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握得住的只有成绩

陈见是坚韧的。

肖迟南向来知道。

因此她能咬牙吃下所有苦，哪怕已经被现实磨得千疮百孔，仍然能够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他以为她的内心是丰盈的。

所以才能有勇气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

但直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模糊，他才顿悟，他从来没有读懂陈见。

所以他不知道，原来陈见的内心竟然这么痛苦。

痛苦的是自己的无能。

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套入层层桎梏。

明知道面具戴上脸就会难以挣脱，她仍然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战战兢兢地想要所有人满意。

最后才发现，她既做不到，又失去了自我。

她没本事成为自己心中的陈见。

也没能力达到别人眼中的要求。

大学重逢的肖迟南本以为，在他没有参与的这几年，陈见夺下的第一、拿下的荣誉，已经足够抚慰她心中的胆战心惊和道道伤痕。

但直至此时此刻，他才明白。

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陈见始终是被困在初三那年的小女孩。

所有辉煌带给她的，不止是欣喜。

害怕失去的恐惧远远多于享受。

苦痛难以愈合。

少年时代的种种，造就了她敏感而自卑的性格。

融血入骨，深深地和她共为一体。

平日里的她竭力掩饰，不动声色。

但虚假伪造的一切，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狼狈露馅。

然后——

显露出最真实而脆弱的陈见。

他们是同类人。

肖迟南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很明白陈见说的那句“我只剩第一名了”代表着什么。

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好自己的完美角色。

努力讨好家长、老师、同学，甚至陌生人。

好像只要成为世俗标准的别人家孩子，他们就可以留住那稀薄的爱意，换来一个赞许的微笑。

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才有意义可寻。

但来自他人的肯定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肖迟南比陈见懂得早。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欣喜若狂地带着满分的卷子来到爸爸面前，渴望得到爸爸片刻的肯定与温柔。

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能换来的，只有难闻且响的酒嗝和肆意谩骂的鞭打。

在无数个躺在地面，缩着身子紧紧抱住头的冰冷瞬间，他就告诉自己——

不要再妄想卑躬屈膝换得别人的爱意。

要靠自己。

满分的卷子不再是为了讨好爸爸的工具。

它成了肖迟南活着的武器。

老师的赞许，同学的羡慕，爸爸的肯定，对他来说，是攥在手中的流沙，越想握紧，越会漏尽。

他握得住的，只有第一名。

只要他是第一名，老师的赞许就不会消失，同学的羡慕就永远存在。

至于爸爸的肯定……

他再无奢望。

初中的肖迟南早已下定决心。

要读书，要出人头地，要远走高飞，要彻底逃离。

不要再把自己的意义交给别人。

他不在乎别人说他只会学习，他不在乎别人说他冷傲孤僻，更不在乎别人说他真不合群。

对他来说，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而显然，天真的陈见还未懂得这一切。

她竟然想要辍学。

站在开学典礼队伍里的肖迟南，听到那个如透明人一般的女生红着眼，轻声低喃，他不知为何，莫名望去，记住了她的脸。

肖迟南本无意理会这种唯唯诺诺的小女生。

只会逃避，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那次在食堂，看到陈见边哭边吃，他想，她会如无数个路过他生活的陌生同学一般，从此了无痕迹。

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初三下册，他竟成了她的同桌。

陈见很沉默，从不打扰他。

但许是因为恻隐之心，他总会分神注意她的动静，甚至在她课间出去接水之际，为她捡起那张掉落在地的作文纸。

匆匆一瞥，见到题目，是语文老师早上布置的作文练习题：我的爸爸。

写得满满当当的纸上，末尾是独立一行，仅仅一句话，却好像被什么晕开，模糊了字迹。

可再模糊，肖迟南也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是个男生就好了，也许爸爸就不会失望了。】

上课铃声兀地响起。

陈见还没有回到座位。

肖迟南的手只是顿了一秒，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把作文纸翻面，压在陈见的书本之下。

慌慌张张赶回教室的陈见没有留意到这张被肖迟南捡起的作文纸。

肖迟南也没有告诉她，曾有一个人，不小心窥见了她的秘密。

第二天的优秀作文分享又有陈见。

作文高分也许是她为数不多的骄傲。

她的作文被复印成很多份，传到每个人的手里。

刷着物理题的肖迟南这次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自己以前从未看过的学生优秀范文——同昨天见到的一样，是熟悉的字迹。

一目十行。

她的文字塑造了一个严苛而温柔的父亲。

希望她优秀，却也能接受她的平庸。

语文老师还在点评这篇文章。

典型的戴着镣铐跳舞，既符合总分总模式，又充分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看完作文最后一句的肖迟南，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那句话没有了。

他曾在陈见作文纸上见到的那句，字迹潦草而模糊的话，没有了。

重新一字一句地看完全文。

再次确认，真的没有了。

肖迟南脑海里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

也许那才是她最真情实感的话。

她却把它删掉。

侧头望向低眉顺目的陈见，她拿着自己的作文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同类。

看向她的瞬间，肖迟南笃定地下了结论。

也正因如此，那天他才会多管闲事地开口。

“陈见，别辍学。”

女生许是没料到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诧异地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他却认认真真地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所有你在乎的那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有读书能救你，陈见，别辍学。”

握不住的是人心。

握得住的只有成绩。

这是他在无数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想通的道理。

出于怜悯，他在初三把这个道理送给她。

始料未及的是。

她明明做不到。

却记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