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兰梦
过了除夕夜,又下了几场小雪,雪止晴霁后便到了正月十五,天气也日日渐暖,虽到开春,未见新绿,可一众妃子早早脱下了肥厚棉衣,换上了柔丝软缎,一时,储秀宫莺燕娇媚,香粉醉人。
皇后体虚畏寒,怀中仍捂着镂空莲花缠凤纹袖炉不肯松手,悯嫔浅笑道:“雪下了数日,奴才想给主儿请安都不得。”
皇后温和妩笑,道:“雪后难行,妹妹们有心,陆忠海,再添几个炭盆,仔细冻着妹妹了。”
陆忠海忙答应了一声弯腰退下,忽听嫤常在道:“这几日我去弹琵琶,听说皇上封了一位常在?”
一众人满脸疑惑,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唯有珍妃忍不住惊诧之色,道:“常在?什么时候的事?那人不就是你么?”
嫤常在怯怯摇首,见王嬷嬷蹙了蹙额,道:“回珍主儿,是内务府侍弄花草的宫女,二十八下晚封了煦常在。”
丽嫔眉心弯曲,扬了扬洒金海棠手绢,道:“煦常在?皇上这是怎么了?年前纳了嫤常在,年后又封了煦常在。”
皇后素面一扬,道:“好了,皇上不曾选秀,纳几个新人算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的太监进来请安,道:“回主儿,煦常在来了。”众人听得这一句通传,不由得静了下来,屏声敛气,好奇地瞧着这位丽人。
闻听殿门咯吱一声推开,只见煦常在着一件翠蓝色青竹绣叶马褂,体态匀称,身段颀长,虽是梳一头低低的发髻,却嵌着珠饰翠翘,姿色不过上乘却是清秀动人,眉梢眼角十分清柔,别有一种天然风韵。
珍妃见一身穿戴轻盈便扭过了脸,道:“小小宫女,使尽了下作手段。”
慧妃眉梢微锁,凝神想去,顿时大为吃惊,不是御花园修剪绿梅的宫女又是谁!煦常在一双素白玉手捂着手炉,微微屈膝行了礼,道:“请皇后主儿圣安,万事万福。”
煦常在又翩跹福了礼,道:“请各位主儿万福。”
煦常在的声音极为轻柔,像不忍踏破的三月薄冰,又像莺啁燕啭一样委婉动人,皇后含了一缕笑意,道:“妹妹起身,翠雯,上茶。”
煦常在轻抬螓首也不羞怯,道:“天冷路滑,又遇雪后难行,今儿天晴正好,艳阳高照,特与皇后主儿、几位主儿相见。”
煦常在姗姗来迟,言语又极为轻薄怠慢,珍妃颊生轻蔑笑意,道:“天冷路滑,雪后难行,若真心向主儿请安叩好,怎会在意雪大雪小?”
