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端午
第二日清晨,皇后尚在梳洗装扮,陆忠海打了千儿,道:“奴才请主儿清安,昨儿皇上宿在了宁主儿那儿,刚要安置,丽主儿便把皇上请走了。”
皇后簪了一支鎏金烧蓝点翠宝钗,手拿一只花钿悬在空中不觉惊奇,道:“有这等事?丽嫔素日娇纵,今儿太不像话了。”
陆忠海垂首道:“奴才不敢扯谎,清漪园都传开了,丽主儿那性子什么事能压得住。”
兰桂蛾眉禁蹙,垂声道:“主儿,这样胡闹可不行,累得皇上圣躬疲惫,晨起早朝便难了。”
皇后含了一丝冷笑,便撂下手握的花钿,道:“真是不像话!不过皇上昨夜并未翻牌子,且皇上乐意如此,吾也不敢过问。”
王嬷嬷替皇后点上鎏金宝饰,低声道:“宁主儿、丽主儿都得皇上盛宠,依奴才之见,主儿不必理会。”
皇后横了一眼,往髻上嵌了赤红宝石,道:“上次六叔、十叔遭皇上贬斥革职,皇上便疑心了吾,这个时候吾该自保为上,怎敢谏言犯上?哪有闲心理会这等琐事。”
王嬷嬷脸色铁青,嘴唇轻倔,道:“是,皇上多疑,去年谦王一事,老爷便受了冷落,要不是主儿教了太子一番话,皇上怎会笼络乌拉那拉一家。”
皇后捋了捋鬓旁的橙黄色蜜蜡流苏,她眸中黯淡,目光愈见阴郁,道:“吾盼着皇上能够圣心转圜,重用乌拉那拉一族,那么乌拉那拉一族在朝中也能安稳度日,不胆战心惊了。”
兰桂、金桂拾起眉黛轻轻为皇后描眉,皇后朱唇一扬,道:“对了,顺财是说皇上同意了?”
兰桂手势滞了三分,便淡淡含笑,道:“是,昨儿晚顺财来回话,说皇上允了。”
皇后脸含春色,揉胸舒气,道:“这件事顺财做得好!也亏了兰桂仔细,笼络住了顺财。”
兰桂心含悲苦,眼窝藏泪,道:“谢主儿,奴才为了主儿和乌拉那拉一族的恩情,做什么都值得。”
陆忠海贴近皇后耳前,低声道:“那奴才是否安排人接姑娘入园?”
廊下的一树紫薇花开似锦,烈焰如火,但见皇后微微侧首,道:“好,你先通知内务府备上,再去一趟乌拉那拉府上,让额娘择个吉日让她入园学规矩。”
丽嫔抱着四皇子从荣嫔处回来,只见昆明湖的菀菀垂柳下闪过一个身影,丽嫔心中狐疑便吩咐了章廷海过去。
却见顺喜笑吟吟地屈膝行礼,丽嫔微合双眸,以手支额,笑道:“是顺喜公公,你不在御前伺候,怎跑到这儿来吹风纳凉?”
顺喜舔了舌头伸着笑脸,道:“主儿挂心了,奴才这不惦记伺候主儿一回。”
丽嫔小摇绢扇,那扇子面上画着株株芍药,淡淡几笔便清婉可人,道:“是么?公公有孝心了。”
顺喜扶着丽嫔的手臂,他弯腰赔笑道:“主儿上次从宁嫔那请了皇上过去,宁嫔转头便向皇后告状,主儿也知道皇后素来抬举宁嫔,还亲自抚养她的五皇子。”
丽嫔凝眉冷驻,转了转扇子柄下垂的杏黄流苏,道:“宁嫔这个婢子,你以为我会在乎一个小小舞伎么?”
顺喜赔了十足的笑,道:“舞女出身能有什么出息?不过主儿您得提防着了。”
丽嫔的眼色如清柔波纹轻轻一漾,顺喜便眨着眼睛,道:“皇后主儿挑了她堂妹入园伺候,想来这个时辰人已经进了园。”
丽嫔微而一怔,扭头便嫌恶地扯了扯流苏穗子,道:“皇后嫌宫里的人还不够多么?这样急切!还纳了她妹子入园侍候!”
顺喜忙捂嘴噤声,道:“皇后主子懿旨谁敢违拗?这话丽主儿放在舌头下得了,皇后主儿若是听见了,耳光子不扇你十下二十下的,奴才都倒着走!”
丽嫔吓得轻轻掩鼻,脸色却愈加阴郁,顺喜见她脸色越发黯淡,便叩了头告退回去了。
下晚掌灯时分,陆忠海便接了皇后堂妹乌拉那拉氏入园学规矩,彼时乾坤才从佛香堂上香回来,路过大皇子读书的文昌院,但听殿内有琅琅的读书声,又有漱文讲解词意之声便走了进来。
张德友见了乾坤过来,吓得一惊,忙道:“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大皇子见了乾坤驾临,便收了一脸矜狂之色,他恭敬行了礼,道:“儿子瑞恿请皇阿玛圣安。”
漱文也忙撩下书卷,道:“皇上圣安,奴才不知皇上亲临,望皇上恕罪。”
乾坤搀扶了大皇子起身,便接了大皇子手上的书卷,道:“瑞恿读得是什么书?师傅传授的学识可还明白?这些仁君亲政之道可还读懂?晨起读书累不累?昨儿的功课温了没有?”
