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至宝
消息传到储秀宫时,皇后正与珍妃临窗绣花,缝纫太子的衣物,珍妃一听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皇后抿嘴含笑,道:“恭喜贵妃妹妹了,得偿所愿。”
珍贵妃秀容一笑,道:“谢主儿,不知为何皇上突然晋了奴才位份?”
皇后笑纹一凝,抚着耳上鎏金点蓝嵌珍珠玉坠,道:“还不是你有个好父亲!父亲得力,女儿自然得皇上爱重。”
珍贵妃眉语目笑,取过茶盏轻抿一口,道:“父亲一封高位,连我都水涨船高。”
丁玉海笑道:“是啊,果然皇上最宠主儿。”
金桂伺候珍贵妃拣了几碟蜜饯,道:“珍主儿年轻美貌,深得皇上欢心,前儿皇上还赏了珍主儿一些字画。”
珍贵妃拣了一块甜柚,玲珑一笑,道:“皇上素知我识字,便将一幅《秋鹭芙蓉图》还有王珣的《伯远帖》赏给我了。”
皇后眉目一挑,深深望了珍贵妃一眼,忽然笑道:“妹妹福泽深厚,其实初入六宫之时,皇上便有心晋妹妹为贵妃,倒是便宜了慧妃。”
珍贵妃轻哼一声,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玺镯子,道:“慧妃这个蹄子,一入了宫便稳稳压我一头,不就是仗着抚养二公主么?”
皇后恍然一笑,道:“妹妹如今有身家又得皇上青睐,该适时诞育皇嗣了,瞧丽嫔诞育了四皇子,皇上可喜欢了。”
珍贵妃髻上珠光微摇,面色灰暗,便愧然地抚摸着小腹,道:“奴才也不知为何迟迟无孕,奴才不知饮了多少汤药,许是药石无效,或是奴才福薄罢了。”
皇后缝了缝领子,便撂下交给王嬷嬷了,道:“你好好调理,丽嫔到底低微,出身不如你好,且瞧大皇子顽劣,三皇子贪玩,你若有娠诞育皇子,那才是太子的亲兄弟呢。”
珍贵妃掬了盈盈笑意,跪在了地上,道:“谢皇后主儿,奴才定不负皇恩为皇上诞育皇子!”
只见皇后唤过来了翠雯,笑道:“这儿有几匹苏州织造上来的缎子,颜色鲜艳,光泽喜庆,便赐予你了。”
珍贵妃面色微红,扶着腰肢娇娇怯怯,道:“谢皇后恩赏,主儿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奴才。”
皇后笑了笑忙伸手扶起,道:“你聪明能干,侍奉勤谨,皇上宠你等同于吾宠你。”
珍妃柔柔软软施了礼,便一一谢过皇后,不久散去。
这一日慧妃的额娘递了牌子进宫,觉罗氏一言不发只低头抿茶,道:“瞧瞧丽嫔,入府比你晚两年却生了皇子,如今她的阿玛富保在西门大街上置了一套宅子,又添了十几个丫头伺候,为什么?还不是人家女儿争气诞育了皇子。”
慧妃手翻《道德经》几页,不觉心下厌烦,道:“额娘,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都不想听,你若是与我闲谈叙话,那便请回吧。”
觉罗氏撂下了茶盏,冷冷道:“你也是无用,伺候了多年还是个慧妃,无宠无子,上个月你托人送出宫的四十两银子收到了,这个月的银子使没了。”
慧妃眉上皱了皱,眸中浮了几缕惊讶之色,道:“这么快使没了?额娘,我虽跻身妃位却从不得宠,一切吃穿用度恪守本分,哪还有多余的银子给你?”
