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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阖宴

储秀宫描金绘彩,装饰一新,中殿的九凤雏清声鎏金大鼎焚着沉香,青烟缭绕,云雾袅袅,熏得廊腰缦回古香古色,彩幻琉璃,一派肃穆宁静。

皇后坐在中殿上方,穿一件明黄色五彩金丝鸾凤貂裘,那裘上满绣凤穿牡丹、鸣凤清啼,鬓上凤钿嵌缀白玉珠花、烧蓝翠饰,一众嫔妃端正就坐,不敢出一句说笑。

宜常在笑色濯濯,朱唇轻启,道:“皇上许久没下六宫,昨儿却召了丽姐姐伺候,还是姐姐有福。”

丽嫔手扶鬓下珠花,眉梢却清冽带笑,揾腮不语,珍妃的面色娇艳似花,只见她犀颅玉颊,柳亸花娇,冷冷瞥了一眼,不觉掩袖鄙夷,道:“青天白日,你也不觉得蒙羞?别总把伺候这种话挂在嘴边,从前在潜邸便痴缠皇上,如今到了六宫也不安分么?”

倒是悯嫔恍雅含笑,道:“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如此计较?”

皇后面庞温和,含笑道:“今上初登大宝,万事仓促,疏忽妹妹们也是有的,好了王嬷嬷、金桂、兰桂,上茶。”

须臾上茶间,皇后便低头抿了一口,收敛了含笑之色,道:“今儿妹妹都在,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也是吾手把手从王府挑上来的,无论有宠也好,无宠也罢,一定同心同德,共侍今上,绵延子嗣。

一众嫔妃忙起身下跪,王嬷嬷端了一盒参片奉于皇后跟前,皇后抚了鬓上东珠,凝笑道:“丽妹妹才小月,身子可好?”

丽嫔温柔福礼,道:“谢皇后主儿,奴才养了半年,倒也好了些。”

皇后颔首低眉,这才舒怀一笑,道:“如今东西六宫闲置,许久无婴孩呱呱坠地,妹妹们加把劲儿,若一朝诞子封嫔为妃指日可待!”

傍晚,星罗棋布,月色入户,皇后对着烛火翻账,王嬷嬷弯腰欠身,道:“皇后主儿睡吧,仔细伤了眼睛,主儿夙兴夜寐是好事,可自己身子才是紧事!奴才替主儿备了粥和点心,您若是饿了进一口也中。”

皇后懒起蛾眉,柔婉颔首,道:“且先搁着吧,吾把这个月的账捋清了再安置,左右是无事,这几日事多缠身,近来太子读书如何?”

王嬷嬷愈发谦卑,忙跪地替皇后捶腿,道:“太子早慧,读书十分勤奋,那《三字经》背了两遍就会了。”

皇后含笑抚颊,拾起一柄富贵牡丹扇摇风,道:“太子是吾心血,将来是要克承大统!一定要悉心教导,着翠芸与嬷嬷们仔细照顾,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王嬷嬷垂了垂手,仰头道:“敬事房那边儿不曾传来消息,也无人叫散,奴才也说不好。”

只见皇后换了一件姜黄色凤穿牡丹绣金丝衣裳,她殷勤含笑,盈盈施礼,乾坤颊上涌了层层喜色,忙撂下朱笔搁置,道:“你我为夫妻,不必多礼,这么晚了皇后还不安置?”

皇后含着谦逊温婉的容色,笑道:“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才能家室兴,奴才不敢轻率,这个时辰皇上刚批完折子,想是也饿了,奴才得了位徽州来的厨子,手艺精湛,皇上可要尝一尝?”

乾坤笑着挽过她的手,颔首道:“皇后有心了,正好我也饿了,皇后简单布置几样即可。”

王嬷嬷挥手两下,却见一众宫女太监低头走来,捧着四四方方朱红漆黄木虬纹盘子,稳稳当当地行了一礼,轻轻颔首,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

皇后口中便道:“这道莲花鸭子是皇上从前在藩邸时喜食,鸭子肉切成莲花状,倒也精巧,观音烧鹅、黄焖鱼翅、珍珠鲜贝、攒丝鸽蛋、绣球龙虾、砂锅煨鹿筋、芥末鸡汁拌海参,鸡丝银耳、桂花鱼条、人参野鸡汤、黄芪鹧鸪汤,最后奉上一碗蜜枣桂花粥与笋丝瘦肉粥。”

乾坤齿上含笑,道:“皇后心思细巧,秋日干燥,食些粥也是好的,落胃开脾。”

皇后的鬓上缀一串鎏金福字流苏,她说笑布菜,盈盈摇曳,愈加衬得她光华璀璨,明艳动人,道:“皇上难得喜欢,那奴才添一碗端给皇上。”

乾坤便动了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含在嘴里,赞笑道:“这块鸭子肉炖得倒是极烂,火候把握得也好,更有一番江南风味。”

