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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瑞悊

台上又唱了一出《玉堂春》,正唱到高兴之时,丽嫔道了句赏!她徐徐起身,敛衣收裳,亲自从苓桂、翠莲捧的笸箩里抓一把铜钱,走到戏台子围的刷红漆楠木围栏边,纵力往台上一撒铜钱,只听哗啦啦满台的钱响。

嫤常在笑吟吟道:“听说昨儿皇上赏了丽姐姐一斛珍珠?许是外头进上的,格外耀眼。”

丽嫔娇声软笑,抚着髻上的镶金迎春纹翠玉钿,道:“皇上厚爱,小巧罢了。”

煦常在暗皱秀颦,笑色冷冷,道:“前儿皇上赏了姐姐一盒胭脂,昨儿又赏了一斛珍珠?果然疼姐姐,珍珠、胭脂一样不落。”

慧妃莞尔凝笑便与荣嫔低声,道:“果是人家怀孕,连一斛珍珠千价之数,都舍得赏下。”

荣嫔以手遮面,梨涡一荡,道:“人家得势,一斛珍珠才值钱几何?姐姐若有娠,皇上也厚赏不误。”

皇后笑意深深,抬手抚了抚衣袖上的翡翠十八子,道:“你怀胎辛苦,珍珠、胭脂不算什么,翠雯,等下去把一只珐琅团锦芙蓉纹扁方,一对银鎏金拉丝点翠、一对水仙珍珠蝶纹点翠赏给丽嫔。”

丽嫔含笑颔首,忙起身施礼,皇后吩咐王嬷嬷扶了丽嫔坐下,道:“你身子娇贵,便不必施礼谢恩了。”

丽嫔赔了十足的笑脸,道:“嗻,主儿体恤奴才,奴才无以为报。”

悯嫔轻蹙眉头,只扬了扬秋香色绣点瓣梨花手绢,道:“丽妹妹嘴巴真甜,难怪皇上喜欢与你言语。”

丽嫔唇舌启动,更是娇丽蕴笑,道:“天赐的福气,嘴巴自然甜些,才能伺候好皇上、皇后主儿。”

日子过了十几天,已是八月中旬,天气越发闷热,六宫红墙高大,翠瓦层叠,丝毫没有一丝凉风吹来,皇后也免了晨昏定省,只晚上小聚一会儿便好。

这一日傍晚,明星闪闪,凉风习习,皇后唤了慧妃、珍妃、悯嫔、宁贵人齐聚储秀宫闲话,一时莺莺燕燕,说说笑笑。

王嬷嬷、翠雯一人一侧为皇后扇风摇扇,慧妃、珍妃、悯嫔也都手执轻罗小扇,遮面说笑,只听皇后道:“京城暑热最是难耐,妹妹们进一些爽口的,也好清热解暑。”

慧妃、珍妃、悯嫔、宁贵人忙起身施礼,皇后眉上微皱,忧从喜来,道:“还有两个月丽嫔就临盆了,珍妃伺候圣躬多年,承恩最深,却丝毫不见动静。”

珍妃听到伤心之事,都不禁脸皮羞红,惭愧难当,静静放下手中一把白玉冰缂小扇。唯有悯嫔笑道:“主儿不必忧心,珍妹妹身子健壮,想来不日定会怀上,就算怀不上还有奴才的瑞恿。”

皇后清冷一笑,道:“你还有脸说?你的阿玛王之俭原是内务府包衣管领下人,却与总管太监为伍,贪污置办名贵花卉之银,被皇上杖打了六十大板,撵出宫外,连你亲阿玛都如此不端,你还能教养什么样的孩子?”

皇后提起陈年旧事,悯嫔如何挂得住颜面,脸色紫红,讪讪道:“是,是奴才母族不堪,叫皇后主儿笑话。”

慧妃穿一件菊粉色蔷薇绣花衣裳,一头珠饰闪耀,道:“听说前儿圣上在静怡轩为顺贝勒指了侧福晋,说是礼部侍郎之女,大皇子今年十二岁,是时候择位福晋了。”

珍妃端起茶盏,轻笑道:“奴才听底下人嚼舌头,说大皇子临了畅音阁歌伎。”

悯嫔摇扇却剜过一眼,道:“谁这般胡说?畅音阁歌伎,那是何等低贱身份,也配上大皇子的床?”

