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珍裂
大雪纷飞不停又下了几日,这一天风雪渐止,燕蓟城飞檐走壁上皑皑瑞雪,银装素裹。午后的阳光十分轻盈,像一块金色朦胧的细纱,斜斜照耀在繁密交错的镂空钩花小窗上,顿时光影潋滟,灿烂十足。
御前历来严谨,规矩甚繁,即便是茶余饭后,闲来无趣时殿外也要有数十名宫女、太监左右陪伴,殷勤侍奉。只见层层叠叠的帷帐窗纱下,乾坤肃穆,正襟危坐,慧妃含笑端然垂立一侧。
乾坤听得惊恐凄厉,雷霆震怒狠狠拍打着御桌,他的手腕力度极大,上面的杨柳玉净瓶里点缀的紫藤花纷纷而落,震颤不已。
李长安、顺财、碧绮等人先是愕然,忙垂头下跪,乾坤青筋暴起,愤怒不迭,道:“如此狠毒蓄意谋害皇嗣!”
慧妃福身下蹲,莞尔垂首,乾坤便蹙眉道:“幸亏有你告知朕,否则朕竟不知六宫有如此勾心斗角之事。”
慧妃怒容渐消,柔和垂臂,道:“妒贤嫉能,阴谋算计,不敢叨扰圣上清听。”
乾坤额上的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道:“她这样跋扈真是不配伺候圣躬,传朕口谕,立刻将珍贵妃近身下人拖去慎刑司!”
顺喜微微踌躇,低头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办。”
乾坤伸手抚了抚慧妃双手,便清冷一笑,道:“李云璐已死,李丰璐遭人清算,朕已下谕将李丰璐革职查办,没收官籍,子孙李玳、李璜、李槟、李枡,李云璐子孙李瑁、李植、李椷均流放宁古塔,李杞杖毙。”
慧妃上前依偎在乾坤怀里,只是轻低头颅,始终一言不发,片刻之余竟一改方才娇丽冷傲之色,满脸泪痕,伏首而泣,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
乾坤伸手揽了起来,皱眉道:“好了,朕已经替你阿玛官复原职,还是护军统领,你额娘之死,朕会依律处置,先拨了五百两银子,算是宽慰你娘家佟佳氏一族。”
慧妃掩了掩唇角,施礼道:“谢皇上恩,奴才今日斗胆进言,许是得罪了众人,但奴才直言不讳,叩谢皇恩浩荡。”
乾坤牵了慧妃的手揽入怀中,他侧目相视,凝眉一挑,笑道:“从前朕喜欢你的温柔沉静,现下朕看重的是你有一颗慧心,知道朕为何赐你慧字为封号么?”
慧妃擦拭了脸上被泪水冲花的妆容,欠身道:“奴才愚钝,请皇上不吝恩赐。”
乾坤眉梢一扬,道:“慧乃聪颖之意,佛语指了悟、破惑证真,《菩萨璎珞本业经卷》上载,菩萨有六慧,即闻慧、思慧、修慧、无相慧、照寂慧、寂照慧。你兰心慧齿,洞察六宫中事,可见这个慧字很适合你。”
慧妃温和怯首,在繁密华丽的珠翠之下,她的脸色平淡如水,道:“谢皇上赞赏,奴才为低微之人,不值得皇上金口。”
乾坤撂下茶盏,沉声道:“天寒,你先跪安吧。”
到了傍晚,大雪渐渐停了,月空皎洁,繁星满天,仁后乘着一顶小轿便走了来,仁后解开紫檀色暗叶洒花斗篷,微微落座。
乾坤停下手握的一盏奶酪,笑道:“皇额娘圣安,风雪交加,皇额娘还没安置么?”
仁后眉心轻蹙,便含笑道:“这几日吾眼皮总跳,总惦记着你,今儿过来瞧瞧。”
乾坤忙奉了一盏奶酪端至仁后眼前,笑道:“额娘一生为儿子担忧,额娘养育儿子之情,儿子终生难忘。”
仁后眼底涌了泪,道:“老七殁了,吾就你一个儿子,不担心你担心谁呢?”