乾坤进得津津有味,顺喜忙盛了一碗银耳桂花粥,又布了几样小菜,皇后抿过一块鲜贝,便垂眸含笑,按住了乾坤的手臂,道:“皇上既是喜欢,也不能贪口,这吃菜不许过三匙,食粥不许过三口,这道炖鸭子虽是味儿足,可皇上都夹了两块了,还有这银耳桂花粥,皇上都进了四口了,若是再动筷,恐怕菜、粥一个多月也上不了桌。”

乾坤的眉上顿时凝了一波阴郁,他不顾皇后依依劝诫,又夹了一块海参抿在嘴中,才缓缓一笑,道:“皇后慎重!连进一口菜都要言传说教,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吾想多进一口,也要谨守规矩。”

皇后面色清和端庄,便抬了抬眉,道:“礼法于前,必得恪守,皇上乃仁明之主,祖宗规矩熟稔记心。”

乾坤颦颦蹙眉,只抿了抿唇,道:“人有多言者,犹百舌之声,人有少言者,犹不脂之户。乃知朝市隐,胜彼山林日。和平能毓气,安静常抱一。吾喜清静进膳,吾不吃了先回养心殿歇息。”

皇后忙敛容收衣,急急道:“回皇上,奴才新沏了一壶龙井,想着已是好了,不如……”

还不等皇后把话说完,乾坤便厌烦地摆了摆手,不再回头,皇后心烦气乱,懊恼地瞧着一桌子菜,摇头道:“都撤了吧。”

隆霜大雪,数九寒冬,将紫禁城装饰得银装素裹,倒也输了几分往日威严,各处宫殿都沉浸在忙碌新年的喜庆氛围中,无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到了腊月二十九,东西六宫挂满彩绸,贴花唱戏,因是新帝登基元年,万事顺遂,隆兴和庆,乾坤便建议办置一次家宴,合宫奴才下人也破例休息一天,六宫上至嫔妃下到宫女,无不高兴欣喜,感慨皇恩浩荡。

除夕家宴设在毓庆宫,毓庆宫古香古色,雕梁画栋,四周陈设着古玩字画,铜鼎青彝,丝竹声不绝如缕,几位亲王早已恭候在侧,右手第一位坐着太宗的第八子璇贵亲王,他面色丰红,神采奕奕;右手第二位坐着第九子勉贵亲王,他慈眉善目,和蔼谦逊,气色上好;而第三位坐着十一子纯贵亲王,他不过三十,面阔耳丰,星眼剑眉,一看便不同凡响,又因早年出征,而备受先考青睐。

第四位坐着仁帝的第一子谦亲王,他生母乃是先皇平妃,为人生性狂疏,傲慢跋扈;第五位坐着先帝第二子祉亲王,他是贵妃之子,又是皇后中表之哥,见他头戴玉白簪缨银翅帽,穿着海水潜龙五爪白蟒袍,面如美玉,眼若漆点,十分富贵;第六位坐着先帝第五子昼郡王,他生母是浓嫔,今年二十三岁,却手握重兵;第七位是先帝的第六子襄郡王,年二十岁;第八位坐着先帝第八子顺郡王,今年十七岁;第九位坐着先帝第十子熙郡王,今年十四岁;而熙郡王身下是先帝的第十二子惠郡王,他是先帝晚年所出,年仅六岁。

众位亲王身后便是封地藩王、军机廷臣、亲眷宗室,各自携了福晋进宫向皇上、皇后祝贺新年,璇贵亲王身后坐着端贵亲王、依次是张庸泰、鄂扬尔、松昀、马奎、永惠、王道坤、王辉祖、李云璐、苏泰、额尔敦、铁其布尔。

左手边的凤座下坐着一众嫔妃皇子,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正丝竹悦耳时,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珠玉环佩玲珑作响,众人便知是帝后驾临,皆起身盈盈跪拜。

乾坤的双颊眉角荡漾着春和景明,他高声扬阔,笑吟吟道:“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今儿是除夕夜,一家子吃团圆饭,不必拘束!”

昼郡王笑着拣起一枚葡萄入喉,抚掌道:“即便皇上厚爱,奴才等也不敢放纵,这规矩时时刻刻得守着!”

乾坤面带英俊之色,便斟了一盅酒,笑道:“咱们是手足兄弟,不必如此客气!仁帝生前有十二位皇子,六位公主,能与朕交心说话的,也就大哥、二哥、五弟、六弟、八弟!”

祉亲王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儒雅富贵,笑道:“皇上与五弟亲厚,五弟从小由仁后抚养,与皇上更是伯埙仲篪,如手如足!”

谦亲王轻笑一声,手便搭在昼郡王肩上,嗤道:“五弟大勇若怯,警醒过人,别走了当年你舅舅的老路。”

昼郡王脸色雪青,气急败坏,道:“兄友弟恭,大哥身为仁帝长子,万不可学了你丈人家色赫图一族!”