大皇子惊得心内一阵乱颤,忙睇过了一个眼色,却见张德友笑眯着眼,弓身道:“奴才回皇上,大皇子近来读书十分勤奋,刚到寅时便起身漱口,沐浴更衣,读得学识那才一个顺当!”
乾坤横了一眼只翻过雪白的书页,笑道:“瑞恿有出息了,比起从前顽劣之心懂事不少,你是长子,要有长子模样,尊重师傅,教导兄弟,体恤奴下。”
大皇子微微有些黯然,道:“儿子谨遵皇阿玛教诲,儿子也谨遵漱文师傅教诲,漱文师傅教导儿子勤勉,要有怜悯之心,连《陋室铭》、《邹忌讽齐王纳谏》儿子都能背下来了。”
漱文拱手道:“回皇上,大爷一向聪慧勤勉,奴才传授的知识一点即透。”
乾坤脸上有些冰凉,唇齿更是丝丝冷漠,道:“你才能背下来?太子五岁时便会背了,如今你都十三了,”
大皇子惭愧地垂下头,他弯腰施了礼,道:“嗻,儿子受教了,儿子一定勤奋苦读。”
见大皇子渐有悔过之意,乾坤的笑意也愈发温和,道:“瑞恿,皇阿玛日夜盼望你能够成材,这些仁政之道你必得读明读懂,才不负皇阿玛的一片苦心。”
大皇子颔首点了头,道:“嗻,儿子谨遵皇阿玛教诲。”
乾坤剑眉星目,粲然似笑,道:“太子比你小却句句都会,你身为兄长,岂能让太子落下?近日皇额娘是否过来?浣洗的衣裳是否给了?”
大皇子用力点了点头,道:“昨儿皇额娘传了翠雯姑姑过来,替儿子换了衣裳,还送来一些吃的。”
乾坤颔了首便拾起一本《资治通鉴》,道:“前儿你的侧福晋乌梁罕氏来给仁后叩头问安,侧福晋说惦记你了,要过来给你换几件褥子。”
大皇子不觉欣喜若狂,眉开眼笑,道:“乌梁罕氏来了?她在哪儿?儿子也惦记她。”
乾坤神色顿时冷黯,阴晴难明,李长安抿唇一笑,道:“回大爷,侧福晋叩头请了安,撩下了褥子便回府了。”
大皇子有些懊恼,脸色也郁郁不乐,乾坤温然搓掌,道:“想福晋了?你把书读好,学识读透,皇阿玛就将乌梁罕氏接过来伺候你。”
大皇子这才脸上含笑,作揖道:“嗻,有皇阿玛教诲儿子定仔细读书!”
乾坤五年五月初五傍晚,月光清辉,月色如醉,皇后于昆明湖上设端午家宴,乾坤端坐正中,乾坤一身明黄纱绣海水江崖团龙龙袍,头戴朝帽,脚踩龙靴,靥生桃红,温柔带笑。
右手侧坐的仁后,她穿一身湖蓝色金松喜鹤菊花纹薄绸金缎吉服,鬓髻低旋,只用银色纹菊扁方斜斜簪入,上嵌点翠,下缀珍珠,十分雍容华贵。左手皇后着一身明黄色凤穿牡丹绣金丝绫缎团锦吉服,眉目端庄,笑而不语。
东西相对坐着亲王及家眷,端贵亲王、庆贵亲王、祉亲王、昼亲王、襄郡王、顺郡王、熙郡王、惠郡王,依次坐的便是一些宗亲。
皇后手下依次坐着慧妃、悯嫔、荣嫔、丽嫔、宁嫔、煦贵人、恭常在、嫤常在一众嫔妃,个个相貌出众,光彩照人。
乾坤鬓漆髻黑,眸如墨玉,唇上带了一抹倦怠淡薄的笑,吟吟道:“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今儿端午乃是中正之日。朕记得今儿多以兰草沐浴,悬挂艾叶、菖蒲、青蒿,吃粽子、五毒饼、咸鸭蛋,饮雄黄酒,胸佩香囊,戴五色丝线,以求平安顺遂。”
一众人忙起身,齐声道:“皇上洪福齐天,隆恩浩荡。”
乾坤轻轻一笑,饮尽琉璃烧青瓷玉盏中的酒,道:“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老五、老七,都饮雄黄酒了么?”
昼亲王奉起一杯酒起身含笑,道:“饮了,皇兄亲赏的御酒,臣弟岂可辜负?”