乾坤诺诺颔首,脸上的笑纹也淡了,道:“儿子近来一直处理群臣弹劾谦皇子叛逆一事。”
仁后抚了衣襟上绣花,她幽幽叹息,道:“仁帝的儿子中,大皇子骁勇狂妄,二皇子心计深沉,三皇子刚愎放纵,都不好对付。”
乾坤轻轻舀了舀奶酪,面上暗沉如阴云,道:“不好对付也要对付,儿子若不拿出手段,那他们的下场便是儿子的下场。”
乾坤冷然一笑从袖子中递过一张纸条,仁后缓缓展开,神色骤然大变,道:“果然谦郡王劝祉亲王、纯贵亲王相助,杀进皇城,逼宫篡位,南面称尊。”
乾坤唇齿间勾勒一丝冷意,只捻着翡翠佛珠,道:“这群畜生逆子!”
仁后仍然清冷一笑,道:“仁帝在时是如何苦心孤诣,如何谆谆教导,他们都忘了么?”
乾坤的唇齿之间冰冷彻骨,他切齿道:“他们忘了!忘了君臣之道!忘了兄父之情!”
仁后笑容凝滞,髻上的鎏金翡翠樱花凤钿沉沉一摇,道:“连纯贵亲王也涉身其中?仁帝在时对他最为忌惮,皇帝以为如何?”
乾坤心头乍恼,脸上骤然冰冷,道:“儿子派了额尔敦、永惠、玉琦、慧妃之父毓彰及骁骑营大军、八旗护军侍卫、左右翼前锋营大军围住了祉王府、纯王府,昼郡王与襄郡王严守看护,不允放出一人。”
仁后端重正色,低声道:“京城里外要严守消息,尤是一些宗亲平素最为猖獗,皇帝趁此清算之际,一并铲除了好。”
乾坤凝眉细思,微微颔首,道:“宗亲之中纯贵亲王素有战功,且与漠北固伦淑庆长公主密切,若漠北出军解救,那必成了大患。”
仁后心底微凉,冷对着一双凌厉丹眸,道:“淑庆公主一直忌惮皇帝,她生性轻狂,最是跋扈,好在纯贵亲王的两个幼子鞠养吾身边,他胆敢妄动皇帝与吾必将诛杀。”
乾坤银牙轻咬,贝齿紧含,起身屈膝行了礼,道:“今夜危如朝露,剑拔弩张,儿子先回去了,皇额娘仔细安置。”
这一日晌午用过了膳,乾坤便传了端贵亲王、庆贵亲王、昼郡王入东暖阁议事,那东暖阁内雕梁画栋与穿花游廊上绘着娟秀绮丽的苏式彩画,一笔一描皆是雅隽风流的江南画风,乾坤素爱花卉,炕下摆着二十几盆花草,端的是芙蓉娇丽,牡丹雍容,芍药妩媚……
乾坤正坐在暖阁小榻的团花小蒲上,品着一杯香茗,穿了一身家常的湖蓝色团福纹长袍,袖子口卷起一截,露出瘦弱的一把臂骨,道:“朕昨儿夜下谕旨降谦郡王为皇子,软禁府中,皇考生前谦皇子种种妄行,致皇考圣躬窝心,躯干清瘦,铮铮铁骨衰耗,自皇考薨天,谦皇子与朝中之人仍固结党援,祈求鸿运,朕践祚将谦皇子加封王爵,任以总理事务,希望其悔过自新,可他依旧怀挟私心,有悖圣恩。”
只见端贵亲王面含怒色,拱手一让,道:“奴才在谦王府管束监视,谦皇子一力挑拨,阻扰奴才心思,干预奴才施令,奴才以皇叔身份责令教导,可谦皇子却出言辱骂奴才。”
乾坤眼神凌厉,脸色阴浮,捻着一串墨碧色福字佛珠,道:“放肆!谦皇子如此狂妄,真是罪大恶极!”