觉罗氏撇了撇嘴,道:“今儿我来就是缺银子了,你阿玛遭贬,从前每年俸禄一百六十两银子,如今每年俸禄六十两银子,除了吃喝穿戴,礼尚往来,逢年节的打赏外,哪有银子了。”
慧妃撂下了书,脸上愈发清冽,道:“我一年年俸三百两,我已经备了四十两给你,你不知勤俭持家,开源节流,反倒伸手再管我要银子,皇上一力节俭,裁减了六宫用银,女儿手上也是入不敷出,床头金尽。”
觉罗氏这才眉心轻横,啐了一口,道:“你阿玛受贬,你叔叔使银子应酬,这才花销大了些,你以为我想朝你要么?若不是佟佳氏败落,我怎会入宫向你摇尾乞怜。”
蕊桂抚着觉罗氏胸口,笑道:“夫人万勿动气,主儿也是伸手可怜,今年边地战事吃紧,皇上减了各宫例银,主儿也是捉襟见肘。”
觉罗氏不免心中焦灼,便掩袖拭了泪,道:“自先皇圣旨传至府上,额娘便盼你能入潜邸侍奉,中兴佟佳一族,谁料你既不有宠也无子嗣,如今佟佳氏落难受累,你却什么也帮不上,还指责你额娘不知勤俭持家,开源节流。”
赵得海面上为难,只好躬身含笑,道:“夫人,主儿也是有心无力。”
觉罗氏连连冷哼,道:“她有心无力?你若有福,咱们家会这般光景?你阿玛一生刚毅,不屈不挠,这才招来党派之争,牵涉其中,身为女儿不为阿玛伸张正义,不为家族荣耀费尽心力,你还有什么用?”
慧妃神色冷峻,一张端面也渐渐阴沉,便转过了脸,道:“你不要说了,蕊桂,去取二十两银子让她拿走。”
觉罗氏舒心一笑,瞧了瞧嫣红绣花绸布中白闪闪的银子,这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觉罗氏走后,慧妃伏在榻上伤心垂泪,但见她妆花粉褪,鬓蓬髻散,道:“从我进了静王潜邸,我接济了娘家多少银子,连我自个儿都数不清了,我平日白粥小菜,连一点荤腥都不沾,为的便是节省银子补贴佟佳氏,我年俸三百两,每月仅为二十五两,还省了一半送出宫外,到头来我还是无用之人。”
蕊桂低垂了头,苦笑道:“主儿万勿伤心,夫人一时情急,才如此出言的。”
慧妃抹了抹泪,道:“阿玛之事,我又能如何?皇上不允妇人探政,我若为阿玛求情,定会惹皇上厌恶,而遭人诸多陷害,更会累了佟佳氏。”
蕊桂扶起垂泪的慧妃,低眉道:“主儿为佟佳氏思虑,夫人却不能理解主儿。”
慧妃唇上漾了一丝苦笑,道:“还有额娘,我平日省吃俭用将银子寄回家中,而她却不知俭朴,挥霍一空,我守着月例度日原就艰难,如今她还伸手索要。”
见慧妃哭诉委屈,倾诉衷肠,蕊桂一时急切却欲言又止,暗自叹了口气,愔愔垂泪。
正值晌午,天气异常炎热,柳树上蝉的嘶鸣一声接一声传过耳边,叫人昏昏欲睡,愈发烦躁不安。
李长安亲自携珍贵妃的手,低声道:“珍主儿圣安,珍主儿来得刚好,皇上嫌天热儿,正准备接嫤常在清弹几曲。”
丁玉海扬眉笑道:“珍主儿来了,还用嫤常在弹么?她弹得东西当是麻雀叽喳还行。”
珍贵妃轻哼一声便微笑不言,只扶了李长安的手,一步一步迈进了正殿。
正殿中的两侧黄花梨木御桌上供了一口潭水纹的青花釉海碗,里面盛着冰块,左右两边的檀香木小几上转着风轮,风轮轻轻转动,带着冰块融化的冰水凉气,愈发清凉舒畅,安静惬意。
走了几步便是书房,一应陈设布置也是如此,只在书案上多插了几株新鲜花卉,此时乾坤正伏在御案旁低头小睡,珍贵妃轻轻走过身边,吩咐了守在廊下的顺财关了窗子,又顺手取了一件暗黄色的丝纱褂子披在乾坤肩上。
珍贵妃侧目一瞧,但见御案的纸笔书墨下有一份来自福建的折子,她才想翻阅却手势一颤,暗黄丝纱褂子也从乾坤肩上轻轻滑落,乾坤惊醒不觉支了支额,道:“什么时辰了,吾怎么睡着了?”