谦亲王气得脸色铁青,只紧紧攥住手中的酒盏,冷笑不言,但见宴上剑拔弩张,襄郡王站立而起举起酒皿,笑道:“奴才愿皇兄身安体健,岁月年丰,愿我朝昌平和茂,国运安康!”

乾坤神色清冷不豫,仍拍手叫好,掩袖扬脖抿了进去,一众廷臣忙起身相贺,皇后徐徐而立,素手举起酒杯,笑道:“岁月不老长寿,花好月圆人丰,奴才愿皇上事事顺心,身体安泰。”

皇后说完便遮住衣袖,一饮而尽,慧妃、珍妃、荣嫔、丽嫔也都纷纷举杯拜贺,乾坤抿唇微笑,便有太监宫女捧上各色糕点果子,美酒佳肴,歌妓献上曼妙舞蹈。

皇后微微示意,身后的太监陆忠海击掌两下,一群二八少女曼曼而来,皆清歌丽舞,长袖舒展,时而娇羞婉转,时而低眉弄情,映着白雪纷纷,红梅朵朵,更加旖旎动人。

只见从后门走来几位素衣遮面的少女,纤纤细作步,精妙世无双,玉手轻摘红梅,抚花掩鼻,笑靥灿烂,鲜艳夺目,尤其边上的一位舞女,腰肢纤细,舞态轻盈,柔柔怯怯,眉眼含笑。

乾坤看得神色入迷,不觉笑吟吟赞许,道:“回眸一笑胜星华!”

皇后沉吟思索,便嫣然浅笑,只手抚太子的头沉沉不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双颊泛红,醉意微醺,待乾坤散了后,亲王、廷臣也翩然而起,便纷纷跪安了。

过了一日,便是壬午年大年初一,至了下夜养心殿东暖阁,焚着檀香的烟熏气味,那青烟袅袅缭绕,十分清幽。

乾坤扶额深思,斜身而坐,花梨木刻龙潜水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将他淹没其中,清癯消瘦的侧脸在微弱的烛光下更加俊朗分明。

皇后悄然进殿,她袭一件桃红百寿福仙祥瑞狐狸大氅,万缕青丝细发梳成一髻,便屈膝行礼,乾坤揽过皇后纤细的双手,眉色愈发清缓,道:“更深雪重,露夜霜浓,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敛眉垂首,笑道:“昨儿家宴上皇上舒怀,许是还未解醉,奴才着人备了醒酒汤替皇上解饮。”

王嬷嬷笑着奉过,道:“回皇上,这是皇后主儿亲手熬的解酒饮。”

乾坤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皇后有心,刚才珍妃也来了,替朕做了解醉汤。”

皇后温婉垂目,道:“珍妹妹年轻貌美,想来这汤做得也格外入味,昨儿家宴上奴才见皇上目光流转宫女身上,便猜着了七八分了。”

乾坤脸上生了层层淡红,他便饶有兴趣,道:“我倒要听听皇后猜到了什么事?”

皇后随即瞧了一眼殿外候着的陆忠海,陆忠海心领神会咳嗽了一声,只听从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踏着雪花吱吱声响,又有随风吹来刚出浴的玫瑰花瓣清香。

那女子十分袅娜,一步一姿极是端秀,待她走上前来,不觉清香优渥,萦绕唇鼻,忙纤纤施了一礼,凝眸怯首,皇后的嘴角含了一缕笑意,道:“奴才愚笨只能猜到这儿了,皇上可还满意?”

乾坤笑而不言,却眉生喜色,脸含春光,那女子半蹲在青花大理石纹砖地上,柔怯抚胸,抿嘴揾腮,穿了件芥青色的时新宫服,头上簪着几枚绒花,装扮清丽,寡净素淡,却有一番不胜娇弱之美。

她只螓首低垂,微微舒眉,更声如燕啭,道:“轻罗小扇白玉花,纤腰玉带舞天纱。除夕家宴,灯红酒绿,身段轻盈,舞姿曼妙的宫女把皇上瞧呆了呢。”

乾坤两目惊愕,忙笑道:“你是手摘红梅的宫女?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

她含羞抬首,一张秀面如莲瓣一般大小,她眉眼濯濯,丹凤妩媚,长得齐整均匀,唇红齿白,光洁晶莹,像一朵娉婷红莲俏丽待放。

乾坤轻轻点了头,托起她的小巧下巴,瞥道:“姿色不过如此,也算几分清秀,留在我身边伺候吧,你叫什么名字?出身如何?”

她的容色映着烛光闪闪越发娴静温婉,俯首道:“奴才伊尔佳·青凝,出身内务府包衣,阿玛是乾清门管领守福。”

乾坤托着她的纤巧下巴仔细端详,笑道:“青凝?可是李白诗冰合井泉月入闺,金缸青凝照悲啼?”

伊尔佳氏摇头怯语,不知如何接口,乾坤却抚手笑道:“伊尔佳氏拨为叶答应,留在御前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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