煦常在扬起一张白净面孔,颇为倨傲,眼神又藏着冰霜冷艳,道:“真心祝祷主儿凤体安康,何必日日夜夜请安拜见,即便满口恭敬,也未必真心实意。”
珍妃一时哑口无言,气得咬牙切齿,珠翠轻颤,倒是丽嫔挑起一弯黛眉,掩口道:“还以为如何千娇百媚惹人垂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煦常在嘴角上扬,吟吟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见众人深深不解,煦常在才笑道:“这东西六宫谁能及丽嫔美貌?不过……皇上喜欢我年轻。”
丽嫔气得舌结,她脸色微白,冷冷一笑便是不语,皇后抚着手上的鎏金玳瑁,悠悠道:“嫤妹妹、煦妹妹得皇上欢心,吾这有云缎四匹、羽缎四匹赏给两位妹妹了。”
嫤常在、煦常在连忙起身施礼谢恩,煦常在目光柔和落在慧妃身上,微微含笑,一众人觉得无趣,互相问候了几声便都行礼跪安了。
过了储秀宫长街,穿过一隅红粉朱墙,俨然到了御花园的万春亭,只见前面轻嗅梅花的煦常在,丰容盛鬋,鬓香光艳,依依施了一礼。
慧妃吩咐了一声起来,微微冷笑,道:“你倒机灵,几株绿梅成了常在。”
煦常在莞然一笑,道:“燕蓟城从来不缺鲤鱼跃龙门之人。”
慧妃轻笑扬眸,吟吟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妹妹才学敏捷,果然与众不同。”
煦常在眉眼轻挑,道:“人人会说奴才轻薄,引诱圣上,可奴才一族衰落,唯有得见天颜才能家道中兴。”
慧妃濯濯清笑,扶了扶鬓上紫金穿莲花步摇,道:“宫中之人大多如此吧,我虽跻身妃位,却也家世衰微。”
煦常在梨涡微荡,折了一枝梅花揉捏,道:“世人如梅,喜梅之人说香脸半开娇旖旎,不喜之人说梅蕊重重何俗甚,看来喜欢与否都在人心中。”
慧妃也笑着折了一枝绿梅把玩,道:“妹妹隆恩正盛,适时添一位阿哥,皇上便天长日久时时喜欢了。”
煦常在沉沉含笑,只瞧一眼天色便福了一礼,道:“皇上邀了奴才弹筝,奴才先告退了。”
慧妃和颜含笑互相福礼,见煦常在走得远了,蕊桂才低声道:“才晋了常在,这般轻狂。”
慧妃面上柔柔一笑,道:“有皇上宠眷,势必有恃无恐,天色也不早了,我想传二公主过来用膳,你去拣一些爽口小菜。”
此时京城料峭冬寒尚未褪去,养心殿东殿炕下摆着三十盆水仙,花姿曼妙,尤为窈窕,花蕊娇艳明丽,花色洁白光净,朵朵娇小,簇簇妩媚。
这一日清晨,乾坤下朝便回了东殿进膳,才进了口香酥鸭肉、爆炒蹄筋、芙蓉腰花、爆炒蹄筋,却见皇后、丽嫔守着一碗乌鸡丹参汤、一碗冬笋排骨汤、一碗榛蘑炖鸡腿、一碗莲花佛手蟹、一碗翡翠蛋羹、一碗粳米羹、一碗小黄米饭、一碗红豆米饭、一碟芙蓉酥、一碟蟹粉酥、一碟桃花卷、一碟兰花饼,笑吟吟迎候上来。
乾坤见皇后与丽嫔一起过来,便由着顺喜伺候摘了冠帽,道:“皇后、丽嫔怎么来了?快传进来叙话。”
皇后脸色欣欣,喜气盈盈,穿了一件橘黄色千瓣菊纹斗篷,头上钿帽端正,嵌了珠翠玲珑,越发一身清贵,她端正福了一福,笑道:“回皇上,近来天冷,奴才着了丽嫔煲了野鸡丹参汤,奴才传太监进了进滋味儿还足,着皇上金口一品。”
丽嫔抚了抚鬓上珠翠柔涩一笑,施礼道:“奴才卖弄,小巧心思,还请皇上金口笑纳。”
皇后扬一扬脸,王嬷嬷立刻捧过汤盅奉上,道:“回皇上,那野鸡肉皮厚不易烂,丽主儿煲了一个时辰才炖得透透的。”
乾坤掀开蟠龙瓷纹花盅盖一嗅,不禁含笑,赞道:“这盅野鸡汤味儿倒香!”
乾坤拣了几碟菜口口抿了,道:“榛蘑丝滑,莲花佛手蟹鲜味十足,翡翠蛋羹倒也落胃,这丽嫔手艺如此精进。”
丽嫔福了一身,道:“谢皇上夸奖,皇上喜欢,奴才日日做与皇上进。”
炕下水仙花被殿中红箩炭火暖气一蒸,浓香如酒,盈满一室,连汤饮的气味也掩了下去。乾坤笑着抿了口汤又进了榛蘑,添了一勺蛋羹,道:“太子近来在书房学得如何?”
