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瑞恿
这一日众人向皇后请安完毕,便都散了,皇后留了悯嫔母子、丽嫔、宁贵人在偏殿闲聊,大皇子今年十岁,却淘气顽劣,请安行礼也不尽不实,不规不矩。
悯嫔心疼地拍着大皇子的头,催促道:“快向皇额娘请安叩头!”
大皇子才扭捏地走过来,也不屈膝行礼,只半蹲在地上,毫无恭敬礼貌,懒懒散散,道:“儿子请皇额娘圣安,万……万事如意。”
皇后连眉毛也没抬,只闲闲地抚着小指指甲,悯嫔忙传儿子起来,见皇后神情冷淡便将大皇子拉到身旁,才道:“回主儿,平日瑞恿最惦念主儿,总想着给主儿请安。”
悯嫔柔声哄道:“瑞恿快给皇额娘背一首诗听听!”
大皇子压根儿不听悯嫔的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一碟芙蓉酥和一碟荔枝糕,道:“额娘,我要吃!”
悯嫔微微窘迫,用丝帕掩了掩唇,忙把大皇子拉到了身后,翠雯笑道:“回悯主儿,大皇子若是喜欢,奴才包一盒给主儿送过去。”
大皇子嘻嘻一笑,道:“额娘吝啬,还整日着吾走上书房,吾最讨厌去了。”
悯嫔忙捂住了大皇子的嘴,道:“闭嘴!皇后主儿跟前不许浑说!”
皇后也是不愿瞧大皇子,便别过了脸,道:“翠雯,大皇子若喜欢传人下去分派。”
皇后转首见身旁坐下的丽嫔微笑不语,便道:“瑞悊风寒好些了么?王御医瞧了么?”
丽嫔徐徐起身,只见她穿一件粉红色绣千瓣玫瑰纱裙,笑道:“谢主儿关怀,瑞悊好多了,等天儿好了,奴才抱来给主儿叩安。”
皇后只瞥一眼坐立不安,四处张望的大皇子,便心生厌烦,道:“王嬷嬷、翠雯带大皇子到后殿玩耍。”
悯嫔脸上笑道:“回主儿,大皇子是不是懂事多了?”
皇后面带狰狞,剜眉挑眼,道:“不是吾论你大皇子资质平庸也便罢了,怎得如此悉心教养,耐心开导也不肯呢?皇上就四个儿子,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还小,大皇子偏不得宠爱,连你这个额娘也是如此。”
悯嫔早已莹莹闪泪,暗自垂泣,道:“奴才身份低微,年老色衰,奴才都认了,奴才从前为人为婢受尽屈辱,而今宠断爱绝,奴才若无儿子相依,还有何颜面伺候?”
皇后听她忍泪哭诉多年痛苦,道:“且不问责你只清楚,即使大皇子怯懦不得皇上青眼,也便使出榜样来,淳朴敦厚,安分守己,万不可轻易着旁人瞧了去。”
丽嫔轻笑道:“姐姐身下唯有一个皇子必是仔细教导着了,也不免主儿疼惜姐姐母子一场。”
皇后娥眉淡扫,低垂秀面,道:“同样是侍候皇上,丽嫔言语妥帖,思虑周全,你却庸碌无为,连个孩子都约束不好!”
丽嫔梨涡浅荡,盈盈施了一礼,道:“谢主儿,奴才聆听主儿温淑教导才得以度日,主儿贤淑端慎,垂范六宫为奴才敬仰。”
皇后面上笑色如春风般温柔,她只瞥了一眼悯嫔,道:“悯嫔你且跪安吧。”
悯嫔眼圈通红,诺诺点头,便领着大皇子回宫了。
乾坤从尚书房出来,便备了辇往军机处走,刚路过御花园只听一把女声格外清丽,声音圆润,低回婉转,一腔一调,极是缠绵和韵,妩媚醉人。
乾坤不觉好奇,便走近几步,见朵朵桃花绿叶处一位身段轻盈,肤色雪白的年轻女子,一手一足动作柔和,轻盈婉婉,细细听来却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那唱工珠圆玉润,腔调细腻,不落旧俗,词调更是缠绵悱恻,不胜凄婉。
慧妃隐隐约约听得宫外有人歌唱便放下绣花撑子,走到殿门便生了疑惑,道:“谁在歌唱?”
