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煦
殿门咯吱一声推开,吹来一阵雪花,芷桂笑吟吟进殿,道:“西花园的梅花迎雪盛开,尤其是那绿色的梅花,奴才第一次见,跟主儿冠上的宝石似的。”
慧妃粲然一笑,惊奇道:“西花园有绿梅?”
芷桂点了头,手指比划着方向,慧妃笑道:“我九岁那年往苏州范知府家做客,范家后院的花园里种了几棵绿梅,冷香透骨,清芬馥郁,实是人间佳物。”
赵得海铲了铲火,笑道:“那绿色梅花,好像是仁帝晚年栽种的,大概植了几棵,倒是十分稀少。”
慧妃柳颦梅笑,托腮凝思,道:“听说绿梅以绿萼翠蕊,小枝青劲而闻名天下,《广群芳谱》记载过,凡梅花跗蒂为绛紫色,惟此绿萼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绿华,可见孤傲,不落凡尘。”
蕊桂取来一件淡绿色寒枝斗梅织兔毛斗篷,脱下葱青色织花大氅,道:“这绿梅稀世难得,不妨一观。”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西花园角门处,未进园就闻有一股淡淡的梅香随风吹来,萦萦绕绕,若有若无,让人心清肺沁,满树朵朵绿梅,袅娜绽放,像一树晶莹翠绿的宝石,映衬着皑皑积雪,越发嫩绿夺目,闻风摇动香气盈盈,远远望去鲜碧一色。
慧妃深吸一口清气,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果是闻之甘甜,清香入肺。”
慧妃笑着伸手向上攀了一枝积雪轻压,枝头微颤的花苞,深嗅一口,沉醉道:“好香啊!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话音刚落,只听遥遥处飘来一股独特的醉香,又有一把利落的女声破了西花园的宁静,震颤了一树绿梅花蕊上覆着的一层薄雪,簌簌而落,道:“谁在那里?敢这般放肆!”
慧妃皱了皱眉,紧裹着织缎斗篷,却盈盈立在绿梅树下。只见那女子一身豆芽青粗布棉衣,一张白净的圆脸十分娇丽,乌黑的发髻挽成把头,右手提着花篮,左手拿着剪子。
那女子见慧妃通身金翠,不免慌了手脚,忙放下手中的花篮剪子,屈了一膝,道:“奴才眼拙,冲撞了主儿,还望主儿恕罪。”
芷桂愤愤道:“你这样请罪早做什么了?这是咸福宫慧主儿。”
那女子脸上浮出惶恐和不安,忙低头请罪,道:“奴才无知!奴才是花房宫女,腊月初五从内务府挑上来,花房的公公说西花园的绿梅格外珍贵,唯恐被哪个奴才折了摘了,好让奴才仔细瞧着。”
慧妃温和笑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天寒地冻,你跪在地上也凉,快起来吧。”
那女子十分欣喜,敛了衣裙提起花篮,赔笑道:“主儿仔细赏着,这绿梅能让主儿金眼一观,也不知几世修来得福气。”
慧妃摇枝带笑,道:“你倒机灵,瞧你模样清秀,今年几岁了?”
那女子丹唇一抿,一对酒窝淡淡而现,衬着满园的绿梅愈发清婉娟秀,道:“过了年,奴才十五了。”
慧妃轻抚双颊,抚靥道:“真是好年纪!既然绿梅珍贵,不妨替我折了几枝送至御前。”
那女子忙低头叩首,道:“嗻,奴才定折了颜色青翠的梅花供皇上赏玩。”
慧妃点了点头,只见那女子忙拿起剪子仔细修剪攀折。
蕊桂、芷桂扶着慧妃欣赏满树绿梅,慧妃折了一枝翠绿初绽的梅花捏在手上赏玩,轻扶一树花开青嫩的枝丫,不觉微微抬首望向远处,却见一众娇俏丽人攀折梅枝,有说有笑地走来。
荣嫔、丽嫔、宁贵人与慧妃相见不觉抚鬓颔首,道:“请慧主儿清安。”
慧妃笑着伸一伸手,几人便起了身,宁贵人濯濯笑色荡漾唇边,道:“才去了撷芳殿探视三皇子,三皇子愈发结实了。”
荣嫔笑意温婉,十分慈和,道:“丽妹妹、宁妹妹年轻,尽快添一位皇子好与三皇子做伴。”
回首抬眸,却见珍妃穿一身樱红色绣芙蓉花叶织锦斗篷,在一树绿梅下俏丽而站,笑态悠然,珍妃声似莺啼,道:“梅香幽幽,凌霜而开,妹妹们好雅致。”
慧妃捋了捋被寒风吹乱了的蜜色如意流苏,含笑道:“珍妹妹不也一样雅致么?”
