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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芥蒂

出了寿康宫,皇后眉黛微颦,脸上含怒,只扯了扯衣袖上的绣牡丹花,王嬷嬷低声道:“才安静了几日,荣主儿就有了。”

皇后紧闭唇齿,只抬眉望了一眼一众花色,道:“荣嫔年轻娇俏,家世也不低,且她这几年颇得恩幸,能再有娠也是意料之事。”

王嬷嬷撇了嘴,道:“是意料之事,只是主儿您只有太子,而荣主儿接连有喜,奴才怕荣主儿日后越过您,就像今儿慧妃、二公主在仁后跟前卖弄一般。”

翠雯柔肌清婉,面上浮了一层艳红色,唇上含着层层冰意,道:“慧妃不过妾侍也敢在主儿跟前邀宠,还有二公主小小年纪这样不老实,敢在嫡公主面前做作。”

皇后停了停脚步,沉眉凝神,道:“慧妃是卖弄了!皇额娘赏赐糕点,端庄不接,反倒端惠这样刁巧耍滑,瞧皇额娘脸色,怕是生了不悦,犯了嫌隙。”

王嬷嬷横脸道:“奴才也不忿,难不成珍妃殁了,慧妃也想出挑一次?”

翠雯蛾眉一扬,轻快吐了吐舌,道:“就凭她?她也配!”

只见慧妃携着二公主的手,从后面翩跹走来,她依依施礼扬鬓,端惠公主盈盈屈了膝,道:“皇额娘清安。”

皇后面似芙蕖颜色,却双眼低低视若无睹,道:“今儿得仁后金口赏识,你也该识趣些,端惠公主再如何聪慧守礼也不过是庶出,端庄公主才是中宫嫡出,你也别妄想依仗女儿邀宠。”

慧妃一脸茫然无措,只福身道:“主儿错怪奴才,奴才与公主不敢僭越生了邀宠之心,望主儿明断。”

皇后轻笑一声扬了扬杏黄色丝绢,冷然道:“敢不敢不是说在嘴上,而在照在心里,从前见你沉静自持,怎么得了圣上恩幸几次也要学着荣嫔、丽嫔一般么?”

王嬷嬷沉了脸色,道:“慧主儿,二公主抢了三公主风头,不是你这个养母挑唆的?”

慧妃玉脸如霜,贝齿轻咬,道:“嬷嬷这话差了,二公主不是我所生,怎会抢了三公主风头?且三公主乃嫡出之女,金尊玉贵,素得圣上宠爱,嬷嬷这是挑拨圣上与公主之情?嬷嬷这话若传了御前,圣上必不会留情面。”

王嬷嬷一时哑口无言,只垂着手站在一侧,微微觑着皇后神色。

皇后一张端秀脸色渐渐凝重,道:“慧妃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今儿吾也不想较真,只是慧妃,放眼六宫,唯有你仅在吾身下,你若做了不守规矩之事,吾断断不会纵容!”

慧妃眼眸宁静如一池春水,她轻垂下颚,微微蹲膝,道:“主儿明鉴,奴才万万不敢,也万万做不出僭越犯上之事。”

皇后渐渐逼近,她齿含寒冰,面露狰狞,道:“是么?但愿如你所言。”

皇后的明黄仪仗渐行渐远,蕊桂这才蹙了眉,道:“主儿您也没说什么,皇后主儿竟这般……”

慧妃朱唇轻扬,道:“旁人认为我得了公主,势必以公主邀宠博圣上眷爱,皇后素来爱子心重,想来她也是为儿女殚精竭虑。”

蕊桂神色颤了颤,道:“主儿委屈了,说来主儿无子,并不如荣主儿、丽主儿、宁主儿有宠,怎得皇后主儿还这样介怀?”

慧妃清风一笑,道:“我也不知,大概皇后忌惮我吧。”

蕊桂面含疑惑便压低了声,道:“皇后主儿要儿有儿,要女有女,有家世还有地位,不知有何忌惮的。”

慧妃一片云淡风轻,摇了摇鬓上一串雪白流苏,笑道:“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是人皆是如此,没有一刻满足,我做人做事一向不愧于心,皇后如此疾言厉色,我也只好安分度日罢了。”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天气也多了几分清爽惬意,皇后与她的额娘坐在咸安宫的大炕上闲话,只听富察氏道:“你吩咐额娘办的事,额娘与你阿玛说了,你阿玛也答允了,只等着你示下。”

皇后手拨豆绿青瓷珐琅缸中的几朵碗莲,轻轻盈盈,袅袅娜娜一朵连着一朵,她淡淡垂眉,道:“前几日女儿与皇上说了,皇上不可置否,女儿也不知该如何。”

富察氏恭声道:“圣意难测,若皇上不肯,你也别费心了,额娘才入宫便听说荣嫔有娠了,她还真有福气。”

皇后只端起茶盏,脸上却无一丝笑纹,道:“先前在潜邸时,她的瑞泽殁了,如今运气倒上来了。”

王嬷嬷轻哼道:“再有福气,不过是庶子,有什么用?”