蕊桂忙从寝殿过来,侧耳一听,道:“不过是畅音阁歌女清清嗓子,主儿何以见怪?不足为奇。”
慧妃微微点头,笑道:“唱得倒是清丽委婉,一字一顿,音腔圆润,像是先考时三庆班的《西厢》,真是把好嗓子。”
赵得海侧过耳朵,微一皱眉便笑逐颜开,笑道:“回主儿,好像叶常在唱的曲儿。”
慧妃心下有了算计,缓了缓神色,笑道:“叶常在不是会舞蹈么?何时学会歌唱了,真是耳目一新。”
过了一日还未等出门,东西六宫便传开了,李长安从养心殿传谕,晋叶常在为宁贵人。
中午春风和煦,春光娇媚,慧妃才从御花园归来,在东六宫的穿堂长街上便偶遇了宁贵人,只见她满头青翠,衣裳富贵,脸上含着轻狂之态,作势福了身子,却极是不恭,连膝盖也不屈一下,道:“姐姐万安。”
慧妃见宁贵人如此倨傲,自知无法躲闪便含着笑意,俏丽而站,微微点头,道:“宁妹妹有礼了。”
宁贵人的脸色隐隐带着倨傲,道:“妹妹刚从养心殿回来,今上喜吟音乐,乐听妹妹一曲方可安心。”
慧妃托腮含笑,十分客络,道:“妹妹能歌善舞,得今上恩眷也是情理之中。”
宁贵人轻巧笑道:“是么?妹妹愚笨,哪儿有姐姐如此能耐。”
慧妃仍是笑色温婉,道:“宁妹妹说笑了,宁妹妹八面玲珑,这御花园的景色都不及妹妹春恩永驻。”
宁贵人轻轻颔了首,道:“借姐姐言了,出来了一会儿还有些热,妹妹便不与姐姐多舌了。”
见宁贵人走得远了,芷桂才蹙眉道:“主儿就是好性子才由着宁主儿不恭,主儿是妃位,她且小小贵人,竟然如此倨傲。”
慧妃温和一笑,扶着蕊桂的手,道:“好了,宁贵人得意,下次我不与她言语便是了,何必暗自妄薄呢。”
芷桂还想还嘴,却见蕊桂横了一眼,道:“主儿仁慈宽宏,会与她计较么?”
彼时皇后传了敬事房总管贾庆海问话,四人围坐一张桌子饮茶,只见个个朱颜翠鬟,粉面如春,胭脂柔嫩,窈窕动人,各自扬着一条鹅黄色洒金绣花手绢。
贾庆海舔着笑脸,道:“奴才请皇后主儿清安、珍主儿安、丽主儿安、宜主儿安。”
皇后微微扬唇,便听珍妃眉色飞轻,道:“近来时气不好,劳动公公走一趟,先念吧。”
她才说罢只扬了唇角,丁玉海立时往贾庆海怀中塞进一把银子,贾庆海赔笑接过,便垂手站在一侧翻了几页档卷,道:“回主儿,初三召了慧主儿、初七召了宁主儿、十四召了荣主儿、十七召了宁主儿、十九召了恭主儿、二十四召了宁主儿、二十八召了荣主儿。”
珍妃喝了喝茶便唾了一口,道:“狐媚手段渐长,皇上这个月一次都没召幸我,一个个张狂了来,生怕不知那副下贱作派。”
丽嫔徐徐饮茶,道:“珍姐姐息怒,这点儿恩幸跟姐姐比不算什么。”
贾庆海忙赔了笑,道:“珍主儿别恼了,没的为几个不懂事的人伤了身子。”
皇后笑着抚了抚鬓上凤颈珠翠,便进了盏茶,道:“珍妹妹炭爆性子,急三火四,反而叫奴才笑话。”
珍妃的朱唇微挑,黛眉轻展,便道:“是,奴才是见不得那群人纠缠皇上。”
宜常在含了薄怒,只轻摇一柄繁星绣牵牛的团扇,道:“宁贵人倒也罢了,连恭常在都侍候了一回,皇上也不知喜欢她什么。”
丽嫔唇色轻动,恍雅含笑,道:“咱们几人中珍姐姐容貌数一数二,从前在潜邸时更是得皇上夜夜传幸,怎得入了宫侍奉这么久,召了也不过三五次?”
珍妃抚着鬓上一串赤色鎏金珊瑚串,拨了腕上掐丝金镯,一身紫红色芍药迎春满绣彩蝶衣裙也跟着她光华闪闪,便轻撇了唇,道:“那起子人狐媚,整日纠缠不清不止,我自是接近不得。”
宜常在抚了抚脸颊,笑道:“连慧妃这样的闲人都伺候了两三次,咱们倒不如她了。”
贾庆海满脸堆笑,只道:“皇上半年多没宠着慧妃了,不知怎的慧妃近日十分得脸。”
皇后怒色渐消,闲闲拨弄着指上的鎏金掐丝护甲,道:“她是想越到妹妹前头,从前在王府妹妹可是第一,如今倒不如她。”
珍妃双眸微眯,冷冷蹙眉,便怒火中烧,道:“这个贱婢!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惹得皇上这样宠眷。”
陆忠海含笑道:“珍主儿消气,仔细身子,到底皇上还是爱重主儿的,主儿弹得一手好琵琶,前儿还传了东暖阁伺候,慧妃无才怎能与您比?”
珍妃这才笑色明媚,道:“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这有何难?”