珍妃悠然尽收,揪着一簇花叶揉搓,道:“我喜欢鲜艳的红梅,谁知御花园植的都是青突突的绿梅,这种清高易折,不红不艳的梅花也配在宫中种植。”
慧妃眉心轻聚,脸上却无半点波澜,道:“想来珍妃不知绿梅的名贵,才会如此诋毁。”
珍妃神色一滞,冷冷道:“绿梅不与众花同色,这般孤高清傲,不落凡尘,倒失了花的娇美,真不是好货色。”
丽嫔眼波流转,袭一件绛紫色彩云挑月斗篷,抚袖道:“这冬天本就萧瑟,没有鲜花点缀,更是了无生气。”
慧妃的嘴角涌荡着冰冷的笑意,道:“红梅妩媚,白梅素净,唯有绿梅冰肌玉骨,枝叶亭亭,不与众花喜春之温暖而争妍斗艳。”
荣嫔脸上生了疑惑,道:“绿梅难得,这样稀世珍贵能容下世间么?”
慧妃悠闲瞧着近处一树含苞待放的绿梅,冷然道:“能容下世间自是好,若是容不得世也要化作春泥护花,不随风飘落罢了。”
珍妃轻笑一声,道:“你可知青绿一色乃是低贱颜色,只有红色才是正正经经的富贵之色。”
众人这才向珍妃瞧去,她一身樱红,艳丽如怒放的红梅,珠翠金灿,恣肆明艳,丽嫔抚手含笑,道:“姐姐这一身嫣红夺目,明艳动人。”
慧妃手上紧捂着袖炉,笑道:“珍妃一身娇红,与御花园的满树绿梅倒极为不搭。”
荣嫔与宁贵人掩齿一笑,低声道:“穿红着绿,自以为美。”
珍妃脸色大变,一张精致的玉面渐渐苍白下去,脚下微微一抖,冷声道:“慧妃放肆!你敢羞辱我!”
慧妃连眉毛也没抬,只细细嗅着小脸近侧一枝独秀的绿梅,道:“我说了什么羞辱你?众人可都听着了。”
珍妃眉眼含怒,清冷道:“你阿玛遭贬,许是你心有不甘才狂妄出言,今儿我且饶了你,你既羞辱我,我也不会让你自在!”
珍妃怒目而视,微微冷笑,便扶着丁玉海、翠橘的手气势汹汹地走了。
蕊桂心下惊怕,便瞧了瞧天色,道:“主儿得罪了珍妃,她会不会告诉皇上?”
慧妃唇上坦荡一笑,道:“她告诉了皇上又能如何?我也没说什么,是她多心罢了。”
珍妃从西花园回来便怒色冲冲地坐在妆镜台前,她双目微闭,贝齿轻咬,道:“慧妃这个蹄子,仗着皇上还愿瞧她苍老面孔,竟敢羞辱我。”
丁玉海走了过来,道:“主儿,您万勿动怒,仔细身子要紧。”
珍妃睁开丹凤双眸,道:“她阿玛被我父亲弹劾受贬,她这是为父寻仇么?小小蹄子!等得了空我第一个料理了她!”