皇后素面扬唇,添了几匙汤,道:“太子上心,日日温书到深夜,《诗经》、《礼记》、《中庸》已诵背如流,寅时晨读、卯时开课、午时下学,晚膳后传谙达教授武艺骑射,入夜前练习书法。”
乾坤眉目温静,轻缓一笑,道:“太子勤学颖睿,也亏了皇后温淑教导。”
皇后含笑福了福身,道:“太子虽幼龄,却心性刚强,前儿师傅传授《大学衍义》中有几句话不甚清楚,太子便追根究底至了深夜。”
乾坤拨着碗中晶莹润泽的汤汁,笑道:“是么?太子年幼,却如此勤奋好学,确实深肖朕躬。”
乾坤心头温热,眸色也缓许了三分温柔,似在感慨,道:“吾与三哥、五弟自髫龄便进了尚书房读书,三哥怯弱,五弟淘气,五弟到了十岁连《论语》都背不齐,众皇子之中数吾书读得最好。”
丽嫔含笑垂头,静立一侧,道:“皇上聪悟过人,昃食宵衣,才有今日天纵英明。”
乾坤和声笑道:“丽嫔清瘦了不少,你身子柔弱,该仔细调养。”
丽嫔伺候乾坤拭了嘴,抚了抚胸口,道:“奴才胃气闷胀,纳差虚衰,便是腥膻一闻就吐。”
乾坤牵了牵丽嫔的玉笋十指,鬓眉微蹙,道:“这是染了什么病?吾传黄贞显给你仔细瞧瞧。”
丽嫔含笑不语,只低头嗅了嗅野鸡汤饮,心头微微一恼,作势弯腰躬身,连连吐了几口,乾坤不觉惊奇,道,“丽嫔怎么了?可是胃口不适?”
丽嫔含着温柔笑纹抚了胸口,施了一礼,道:“奴才失仪了,还请皇上恕罪。”
皇后端庄脸容便喜上眉头,含笑屈膝,道:“奴才恭喜皇上,丽嫔有娠近三个月了!”
乾坤停下手中汤盅,惊奇凝笑,道:“什么?丽嫔有娠了?”
皇后的笑容沉静且和缓,道:“昨儿下晚丽嫔身子不适传御医瞧了瞧,赵永年、江丛禄、张鑫一搭脉,便向奴才道喜,可见丽妹妹一胎是真了。”
丽嫔也忙欠身,盈盈笑了笑,道:“奴才一向胆小,遇喜也浑然不知。”
乾坤唇边漾着浓浓笑意,伸手吩咐碧绮取了一套鹅毛软垫,道:“快坐下,没想到丽嫔也有娠了,真是太好了!李长安,传朕口谕,朕下晚要到宝华殿答谢神佛,议政廷臣明日再来吧。”
皇后柔柔含笑,道:“丽嫔伺候皇上三四年了,从前小月过,如今有娠真是喜事一件。”
顺喜也在一侧笑道:“回皇上,奴才拿了敬事房档,请皇上过目。”
乾坤微微睇了一眼,碧绮福了礼,随手翻了翻便奉于乾坤眼下,道:“回皇上,自年前冬月初四至正月十三,正是三个月。”
乾坤笑意清清,喜悦颜色,拉着丽嫔的手,温柔凝睇,道:“有娠了也不仔细身子,凡事万勿动怒,你这一胎来得真是时候,一定为朕诞下一位皇子!”