珍贵妃忙下蹲抚礼,乾坤挥手笑道:“天儿热吾也懒怠了。”
珍贵妃温婉一笑,抚了抚鬓后的鎏金翠饰,道:“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京城便是最热,奴才怕皇上身子不消,便让人煮了龙井加了冰糖兑了些蜂蜜柚子,又舀了几勺冰块坐水里镇上了,想来这会儿也是能饮了。”
乾坤轻摇一柄金丝小扇,笑道:“你竟不辞劳苦,顶着炎炎烈日来给朕送上一碗冰茶?”
珍贵妃含笑从容,扬了扬梨色绣虾丝绢,道:“奴才愚钝,不能为皇上排忧,再不能伺候汤羹碗盏,侍奉洒扫,奴才岂不白白得了皇上多年恩宠。”
乾坤撂下了小扇,唇上微微笑道:“还是这般天真任性。”
珍贵妃笑靥如花,梨涡微漾,亲自伺候乾坤喝了口冰茶,又挑了一枚柚子瓣喂了下,乾坤唇上轻荡,道:“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这瓣柚子倒是鲜滑。”
珍贵妃娥眉一扬,巧语婉转,道:“皇上喜欢多进几口。”
乾坤素知珍贵妃贯爱吃醋,便伸手着顺喜过来,道:“把这盏冰茶赏给丽嫔母子,晚上暑热消了,朕再去瞧四皇子。”
珍贵妃的神色立时肃了肃,噘嘴道:“奴才在这殷勤伺候,您还惦记丽嫔。”
乾坤笑色柔缓,轻声一逗,道:“惦记丽嫔怎么了?丽嫔刚刚诞育瑞悊,身子柔弱,你若不请自来,朕便差人去传嫤常在弹琵琶了。”
珍贵妃取过一把泥金团花貂蝉丝扇轻轻为乾坤扇风,道:“皇上是说笑么?她那一手弹得也叫琵琶?奴才廊下的翠羽画眉叫唤几声都比她弹得动听。”
乾坤故意哂笑,道:“这样诋毁人,嫤常在弹得是不如你,得空你仔细教一教。”
珍贵妃眸光潋滟,欠身道:“奴才技拙,教不了旁人。”
乾坤朗目疏眉,只点了点头,笑道:“嫤常在是不中用,不过煦常在的筝弹得真好,尤是那一曲《高山流水》,晓怨凝繁手,春娇入曼声。”
珍贵妃姿态娇韵,妙目横转,道:“皇上很喜欢煦常在么?这般夸赞她,一个个下作勾引,您还怜惜她们。”
乾坤抬眉凝笑便推了推她,冷冷道:“你说这话,朕便不爱听了,朕宠你,你也要多有分寸。”
珍贵妃吓得跪在了地,一张冰雪玉容也惊慌了来,道:“奴才无知了。”
但见乾坤瞋目竖眉,不为所动,珍贵妃只好跪行至乾坤膝下,依依卧在他的衣袍上,哀眉愁态,盈盈不言。
乾坤眉目挑斜便温柔含笑,捋着珍贵妃一绺头发,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珍贵妃这才妩媚起身舀了一碗冰茶,徐徐吹了几下喂过乾坤唇边,笑道:“奴才知道皇上疼奴才,定原谅奴才童言无忌。”
乾坤轻轻揽过珍贵妃小巧的双肩,唇上却是如寒波一般森森清冷。
慧妃从内务府出来,脸上便隐隐愁绪,她走到了御花园一处,只见绿柳红云,金桂飘香,山水也愈发婀娜。
蕊桂扶着鬓上一枚绒花,道:“主儿求了那么久,秦世海还是没答应。”
慧妃双眸藏泪便拭了拭,道:“规矩在,他也不得不谨守规矩办事。”
蕊桂忿忿垂头,道:“对主儿便是谨守规矩,对珍贵妃、丽嫔倒十分殷勤,昨儿奴才瞧还包了一叠金纸送去丽嫔宫中。”
慧妃忧愁苦闷,颦蹙双眉,只含笑道:“丽嫔身下有四皇子,内务府做事自是上心些。”
蕊桂面上愁云惨淡只低了低声,道:“今年的月例银子已经用了近二百四十两了,还有五个月过年,这冬下花销大,逢年遇节还要打赏。”
慧妃凝眉一挑,紧紧攥着杏黄色丝帕,道:“我有办法!昨儿郝进喜来回了我,预备的料子不够了,他要去宫外采购,正好托他把不戴的首饰拿去当了。”
蕊桂蹙了蹙眉,压极低的声音道:“主儿,私当首饰可是有违宫规!”