丁玉海赔了十足的笑色,道:“是,慧妃平日无宠,主儿一使手腕就处置了。”
荔桂、翠橘见珍妃怒色渐消,便端上一杯牛乳茶,道:“回主儿,您消消气进一碗奶茶,中午抚远将军托人送来一件黑熊皮子,说是给主儿做个手套戴。”
珍妃脱下紫红色千缕金朵绣花披风,露出一件玫红色彩雀纹坎褂,衬得她云髻轻堆,飞鬟积纵,道:“是什么样的熊皮子?端上来我瞧瞧。”
荔桂忙将黑熊皮捧上来,那熊皮毛色柔软,深黑如墨,整张皮子油光锃亮,珍妃左手捂着珐琅手炉,右手翻了翻皮子里外,道:“倒像是张好皮子,留着冬天做件端罩吧。”
珍妃扶了扶髻上一枚镂色纹蝶翠翘,道:“是哪个抚远将军送的?”
丁玉海点了点头,道:“回主儿,是新上任的抚远将军徐宝琛,听说是李大人的门生。”
珍妃轻笑转着簇簇梅枝,道:“是他,他从前是寿安门的低等侍卫,攀附了谦亲王与父亲才平步青云的。”
丁玉海仰面道:“徐宝琛说了,今年只得了件黑熊皮子,明年若得了玄狐皮,定拿来孝敬主儿。”
珍妃娇俏含笑,摸着黑熊皮光滑的面子,道:“算他有心,不枉父亲提拔他一回。”
丁玉海还道:“除了这件黑熊皮,还送了几条青狐皮、猞猁皮、雪貂皮,奴才瞧有几条皮子也不好。”
珍妃笑态盈盈,轻轻进了一口奶茶,道:“把料子好的留着,料子不好的赏人吧。”丁玉海含笑弓着身子忙答应了一声,笑吟吟地走了。
皇后从上书房探视太子回来,便见秦世海垂首站立一旁,一众奴才替皇后脱下橘黄色狐狸毛织金斗篷,又拿鹅毛软垫铺着,坐在炕上烤着细嫩双手。
秦世海忙打千行礼,皇后含笑不语,王嬷嬷道:“明儿便是年下,秦公公辛苦了。”
秦世海忙笑逐颜开,拱手道:“奴才谢过主儿体恤,奴才也愿主儿大喜大福,万寿安康。”
王嬷嬷微一扬脸,翠雯忙从炕边的描花绘画的匣子下取出四锭银子,揣在秦世海怀里。
秦世海笑着收下,又从怀里取来一本红色描金禀帖,道:“谢主儿恩赏,主儿探视太子,奴才便没叨扰主儿,灵寿大人命奴才拿来除夕宫宴的帖子,请主儿一观。”
皇后只管烘着玉手,低眉道:“你且念来听听。”
秦世海麻利地翻开禀帖,道:“皇上的冷膳、热膳、点心一共四十种,冷膳有十品,金蟾玉鲍、绣球干贝、金丝雪耳、竹笋烤鸭、炭焗鹿腿、五福熏肚、栗子烧鸡、樱桃瘦肉、莲花羊肉、凉炙驴肉;热膳有有十八品,燕窝烩肥鸡、乌鸡煨鲜菇、八宝咸鸭、寿字珍鸭、芙蓉鹅脯、锅烧鲤鱼、酱烧肘子、陈皮牛肉、五香羊肉、炙鹿肉、红烧狍肉、鱼肚煨火腿、螃蟹鲜虾羹、人参雪蛤羹、燕窝鸡丝汤、紫参鸽子汤、白玉羊花热锅、酒焖龙虾热锅;点心十二品,豆沙卷、芝麻春卷、桂花金卷、银丝瓜卷、枣泥糕、荔枝糕、冰糖香糕、翠玉豆糕、牡丹栗糕、杏仁佛手、花盏龙眼、金丝酥雀。
皇后略一皱眉,笑道:“倒也还算丰盛,皇上御膳必由总管大臣亲自把关,一切仔细,上次的桂圆雪燕羹、绿畦碧玉粥、芍药寿卷、蜜饯鲜桃太子极是喜欢,把这四品也添上。”
秦世海笑着弓身,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吩咐。”
养心殿洋溢着缕缕薄荷香,御案下摆着八个锡金炭火盆,燃烧的炭块发出噼啪的声音,烘着殿里一室温暖。
乾坤正伏在花檀木纹龙凤呈祥御案上看《昭明文选》,李长安轻手轻脚地推开朱红色花杨木两扇漆门,低头道:“皇上圣安。”
乾坤仍是不语,李长安才道:“回皇上,慧主儿着了奴才给皇上送来一觚绿梅,供皇上赏玩。”