宁贵人秀眉拧蹙,冷笑道:“大皇子也不小了,虽收了一房小妾,到底是奴才出身。”

悯嫔杏眼含怒,便撂了小扇,道:“大皇子再不济事也是皇上庶长子,宁贵人一个下人出身,你也配指摘?”

慧妃摇了摇一把冰蚕丝月华小扇,笑道:“若是正经包衣,收了做丫头也好,万枉了人家姑娘。”

悯嫔素面一扬,扭头道:“既是做丫头也是官家女儿,若是指福晋必是出身世家的闺秀,包衣奴才给大皇子提鞋都不配。”

皇后吩咐王嬷嬷上了果盘,抚手道:“好了,皇子指福晋乃是大事,自有皇上做主。”

皇后瞧了瞧天色,道:“天色不早了,陆忠海,送诸位主儿出去。”

送走了她们,皇后便传来了亲弟一等御前侍卫荣海,皇后伸手往镂空飞凤香炉里添了一勺檀香末,道:“下夜炎炎燥热,弟弟要珍重身子,以免中了暑气。”

荣海眉目清俊,粉面朱唇,便笑道:“谢皇姐关怀,皇姐也要多加珍重,臣弟瞧皇姐面色无华,唇齿泛白,想来是辛苦过盛,未得仔细歇息。”

皇后端正眉色,抿嘴含笑,道:“吾身子一贯如此,你这么大了,连贴身衣裳都破了,翠雯,去把柜子下的四匹缎子捧来。”

荣海灿然一笑,道:“臣弟习惯了,随性自然,无所拘束。”

翠雯捧至皇后眼前,皇后抚着两匹靛蓝色缎子,道:“今儿下晌刚从苏州织造局挑上来的四匹苏绣,吾素知你喜欢蓝色,便多添了一份,你身在御前,一切更要仔细。”

荣海起身谢恩,双手抚摸光滑如丝的缎子,微微含笑,道:“皇姐还是惦记臣弟,苏绣平齐匀顺,面料光洁,三国时吴王孙权命赵丞相之妹手绣《列国图》,在方帛上绣出五岳、河海、城池、行阵,有绣万国于一锦之说,皇姐心意,臣弟感激不尽。”

皇后鬓上光净,只柔柔一笑,道:“你我为姐弟,何须如此,今上节俭,这般好缎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说来你闯荡多年也未如心愿,是该娶一门亲了。”

荣海羞涩含笑,微微点头,道:“臣弟知道了,臣弟刚满加冠之年,娶亲之事还为时尚早,臣弟谢皇姐思虑。”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王嬷嬷进殿,福了身子,道:“回主儿,太医院的黄贞显给主儿请脉。”

皇后立刻坐正身子,端正神色,黄贞显脚步也快,他恭敬行礼又向荣海拱手,荣海忙起身点头,皇后温和含笑,道:“秋来露浓,王嬷嬷,看赏。”

王嬷嬷捧来几锭银子忙塞在黄贞显怀中,黄贞显福了身子,这时兰桂从屉子下取来一方素色手帕,搭在皇后皓腕之上,他忙跪地搭脉,捏须不语,过了半炷香,黄贞显才拱手笑道:“皇后主儿脉象平和,凤体无恙。”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忧虑,急切道:“既是无恙,吾何时有娠?”

荣海一听脸色迅速泛红,深深垂头,皇后忙按住荣海手臂,道:“黄御医有话便说,荣海是近亲之前,吾之家弟。”

黄贞显颤声道:“主儿脉象温和平稳,并无喜脉,主儿气血萎虚,心悸疲乏,乃气血双亏之症,主儿万勿忧思郁结,身心交瘁,不可过分操劳,万事需仔细调养。”

皇后心底一阵清凉,便含了笑,道:“吾自诞育三公主已有三年光阴,素日皇上召幸频频,吾为何迟迟无孕?”