丽嫔轻摇一柄月白色绣兰花小扇,吟吟道:“觱栗调清银象管,琵琶声亮紫檀槽。这东西六宫数珍姐姐才貌无双。”
珍贵人只笑了笑,便抚着娇艳香腮,顾自垂怜。
这一天下午,乾坤午睡了一阵便唤来珍妃、丽嫔、宁贵人怡情作乐,尚未进殿便闻得热闹盈盈,笑声琅琅。
只听珍妃弹了一手琵琶,她眉黛青黑,眼眸秋涛,脂香鬓净,轻雾云鬟,依依端坐小凳上,十分绝艳。丽嫔手抚小阮,香鬟丽鬘,眼光温柔,对了谱子弹得与琵琶之声柔柔相称,很是衬景。宁贵人柔婉一立,唱着一口软绵绵之吴侬软语,那一口《牡丹》,抑扬顿挫,轻娉柔缓,香芬四溢。
但见珍妃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双眸妩媚,眉飞色舞,十分悦耳。乾坤笑着抚了抚珍妃鬓上的珠翠,道:“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珍妃手持三弦而笑,道:“皇上雅兴,不知奴才一首清曲如何?”
乾坤吻了珍妃香甜的手臂,道:“想关塞风寒,浔阳月色,似醉还醒。轩窗静来偏好,到曲终、怀抱转分明。相见今朝何处,语溪乍雨初晴。”
只见顺喜急匆匆赶来,屈了一膝,道:“回皇上,仁后来了。”
乾坤立时坐起了身,摆手传了珍妃、丽嫔、宁贵人退下。张明海搀了仁太后缓步进来,仁后抬眉一蹙,道:“丝竹清乐之声绕梁未绝,想是皇帝刚刚怡情了。”
乾坤敛起衣裳,下跪行礼,仁太后揉了揉脸颊,道:“皇帝风雅,许是吾扰了清听。”
乾坤颔了首,讪讪一笑,道:“皇额娘见笑了。”
仁后抿了一口茶,道:“今儿清闲,皇帝怡情作乐自是好事,吾却不知是谁有如此好嗓子,颇有音律之韵?”
顺喜笑着弯腰,道:“回仁后,不过是阅是楼的几个歌姬罢了。”
仁后笑而不答,只抚了抚腮,张明海磕了头,道:“回皇上,仁后知皇上心累,特着奴才煮了一盅人参粥补身。”
乾坤笑吟吟道:“皇额娘之心,儿子谨记。”
仁后温和含笑,淡然道:“皇帝乃圣主,一人决断难免力不从心,操劳身子。”
乾坤微微点头,道:“回皇额娘,儿子身为一朝国君为朝忧虑,岂敢辛劳?遥想太宗勤勉持政,严于律己,祖宗率草创业,十分艰难,一寸一土皆是血汗而来。”
仁后抚了抚鬓上镶金步摇,道:“皇帝这般心胸固是好事,也不枉吾当年力排众议,拥尊为王,到底是你得仁帝青眼,名正言顺,近来伺候的妃子可还顺心?”
乾坤温晴一笑,道:“皇后端庄、慧妃沉静、珍妃娇艳、荣嫔温婉。”
仁后含了雍容笑意,道:“昨儿瞧了瞧敬事房的档,皇帝做得好,你才二十几岁,子嗣上要加紧些,越是年岁长了越是繁衍艰难,生息微弱。”
乾坤微微颔首,顺喜弓着身子,便笑道:“回仁后,皇上尚有三位皇子……”
仁后眸色一片清幽,像积年的沉潭一般和静,便立即打断,道:“三位皇子?仁帝生前有十二位皇子,除了早夭的,还有九位皇子,皇帝连仁帝的零头都不到,王天子为何分封诸侯?还不是儿孙满堂,子息广袤。”
顺喜吓得连忙跪下磕头,乾坤的神色也瞬时恭顺拘谨,道:“是,儿子会勤下六宫。”
这边王嬷嬷翻着内务府送来的账簿,含笑道:“回主儿,这个月宫中例银都按时发足了,有生养的主位足足添了一倍的银子,像南三所的银子都折了添到菜饭里了。”
陆忠海垂了手,道:“太子金尊玉贵,必得添了三倍银子使唤。”
皇后眉头一挑,便笑道:“太子与三皇子同在南三所,且太子素来体弱,倒是三皇子养得健壮,可把三皇子的银子折了太子里,这样也省了一份银子。”
陆忠海立在一旁,道:“是,主儿英明,奴才瞧荣嫔近日总出入南三所侍汤喂药,许是荣主儿嫌弃伺候不好三皇子?”
王嬷嬷伺候着皇后剥着橘子,皇后含了一瓣橘子,微微冷笑,道:“她这样不放心,怕吾伺候不好她的孩子?”
王嬷嬷低声道:“荣主儿依仗皇上恩宠时常冒犯中宫,您有生杀予夺之权,若是如此不把主儿放在眼里,那日后您该如何统摄六宫?”
皇后微微沉思,王嬷嬷沉沉道:“主儿为皇后,有些事不必忧虑有奴才掌着,主儿安心是了,且主儿行事要守规矩不比奴才。”
皇后暗蹙摇额,喝道:“不可!皇上最忌讳六宫争斗,吾身为皇后,怎能如此?”
王嬷嬷仗着是皇后的娘家陪嫁,颇有资历,便眉色一横,道:“主儿这般说便是懦弱,太子是嫡子,其他之子不过是庶子,若庶子出色盖过太子,那太子日后愈发艰难。”
皇后托腮沉思片刻,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