皇后慢慢俯下身,轻轻翻书,一字一句教习着太子读书,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太子学得极快,只点头便合上了书,道:“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皇后这才舒了口气,笑意清清,道:“瑞慜背得流畅,也不枉额娘教你两遍之多。”

富察氏笑色柔柔,抬头看了看皇后的脸色,道:“太子能勤学苦读,也是主儿素日悉心教导之故。”

皇后端然坐下扬起一张温和面容,道:“太子将来践祚皇位,这《四书五经》必是要读的,如若读不好,日后还如何亲政?”

太子忙起身恭了一礼,道:“嗻,儿子昨儿在皇阿玛跟前背了一遍《论语》,皇阿玛夸儿子勤奋懂事,还说将来天下便是儿子的。”

富察氏眉开眼笑,忙俯了身逗着太子,道:“是么?这天下一半都是你的了。”

皇后抚摸着太子额发便含笑嗔怪,道:“太子还年幼,额娘说这些他听不懂。”

几人正言语着,却见窗外荣嫔坐在廊下一句一句教着三皇子认字,荣嫔小髻低梳,斜侧着一张圆润秀首,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英桂低头垂立一侧轻轻摇扇,只听三皇子笑道:“额娘,这是什么意思?儿子不知。”

荣嫔悠然抚摸着小腹,抬手扶了扶蝉羽步摇,笑道:“额娘也不知,晌午问一问太傅。”

三皇子含笑拱了手,孙富海弓身笑道:“咱们三皇子聪慧过人,一点就透。”

荣嫔仔细瞧了一眼四周才敢低声,道:“瑞愆,如今你开了蒙更要勤学苦练,皇阿玛眼中才有你的一席之地。”

孙富海垂头道:“三皇子还小,哪儿晓得这些厉害。”

荣嫔妙目微睁,摇着鬓上一串紫红流苏,道:“额娘这一胎若是位皇子倒好,于马佳氏也多有助益,你外祖提了鸿胪寺卿,舅舅提为山西守巡道员,若没了依仗,那马佳氏该如何立足?”

透过一层薄薄纱窗,皇后的面孔渐渐冷了下来,只端着一盏绿釉暗划云凤纹瓷碗,沉静不言。

富察氏微微挑眉,道:“额娘过来时,瞧了一眼偏殿的大皇子,那粗野做派哪儿像个皇子?倒是三皇子,小小年纪竟能读书识字了。”

皇后撂下瓷碗,伸手往墨方中添了一匙水,她手势轻巧慢慢研墨,道:“三皇子也开蒙了,不想学得这么快。”

富察氏抚着一把玉如意,道:“你抚养五皇子是好,可荣嫔接连有喜,主儿不得不提防一点。”

皇后拾起一支白玉湖笔,笑道:“女儿知道额娘意思,这事儿女儿会悄悄去做。”

富察氏抿了抿茶叶,淡淡笑了一声,道:“嫔妾所生之子安安稳稳做个亲王就是了,何必挣太子之位呢。”

皇后眸光一凛,只扶了扶蝉翼双鬓,轻声道:“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有了贪婪欲望,人才会肆无忌惮,无畏张狂。”

五月的燕蓟城异常炎热,荣嫔不耐暑热便挪去了弘德殿一带居住,那廊下摆了十几盆芙蓉、玉兰、百合、栀子,内务府又备下了纳凉风轮,清风习习吹来,满殿芬芳清香。

慧妃、荣嫔、恭常在端坐饮茶,恭常在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忙饮了一匙蜂蜜西瓜汁,笑道:“荣姐姐有福,这么热的天儿也就姐姐这儿凉爽。”

慧妃抿了一勺西瓜羹,笑道:“这不我与恭妹妹才来了,叨扰了荣妹妹清安。”

秦世海打了千儿,笑道:“这风轮纳凉的恩典,东西六宫除了仁后、皇后,那便荣主儿了,主儿身子娇贵,来日诞下皇子,更是无上尊荣。”

英桂和翠藕一人一边轻摇扇子,荣嫔笑容疏疏,鬓髻轻挽,她穿了件象牙色绣菊花薄纱,笑道:“偏你油嘴滑舌,讨人喜欢。”

荣嫔扬一扬脸,英桂便取出两锭银子塞在秦世海怀里,他忙躬身谢赏。慧妃推了推鬓上的翡翠珠花簪子,伸手摸了摸荣嫔肚子,笑道:“有几个月了?”

荣嫔脸色潮红,掩唇道:“才四个月,还有六个月呢。”

慧妃温柔一笑,耳上的坠子便摇曳生光,道:“你瞧瞧有了娠,身子也愈发重了,不过衬着你杨柳宫眉,人面桃花。”

秦世海赔了笑颜,道:“是啊,这添儿添女的喜事都落在了荣主儿这儿,奴才也沾一沾荣主儿喜气。”

恭常在笑了笑,伸手扶了扶鬓上珠饰,道:“这么会说话,该送你去畅音阁学曲儿。”

秦世海笑着弯腰,道:“主儿赏识,别说唱曲儿便是学猫叫唤几声,惹主儿高兴,奴才也愿意。”

荣嫔莞尔一笑,揉着微微隆起小腹,她摆了手,秦世海这才起身谢恩,含笑退下。

慧妃抚着襟上珍珠,嬉笑道:“前几日我瞧三皇子在廊下读书,一字一句的十分勤恳,也是你教导有方。”

荣嫔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道:“我倒不指望像太子一般,能读书会识字总是好事。”

恭常在伸手拾起一面绣花撑子,柔怯含笑,道:“姐姐是在刺绣么?”