皇后并不疾言厉色,而黄贞显却冷汗不止,便大着胆子,道:“许是主儿平日思深忧远,焦心劳思,才致身子不调,气血难以提升愈合。”

皇后神色忧忧,徐徐道:“吾信你,更是信你身家,你是太医院之首,若是旁人,也断伺候不了吾。”

黄贞显拱手道:“皇上隆恩浩荡,奴才一族蒙皇上荫佑数年,定效忠皇上、皇后主儿。”

皇后神色颇有清冷,道:“这便是了,你祖上世代为医,伺候圣躬康健,龙体顺遂,也不枉辜负先考之情。”

黄贞显额头冒起微汗,荣海忙笑道:“皇姐不必动气,迁怒于黄御医,皇姐有太子、三公主,孝儿贤女,儿女双全。”

皇后这才败下了心气,这时翠色竹帘一掀,只见陆忠海进殿,道:“奴才回主儿,内务府大臣灵寿、总管秦世海、郝进喜求见主儿。”

皇后屏退了黄御医,王嬷嬷又引着荣海进了偏室,才道:“传唤进来!”

丽嫔的腹痛是在八月初九傍晚开始发作的,乾坤召幸了煦常在伺候,当下听得太监禀告,煦常在也不敢阻拦,忙伺候穿衣朝隆禧馆走去。

此时皇后也匆忙赶到,她见煦常在侍奉在侧,不免容色淡淡。只听内殿中丽嫔拼了命似的用起力来,熬度着漫长的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凄厉的嘶喊声过后,终于听得一声儿啼,却是乾坤的声音先在外头响起,道:“生了!丽嫔生了!”

丽嫔听着一声婴儿啼哭,露出了一个极为疲倦的笑容便昏睡了去。皇后也惊喜交加,看着这个浑身带着血丝的孩子从锦被底下抱出,却是个周正健全的男婴,忙嘱咐嬷嬷送去暖阁清洗沐浴。

乾坤二年八月初九,丽嫔诞育皇子,序齿排为四皇子。

正说着话,接生妈妈杜氏已抱了沐浴洗好,包裹严实的四皇子出来,外头的奴才、宫女忙着贺喜,道:“皇上大喜!丽嫔大安!”

乾坤果然高兴至极,连连吩咐了赏赐景仁宫上下,又抱过杜氏怀中的四皇子细看,四皇子长得粉嘟嘟一张小脸,长相端方,光净饱满,十分精神。

乾坤不断亲昵四皇子的小脸,皇后更是笑道:“丽嫔诞育龙子,苦尽甘来,果真有福!”

乾坤眉开眼笑,抱在怀里亲昵个不停,煦常在笑容可掬,道:“丽姐姐平安生产,母子无恙,真是喜事连连。”

顺喜忙一笑,道:“四皇子有福,皇上大喜,奴才斗胆请皇上怜惜丽嫔母子,赐四皇子名字。”

乾坤点头微笑,沉吟片刻,便道:“朕的几个儿子排瑞字从心字底,大皇子瑞恿、太子瑞慜、三皇子瑞愆、四皇子便唤瑞悊吧,悊字乃卓尔不群之意。”

皇后沉吟了两句,便明艳一笑,依依施礼,道:“恭喜皇上!恭喜四皇子瑞悊!”

乾坤朗然大笑,抚摸着四皇子粉嫩的小脸,道:“朕盼望瑞悊出类拔萃,胆识过人!”

乾坤欣喜之余不免困倦,便按着规矩一一赏赐了下,就扶着宁贵人的手回了内殿安置。

过了一夜,天气还算晴朗无云,乾坤与纯贵亲王、端贵亲王、昼郡王、玉瑸、额尔敦等人在勤政殿商榷朝事。

玉瑸是仁后之侄,御前一等内廷侍卫,只见他垂了头,道:“回皇上,据奴才探子来报,谦亲王与蜀地叛贼交情甚深,且叛贼首领柴让曾亲自送十万两雪花银至谦王府。”

众人不觉猝然一惊,不由得瞠目结舌,昼郡王气愤交加,道:“果是乱臣贼子,沆瀣一气,奴才愿领兵讨伐蜀地叛贼。”

乾坤手捻一串翡翠琉璃佛珠,轻哼道:“那柴让一出手便是十万两,果是交情不菲。”

玉瑸低声道:“是,自仁帝殡天后,谦亲王便于柴让私密甚繁,柴让乃蜀地叛贼,手下兵士达几万人,奴才想谦亲王与他交深,必是为了谋夺皇位之事。”

纯贵亲王自恃仁帝之弟,便拱手一让,道:“玉瑸言之凿凿可有真凭实据?无证无据便是信口雌黄,污蔑犯上!”