慧妃伸手折了一枝柳叶轻轻揉搓,道:“总比没银子使强。”
蕊桂蛾眉微颦,笑意凝滞,道:“上次给夫人的四十两银子,是皇上拨给二公主的,夫人每每进宫,除了抱怨主儿无宠便是伸手要银子。”
慧妃脸上七分忧色似是感慨,道:“额娘出身小户一贯如此,额娘从前是小妾,含悲忍辱,直到生下弟弟,她才拨为侧福晋,主持家事。”
蕊桂垂睫敛眉,低声道:“夫人若月月这般缺银子使,奴才们将就节俭倒行,可主儿您是主位,咸福宫这么多人,没了银子咱们能使唤动谁呢?”
慧妃攀折了一朵金桂轻轻一嗅,道:“这话随口说说就行了,咱们的日子不好过我心中清楚,就因为芷桂的阿玛没钱医治,求我开恩赏她银子,我手上没有银子打赏,这几日便使唤不了她了。”
蕊桂微微咬了牙,道:“芷桂太不懂事了,主儿受累艰难她不是不知,从前府上也是富贵,如今却这般潦倒要主儿月月接济。”
慧妃扶着头,纤纤细指上的赤色鎏饰宝花护甲,轻轻横在微然皱起的一双秀丽眉峰之上,道:“家大业大,哪能一一顾全,我有几日没去南三所也不知二公主如何?”
蕊桂含笑道:“主儿放心是了,公主先前中了暑热,张太医细心调理又有奶娘照料,公主之疾定会好转。”
慧妃仍是愁眉不展,眼中冷冷含着戾气,道:“偏偏南三所那群废物伺候不精细,让公主得了暑热,可是有人在公主饮食中动了手脚?”
蕊桂凝神细想,道:“南三所拢共就几个奶娘、十几个嬷嬷、十几个洗漱的宫女和打扫陈设的太监,能在饮食动手脚,莫非是近身伺候公主之人?”
慧妃不容分说,敛了敛妆容,道:“走,去一趟南三所。”
还未走到南三所门外,便听里头有奶娘争吵的声音,其中一个嗓音辽阔,粗壮声色,便道:“旁人说话不中听也就罢了,我是近身伺候公主之人,公主长大了都要唤我一声嬷嬷,连珍贵妃、荣嫔都给我几分情面,凭你们几个新挑上来的奶娘也敢不听我使唤,简直是翻天了。”
另外一个嗓音细声细气也是不忿于她,道:“嬷嬷可是错怪了,奴才得了内务府差遣,才有幸伺候公主,奴才哪儿敢不听钱嬷嬷安排。”
那钱嬷嬷更是硬气,道:“这便乖了,以后南三所的人都要听我的,公主想吃什么也要事先问我。”
蕊桂听得不堪入耳,当下皱眉道:“从未见过这般倨傲狂妄的奴才。”
慧妃轻哼一声也顾不来扶蕊桂的手,几个箭步便朝殿内走去。南三所服侍的下人见了慧妃冷面怒色冲了进来,个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立在门口伺候的小太监想是知道了奶娘争吵的喧哗声,刚要喊出声禀告,赵得海眼疾手快,啪的一声一个耳光上去,冷厉道:“慧主儿在此,少胡乱动你的舌头,要不立刻杖杀。”
里头的嬷嬷、奶娘听得慧妃到来,不由得心头一颤,安静下来,慌忙地屈膝下蹲。
慧妃冷笑一声,看着满地匍匐下跪的奴才,道:“我勤谨侍上,略有来迟,倒让南三所翻了天,由你们一个个奴才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