昼郡王素来性急,道:“七叔乃皇室宗亲,他竟然不顾纲常礼法辱骂七叔,谦皇子这般狂傲,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玉瑸昂首挺进,拂袖道:“奴才在城中巡视时,发现太保文福与家人夹带私逃,奴才着人将其押至刑部,恭请皇上发落。”
乾坤鼻翼微张,脸上涌出难以言表的阴沉之色,道:“文福素来恭维,实是小人!传朕谕旨将文福革职查办,没收一切家产,命额尔敦、玉琦、扎兰淳严守京中各个隘口,不允放出一人!”
庆贵亲王再一福身,拱手道:“与皇子过密之人,还有太傅张舜、礼部尚书右侍郎石岫、两广总督鄂冲尔、两江巡抚郭万里、江苏布政使望奎、陕西将军鄂琳、湖北总督顾长明、抚远将军徐宝琛等不下数百人。”
乾坤抬眉一挑,冷笑道:“还真不少!等先处置了他,朕再一个个清算!”
一时暖阁里寂静无声,唯能听见人呼吸和心跳的怦怦声音,天子之怒,威震四海,无论如何嚣张狂妄,也无不肃然畏惧。
乾坤的神色渐渐舒缓了下来,沉吟半晌,道:“庆贵亲王传朕谕旨,谦皇子革去黄带子、玉牒除名,由宗人府开除,勒令皇子之妻索绰罗氏、之妾那拉氏休回母家,如若不从,赐索绰罗氏、那拉氏自尽。”
庆贵亲王微微颔首,转身便下去拟旨,玉瑸低眉垂首,一脸云淡风轻,道:“仁帝崩逝,索绰罗氏一族便眼热皇位,常与谦皇子为伍,处处散播皇上谣言,指责皇上施政策略,如此忤逆谋乱之辈必清肃到底。”
乾坤眼神精光一闪,他迟疑了片刻,沉吟道:“当年仁帝在时,索绰罗一族也算大姓,她的祖父竟腆脸求仁帝将孙女嫁与皇室,可见索绰罗氏狼子野心,心术不正。”
昼郡王颔首一笑,道:“索绰罗一族如此罔顾皇恩,从前谦皇子岳丈托合其、叔丈托音其便恶意诋毁皇上,言皇上猾柔刻薄,无御极之相,奴才之见下谕清查索绰罗氏一族!”
珍贵妃乘着描花刻柳步辇,不顾雪后路滑一步一走,垂泪道:“怎么会这样?皇上这是要断了往日恩情?”
丁玉海、翠莲等人一律被拖入了慎刑司,身边只剩下荔桂,哭道:“主儿万勿忧心,皇上宠爱主儿,主儿与皇上求情,皇上就能宽恕主儿一家了。”
珍贵妃眼含清泪,道:“皇上这是动了天子之怒了!自父亲溺毙,我心中一直恍恍惚惚没个安定,不想叔叔这个时候遭人清算。”
荔桂双臂搀扶,忍泪道:“主儿您别急,天寒路滑,您昨儿夜睡得不安,仔细身子。”
珍贵妃怒容未消,只边走边拭着泪,道:“还有什么安不安的,叔叔之事定是遭人陷害,快走!快去求见皇上!”
转角处却见丽嫔,只见她清鬟雾鬘,香腮娇唇,手抚珠花翠饰玲珑一颤,道:“珍姐姐这是去御前吧。”
珍贵妃忧从脸生却矜持了神色,紧了紧竹青色枝叶点花纹斗篷,道:“关你何事?走开!”
丽嫔温柔一笑,耳边摇曳的紫金耳环金光闪闪,道:“妹妹才从养心殿出来,姐姐怕是不知?皇上已下了谕旨。”
珍贵妃转过了脸来,便心中震凛,道:“什么谕旨?”
丽嫔笑意深深,扬着金红芍药绣花手绢,笑道:“姐姐还惦记着满门荣耀,却不知兵败如山倒,你叔叔李丰璐革职,没收官籍,与诸子孙子侄均流放宁古塔。”
珍贵妃双眸含泪,仰面垂泣,道:“皇上这般绝情,不念昔日情谊!皇上这般绝情!我要面见皇上!求皇上开恩!”
