一边说,一边还是任劳任怨地买了马车,细细布置了车厢,把一身懒骨的夏禹川安排进去了,忍不住调侃道:“侯爷可还满意?”
“甚好。”夏禹川简单打量了一下马车内的装潢,没有多华丽,但胜在舒适,“旧是还缺个端茶倒水的丫头。”
“这地方百里无人烟的,丫头是不要想了,您看小的怎么样?”燕双飞把夏禹川按在被褥上,低头含笑瞧着他,随意用布条包起来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刚好落在夏禹川胸前。
“你生白发了。”夏禹川没接燕双飞的话,伸手勾住他混了些许银丝的头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夏禹川再一次清晰的认识到,燕双飞真的不再年轻,岁月在他身上流逝,留下了斑驳痕迹,“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嗯?李白?”燕双飞轻轻地问了句,忽然调侃道,“怎的忽然开始吟诗作赋起来了?我记得刚见你那会儿你可是比我还不通诗书。”
“以前是以前。”夏禹川伸手抱住燕双飞的腰,贴上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你真的没有用过香膏么?”
“你猜。”燕双飞笑道,捏了捏夏禹川的耳朵,“好了,放开吧,小的去给侯爷赶马车。”
“急什么。”夏禹川嘟哝了一声,却还是依言松开了燕双飞,“当年问你你还不承认,啧,满嘴跑火车的家伙。”
“跑什么?”燕双飞没听明白那三个字,他说着坐到马车前,牵起缰绳开始赶马。
“没什么。”夏禹川也不解释,他跟着坐到燕双飞身边道,慢慢地说起了一件往事,“《公无渡河》那首诗我一直不理解,阿雪给我起完了名字,我也就抛到脑后了。”
“后来阿雪死了,但我不太理解他。”夏禹川苦笑道,他斟酌着词句,尽可能把话说得明白,“来银枪效节都之前,我的另一位长官,我也很不理解。”
“说实话,阿雪不像那家伙,又莽又没脑子——他很聪明,目光看得很远,但是他却死了。我想了一夜,我不懂,他明明可以抽身离去,他也说了,他不在意俗世的功名利禄,可是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谢怀玉告诉我阿雪就是那么洒脱的一个人,生死亦不放在心上。的确,他赴死的时候也是那样从容。可我仍然不理解,我想理解他,找寻他,我去读了所有他同我说过的诗书,然后越找我越觉得,他不像这俗世中人。”
燕双飞一边赶马,一边安静地倾听着夏禹川的叙述,等后者说完,他才叹口气道:“你这么多年便是在纠结这个?”
“他本是魏晋时期梁皇室的后人,在江南地区当了好几年贵公子,后来家道中落去上清山做过几年道士,同谢怀玉还是师兄弟。”燕双飞说起了一件夏禹川不知道的往事,“他自然不是俗世中人。”
“道士?”夏禹川惊讶道,很难想象萧烟一身道袍的朴素模样,不过他整个人的确也仙气飘飘的,说是道士也不算突兀。
“嗯,我记得他还有个道号。”燕双飞道。
夏禹川:“什么道号?”
“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