皇后笑靥微生,道:“回皇上,奴才即刻指派人手伺候丽嫔,加派御医轮流侍奉直至生产。”
丽嫔低头含羞婉笑,髻上的珠翠也是摇摇一晃,道:“嗻,多谢皇上垂恩,多谢皇后主儿垂恩。”
乾坤神色欣喜,语气温和得如三月和暖的春风,沉思道:“从前宜常在的孩子殁了,实在可惜,这一次万万不可折了祥瑞福泽,传朕谕,即日起丽嫔搬至隆禧馆居住。”
丽嫔眉目清娟,笑颜如花,忙起身作礼,皇后伸手拣了一块桃花卷,添了几筷鸭肉,道:“奴才为了丽妹妹胎像稳固,着了清音阁的法师为丽妹妹诵经祈福,又指了接生嬷嬷、水上嬷嬷、灯火嬷嬷随时伺候,确保万无一失。”
乾坤眸色款款,温柔许许,道:“皇后何时为吾再添一位阿哥?”
皇后脸色瞬时绯红,忙掩面一遮,道:“皇上取笑奴才,奴才年岁渐长,不宜有娠了。”
乾坤进了一块蹄筋,笑道:“朕一直祈盼皇后有娠,再为太子添一位弟弟才是!”
皇后笑意稀疏,端髻点头,才勉强福了一礼。
这一日风雪渐止,艳阳初生,陆忠海引皇后额娘一等承恩公夫人富察氏入了储秀宫请安,富察氏笑意浓浓地抿了口茶,道:“自主儿嫁与今上,一直这么清瘦,素日少操心,仔细身子要紧。”
皇后嘴角含了喜悦颜色,挽着富察氏的手臂,道:“今上恩厚,允了太医院妇科圣手赵永年为女儿诊治,可女儿身子素来孱弱,且有气虚血贫之症,调养了几年也不曾见好。”
富察氏笑道:“身子是一回事,宠眷更是一回事,主儿入宫多年稳坐中宫之位,太子聪颖,嫡女端庄,真是儿女双全,志得意满。”
皇后拣了一枚橙子微微含下,道:“是,这些年今上待女儿仁厚,待乌拉那拉一族更是亲厚,从阿玛至子侄一辈,皆在朝中为官,续了先祖福祉。”
富察氏温柔含笑,道:“自孝敬皇后至主儿,位居中宫,咱们乌拉那拉氏满门显赫!”
皇后将丽嫔有娠告与了富察氏,富察氏眉色忧忧,思忖良久,才道:“皇上所言,主儿是该仔细思虑。”
皇后微笑一滞,垂眉道:“女儿肺失肃降,气血虚乏,且频频有娠育子,许是伤了根本。”
富察氏脸上略微黯淡,转颜便一笑,道:“宫中御医乃是圣手,平日少劳累仔细休息,就能养回来。”
皇后心中愈加愁苦,只好颔首,富察氏低头笑道:“如今皇上有一位太子,两位庶子,丽嫔一胎便是皇子也是庶子而已,嫡庶有别,泾渭分明,主儿还年轻,需加把劲儿再生一位嫡子。”
皇后抚了抚鬓上金凤点翠花钿,摇头微思,春眉暗蹙,道:“女儿有一个太子还不够么?”
富察氏掩袖讪笑,笑着抚摸皇后的双手,道:“一个太子怎么够呢?皇上年轻英俊,将来不知有多少儿女,荣嫔、悯嫔、丽嫔哪一个没有恃子争宠的手腕?与其互相纠缠嗣位,不如将嗣位牢牢握住自己手中。”
王嬷嬷低头道:“是,太子乃中宫嫡出,不过日后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皇子众多,皇上难免不动心。”
皇后凝神暗思,脸上的清贵神色竟也淡了三分,道:“额娘之语也是女儿心中之言,今上初登大宝,便纳了这么多侍妾,可见今上多想子嗣繁茂。”
富察氏笑着进了一口牡丹卷,语气愈发沉沉坚定,道:“所以中宫之位,太子之位,嫡子之位,一定要稳,一定要出自乌拉那拉一家。”
皇后与额娘富察氏又叙了几句家常,再三叩拜,直到黄昏时分才乘坐一顶小轿出宫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