惠郡王眼似繁星,唇齿蕴笑,道:“是啊,连臣弟都干了一盏呢,果然回味无穷。”
乾坤眉眼舒展着淡薄的笑意,柔声婉转,道:“好!今儿热闹,朕晨起进了一口皇额娘包的粽子,香糯柔软,还是幼时之味。”
仁后眼角微湿,盈盈闪着泪泽,笑道:“多少年了,皇帝若喜欢,额娘再多包些粽子。”
乾坤添了几分薄薄的酒意,微微扬眉,道:“皇后都备了什么节目?”
皇后眼色荡漾了一寸秋波,如悬空的明月皎洁,道:“奴才备了《春色》轻歌曼舞,供皇上、皇额娘清赏。”
乾坤似是赞许地瞧了皇后一眼,皇后玉面扬唇引袖饮了一盏酒。此时兴致颇浓,陆忠海忙击掌三下,只见一群二八丽人款款捧花而来,那姚黄牡丹,金黄欲滴,雍容艳丽;那五月榴花,灿若朝霞,明媚如画;那鲜红杜鹃,花色璀璨,婀娜多姿;那绣面芙蓉,花枝挺拔,艳似烈阳……
乾坤眉目如画,盈盈笑时唇齿略略扬起,道:“手执鲜花歌舞,倒别具匠心。”
丽嫔抚着一双皓腕上白玉镯子,妩媚婉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夜月色如醉,若是寻常歌舞丝竹之声岂不负了一片清冷月光?”
乾坤垂下眼睑,微微颔首,道:“若能凌波微步,吟唱诗词,袅袅之声不乏天籁之曲。”
皇后会心一笑,她抚着腮边,笑道:“寻常颜色岂能入得圣上之眼?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女子固然貌美动人,秀韵绝姿,可一味娇艳妖娆,搔首弄姿,只会觉得轻浮张扬,更加厌烦,倒不如端庄持重的女子。”
仁后拨了胸前一串墨绿明珠,额上悬着凤凰含珠点翠宝钿一说一笑,一摇一动,道:“皇后之意是给皇帝添了新人么?”
皇后眉心凝了一丝笑色,她扶着王嬷嬷的手徐徐起身,道:“回皇额娘,奴才小巧,备了歌舞娱兴,至于是新人旧人,还要皇上拿主意,奴才还着人新排了歌舞《桃夭浓李》为皇上助兴。”
慧妃含笑藏柔择了一枚果子,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果然寓意极好。”
皇后矜持着笑容,便轻抬下颌,陆忠海抚掌两下,只听得有一缕缕琴瑟丝竹之声袅袅响起,一地各色的花丛中,橙黄蕊蕊,金赤灿灿,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低婉悠扬的歌声,歌声轻柔婉转,嗓音柔缓澹澹,音色旋律之余仿佛似曾相识,只一时记不清。
花丛鲜艳璀璨,金黄闪烁之中悠然越出一位女子纤细曼妙的身影,翩然生姿,踏花而来,云鬟秀髻轻轻挽起,梳成寻常堆积的鬓鬘,嵌上烧蓝点翠,蓝绿彩石,斜缀了一朵芙蓉,含笑带露,香兰芬桂。
这女子丹唇轻启,一字一顿,而愈发玲珑清晰,唱得是苏轼的那首《浣溪沙·端午》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那女子一气呵成,浑然唱完,歌声清丽缠绵悱恻,柔声细调,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穿戴更添娇丽含羞,袭一身月白色撒花瓣长裙,裙角上系着青色彩带,如轻云拂水,清新出俗,裙摆摇荡之下绣着朵朵柳叶,微风徐徐吹起衣衫上丝纱,转袖凝眸处宛若有一股艾香盈盈嗅来,杏眼桃腮,眉目爽朗,她到底是谁!众人皆面面相觑,满腹狐疑,连仁后都不禁眉心一跳,惴惴不安。
那女子凌波微步,歌舞悠扬之间衣裙已然纷飞起舞低旋下去,犹如一朵娇羞怒放的榴花。乾坤忍不住抚掌一笑,道:“皇后心意独到,别有洞天!”
乾坤含了一际柔和的春晖笑意,吟吟道:“身段轻盈,声音如芙蓉泣露,香兰带笑,却是一把极为爽利的嗓子,朕有些似曾相识,不知是谁如此得情衬景?”
皇后眉眼温和,十分钟意,慧妃抚着耳后嵌碧玺耳坠,道:“美人歌喉如珠翠玲珑徐徐送来,如此才情之女,想来姿色一定修眉嫩脸,月貌花容。”
皇后微微颔首,那女子一时会意缓步上前,盈盈敛裙施礼,她轻巧扬面抬头与乾坤四目相触之时,只见她神色娇韵,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仁后笑态深深,抿了一唇酒,道:“不知是哪家女子如此轻歌曼舞博皇帝一笑?还不让皇上与吾瞧瞧。”
那女子含羞抬头,秀面薄敷,胭脂轻涂,唇齿清脆,眼神含情,桃腮杏眼,娥眉黛蓝,修身绮丽,如此清媚,尽是婀娜。
丽嫔凤眼飞扬,双眸含恨,低声道:“长相这般做作!”
宁嫔扬起酒盏,轻蔑道:“皇上这是愈发喜欢能歌善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