乾坤面色微凝,手中的翡翠佛珠也滞了滞,道:“是否污蔑犯上,一搜便知,只是眼下还不能过分张扬,谦亲王身为皇考长子,利令智昏,野心勃勃,企图联络叛贼谋夺皇位,合该诛杀!”

端贵亲王心下惶恐不安,便跪了地,道:“谦亲王是否勾结叛贼之事需仔细斟酌,再做圣断,皇上不可听信一人之言,且皇上初登大宝不久,若拿谦亲王开刀,只怕是先皇诸子也会不服,皇上顾念手足情深,万万不可!”

乾坤面上阴晴不定,只抿茶道:“谦亲王从前深得皇考爱重,他若真有心谋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兄弟之情,朕定大义灭亲,决不轻纵!”

纯贵亲王眸中忧虑,道:“回皇上,谦亲王之党一时瓦解只怕难,您在践祚初年将与谦亲王素日亲密之人尽行遣散,予以孤立无援,并多次晓谕臣下奴才等不要重蹈朋党习气,可谓含沙射影,敲山震虎,且他也多次受罚,谕责训斥。”

昼郡王快人快语,眸中含恨,道:“与叛贼暗中勾结,就算是皇父在世,也断断不允这等忤逆之事,十一叔心地淳厚,也不该为逆臣求情进言。”

纯贵亲王眸色一横,便冷了笑意,道:“此话差矣,今上践祚初该是安抚人心,不宜大肆屠诛,且仁帝在时,我等兄弟手足和睦,深受皇恩,不曾有圈禁诛杀之事!”

乾坤心内恼怒,重重地拍了御桌,只见茶水洒了一地,道:“够了!谦亲王为人张狂,也得了不少惩戒,前年他办理太庙检修一事上,中梁塌陷,污垢不洁,朕大为恼火震怒,责令他与工部左右侍郎、郎中跪在太庙前一昼夜,罚俸半年,总理太监一律杖打八十,发落景山服役,朕时时防范训斥,他才能有所悔过,才不敢生了叛逆之心。”

昼郡王嘴唇一扬,道:“皇上践祚初,谦亲王、祉亲王和被废太子何等不臣不敬,你们都看在眼中,如今却百般袒护,依奴才之见,皇上寻由趁早料理谦亲王、祉亲王!”

乾坤沉吟不语,只微眯双眼,手捻佛珠,道:“祉亲王,他是孝敬皇后的外甥,皇后姑家的表哥,他与其亲信素来诡诈,心计阴沉,都是夤缘妄乱之人。若不是自幼养在孝敬皇后膝下,早被仁帝停职降爵了,祉亲王与乌拉那拉一族亲厚,乌拉那拉氏乃是朕的中宫,眼下还不能拔他。”

额尔敦拱手跪地,沉声道:“谦亲王为人跋扈,但才具优裕,依附的是老臣爱重,而祉亲王背靠乌拉那拉一族,与福建提督李云璐、副都统李丰璐、太子少保文福、湖北总督顾长明尤为亲厚。”

玉瑸微微一笑,道:“说到李云璐,奴才还有一事,李云璐自上任福建提督曾调兵收复东海领域,从前兼管海域防务的是副提督赵劼,他消极应战,坐观拒援,还与水贼暗自牟利,想从中牵制李云璐,而李云璐素来轻鄙赵劼,深感其办事难资得力,便做主撤换,李云璐出身将门,且亲自指挥三总兵,歼灭水贼数百人。”

乾坤唇上轻轻一动,道:“李云璐果然能干,传朕谕旨,福建提督李云璐赏戴双眼花翎,加赠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赏白银一千两。”

沉默片刻,乾坤翻了翻一页《左传》,便道:“珍妃即刻晋为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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