荣嫔盈盈一笑,颇有沉静颜色,道:“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时辰罢了。”

慧妃只一味低头沉思,这才扬起纤长睫毛,疏落一道浅浅光影,道:“绣的仿佛是并蒂芙蓉?妹妹手巧,瞧那成双成对,花叶蔓蔓,真是栩栩如生。”

荣嫔浅浅微笑,随手添了几针,道:“姐姐是知道的从前在潜邸时,我是不会这些东西,这日久天长,慢慢也学了一些。”

三人说着话,英桂捧着一盆天青色海水纹花瓷碗,上面缀着朵朵莲花,花色清艳,莲叶田田,花蕊上含着晶莹碧澄的水珠,阳光微微透过樱红色窗纱,柔柔闪烁,愈发鲜艳明媚。

慧妃手里掬着一汪清水,洒在瓣瓣莲花上,笑道:“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清香馥郁,真是令人心神欲醉。”

荣嫔甜笑满颊,酒窝荡漾,道:“庞御医说这花使人安眠,我才着人摘了些养在碗里,今儿闻了闻倒是阵阵清香。”

慧妃嫣然含笑,盈盈折了一朵,道:“秋来妹妹可挖一些藕,削皮洗净,夹着碎肉在热油中炸一炸,香酥爽嫩,回味无穷;或用精米煮粥,待熟了时,将莲叶盖在粥上,用文火焖少许莲叶变淡绿色,撒上枸杞、枣丝,有清香化痰、清暑宁神、清心益肾之效。”

荣嫔微一抬颌,便见湖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羽翩翩扬起,道:“姐姐慧心,一朵莲花竟能烹饪这么多美味。”

只见翠藕含笑福身,手上端来一碗安胎药,轻轻拨着汤勺,道:“主儿,这是才煎好的药,您趁热喝了。”

荣嫔只浓浓搅合,却见她的眉上微蹙,隐约小腹有些疼痛便躬着身子,慧妃、恭常在忙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腹痛难忍?”

荣嫔柳眉扭曲,双手抚着小腹,道:“这几日不知为何小腹总痛。”

慧妃神色焦灼,便扬声唤了人去请太医,慧妃、恭常在赶紧扶着荣嫔躺下,她面色雪白,双唇紧合,双手紧紧抓着香橘色如意合欢薄纱被,

张平远提着药箱倒也迅速,在荣嫔手腕上搭了一块素色手绢,他轻按脉搏,沉思片刻,神色骤然一紧,道:“主儿近来可食了凉物?”

荣嫔闻言一凛,手心已经吓出热汗,镇静道:“起居饮食一向严谨断断不会,你且说我身子怎么了?”

张平远脸色有些难看,道:“主儿似乎进了一些下坠之物,才会时常腹痛,这药如此厉害像是舒筋活血一味。”

慧妃手端的药碗险些滑落,荣嫔也止不住惊愕,道:“我已经百般忌口,为何会有这种利药?”

张平远含笑道:“许是饮食有人动了手脚,或是药里被掺了,索性主儿服用较轻,不足以伤至胎儿,下药之人也是趁主儿刚满四个月,胎气不稳之时才酌量下的。”

荣嫔听得冷汗淋漓,浑身抽搐,一张圆润秀丽的脸惊悚到了极点,不禁拍着紫檀香木刻花游龙桌,冷厉道:“是谁这般狠毒?”

英桂恍然大悟,连连道:“难怪主儿总是疼痛不止,原是被人动了手脚,此人心计太过阴毒,主儿定要彻查此事。”

张平远面有愧色,拱手道:“主儿不必担心,奴才定细心调理主儿身子,也是奴才疏忽,才让主儿如此受惊。”

荣嫔面若朝霞,温和抚腹,道:“太医不必过于自责,我这一胎是由旁的太医医治,不与太医相干。”

张平远谦逊一笑,忙作了揖道:“主儿的安胎汤药,奴才会严加小心,从抓药到熬药奴才必亲力亲为,才好万无一失。”

慧妃头上的翡翠如意花钿碎金簪玲玲颤动,她阴郁眉目,狠然带笑,道:“妹妹才四个月,有人却等不及了,险些致妹妹胎落。”

恭常在端正了颜色,道:“当务之急是把下药之人抓住,从抓药的奴才到煎药的人,只有近身伺候的才能进入。”

英桂警觉地瞧了窗外一眼,低声道:“孙富海像是老实人,心眼儿也没那样多,主儿待他也不薄。”

荣嫔脸色苍白,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必定是我身边的人,如今的奴才越发不顺手了,这样明目张胆,我倒要瞧瞧是哪个蹄子这样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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