章廷海满脸谄笑,道:“皇上政事繁杂,恐怕不愿见珍主儿,还有一事奴才告与珍主儿,你侄子李杞杖毙,你叔叔进了刑部大牢便得了疫症卒了。”
珍贵妃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连作呕不止,她声嘶力竭,大声疾呼。丽嫔濯濯轻笑,道:“姐姐节哀,宁古塔乃苦寒之地,距京城有千里之遥,姐姐家人戴罪,一路上自求多福吧。”
珍贵妃声泪俱下,悲苦不迭,只扶着荔桂的手臂,哭道:“我要求见皇后主儿!快去储秀宫!”
储秀宫焚着檀香,气息微浓,香雾幽深,皇后端然坐在凤榻上缝纫太子的衣物,却见陆忠海忙打千儿行礼。
皇后外罩一件青紫色暗花纹底织鼠毛坎袄,便蹙了蹙眉,定睛道:“她求见吾做什么?不见!”
陆忠海颔首道:“嗻,那奴才这就回了贵妃主儿。”
王嬷嬷含笑低头,道:“皇上雷霆之威未减,珍贵妃一族皆被流放宁古塔,大人递话进来为避免谦皇子之事连累府上,主儿适时为乌拉那拉一族进言,力保满门荣耀。”
皇后肃然坐于团席之上,她脸色微窘,踌躇道:“阿玛此时要吾进言便是害了乌拉那拉一族,三叔与二哥皆受罚俸面责,三弟更是充军效力,且皇上清查谦皇子党羽,一定也怀疑乌拉那拉一族,吾在此时怎敢在御前进言!”
王嬷嬷压着低声,道:“是,皇上雷霆恼怒,主儿若这时掺和进去,皇上必会严惩主儿与乌拉那拉氏。”
皇后坐立不安,心急如焚,扬脸道:“快拿笔墨吾要亲自修书告与阿玛!”
过了一宿,天色渐渐晴朗,乾坤传召了内大臣觐见,他颊生笑色,抿嘴道:“风雪渐止,云开雾散,连上天也知朕的心事。”
端贵亲王笑道:“皇上平定了谦皇子一党,雨霁初晴,风消雪停。”
乾坤指了手边的一封信函,挑眉道:“昨夜固伦淑庆长公主亲笔修书,字字恳切,让朕顾念手足之情宽宥谦皇子,并言让七叔、八叔、九叔约束教导。”
众人对视一眼似在惊愕,旋即收了神色,端贵亲王愤愤不平,道:“罪臣谦皇子叛逆妄行,且拘押数日仍不知悔改,淑庆公主倒是记挂他的弟弟,奴才以为罪臣谦皇子理应诛杀!”
乾坤阴郁着脸抬眉瞥视,道:“岳丈认为如何处置谦皇子?”
鄂扬尔慌忙下跪,他思忖须臾,笑道:“奴才以为谦皇子罪不容诛,但毕竟是皇上手足至亲,当年太祖的几位弟弟乱政,太祖不忍手足相残,便着亲贵赡养约束。”
张庸泰缓步向前,道:“奴才愚钝,淑庆长公主身在漠北,她怎知宫闱之事?且淑庆长公主一向与皇上不睦并无往来,如今却亲笔求情,倒是不得思解。”
玉瑸横了一眼,便拱手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皇上御极,处处礼让,但宗亲之中譬如鲜亲王之子、禞亲王之子等迎合大皇子,归附朋党,皇上教诲宽宥仍不知悔过,奴才以为此等罪臣绝不姑贷,断不可纵容。”
乾坤手上捻着翡翠佛珠,微闭双眸,冷然道:“朕初登宝位,为天下臣民之主,而谦皇子不视朕躬,朕非昔日藩邸之身,他二人犯上,勾结逆贼,条条种种,愧颜祖宗,朕已罗列手谕,谦皇子贪黩之罪九、不敬之罪十、僭越之罪十三、罔上之罪十五、狂悖之罪十七、专擅之罪六、大逆之罪十八、如此种种,共计六十三款,按律当斩!”
鄂扬尔、祢贵亲王深感不妥,转身下跪,道:“奴才惶恐,但请皇上仔细斟酌!”
乾坤紧抿薄唇,舌齿紧合,端详了二人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