乾坤含笑撂下了书,李长安忙挥手,那女子步姿曼曼低头进殿,袭一身碧色衣裙甚是得体,中规中矩,袖子上绣了几朵梅花,道:“皇上万福,万事如意。”
乾坤只点了头,沉沉不语,那女子温柔凝笑,渐渐把头埋得更低,一双素手捧着蓝绿描花绘鱼珐琅瓷觚放置御案上,道:“奴才奉慧主儿之命,折了一觚梅花供皇上赏玩,也愿皇上大喜大福,万事平安。”
乾坤折了枝轻轻嗅了嗅,笑道:“是西花园的绿梅?这般清香翠绿,真是梅中珍品。”
那女子含笑道:“是,这绿梅稀世难得,花色青青,叶色嫩绿,于冰天雪地中俏丽枝头更是惊艳一绝。”
乾坤听她言语不俗,便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
那女子轻抬秀首,一双秋水剪瞳盈盈一眨,脉脉含情,似娇羞柔怯,楚楚动人,恰如一抹春色撞入眼帘。
乾坤凝神端详,却道:“长得一般,只是纤巧而已。”
她的笑色温柔恭顺,福礼道:“谢皇上,奴才早年识得一篇写绿梅的词,若是念一念也十分衬景。”
乾坤侧目凝神颇为好奇,那女子倒不怯生,一字一吐声音极为清脆,吟吟道:“君不见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以为魁。绛霄灯火不终夕,剪为荆薪毁为灰。又不见驻跸钱塘开聚景,此梅又花天宠幸。江神不才马飞渡,踩踏禁地花天影。两地百五十年余,花与国都相与无。谁知造物不尽意,尚留人间一种癯。山中佳人清似水,放开吟饕瞬花髓。”
那女子一口气念完,已是言辞温柔,琅琅上口,乾坤不觉惊神凝住,便口齿含香缓缓一笑,道:“这是陈着的《绿萼梅歌》,赞扬绿梅品性高洁之美,不想你背得如此熟络,你叫什么名字?怎会有如此才学?”
那女子眉露喜色,微微颔首,道:“回皇上,奴才齐佳·绿筝,是内务府之人,阿玛是翰林院编修光瑞,早年家境还算殷实,奴才略识些书字。”
乾坤见她柔怯晶莹,天然秀丽,便已春心荡漾,道:“诗书倒是精通。”
绿筝笑意盈盈,眉目濯濯,道:“奴才卑微,早年习得筝瑟小阮。”
乾坤颇有兴致,嘴角涌出一抹浅笑,道:“你弹得好朕便赏你,弹得不好还回内务府当差。”
绿筝眉梢清妩,面频圆月,道:“皇上抬举奴才,那奴才定使出浑身解数,博皇上一笑。”
李长安取来一把筝,绿筝微微福身,扬起春葱十指,轻拢慢捻,交错杂弹,柔柔浅笑,发髻轻扬,筝音如柱触玲珑,击节玉碎,时而空谷传响,山涧泉鸣,余音绕绕,又好似莺娇燕语,鸟鸣鸽啼,空灵之声令人忆起山谷幽兰,芷岸汀芳,曲妙之音仿佛彩云晴雨,霁月清风。
一曲《渔舟唱晚》未了,筝音满殿,乾坤不觉心神俱醉,拍手叫好,道:“筝声清幽,悠扬婉转,让朕想起了两句诗,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
绿筝眉目灿然,越发举止娴静,乾坤拾起《昭明文选》翻了几页,不觉眉色柔舒,含情带笑,道:“晨烟暮霭,春煦秋阳,快过年了,晋齐佳氏为常在,赐封号煦字。”
煦常在大喜,忙叩首谢恩,口呼万岁,乾坤伸手温柔扶起,笑道:“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果然是好!”
煦常在含笑垂眸,愈加柔婉,乾坤轻抬着煦常在小巧圆润的下颌,笑道:“把燕喜堂拾掇出来,留给煦常在住!”
李长安略一怔,即刻回过神来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