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玞彩
众人一阵细声议论,酸云醋雨之后,渐渐看着御座上方的乾坤,他的星眸骤然亮起,情意绵绵,道:“你是谁家的女儿?”
那女子含羞凝眸,屈膝一福,道:“奴才乌拉那拉·秀妩,是贵州守巡道员长龄之女。”
乾坤只微微一怔,唇上的薄笑如遇上了寒雨清凉,道:“你是长龄之女,岂不是与皇后同族?”
那女子不可置否只低垂双颊,皇后捏着绣花斗蝶手绢指着她,道:“回皇上,秀妩是奴才堂妹,如今十四了,奴才见她年轻懂事,便允了入园。”
乾坤仔细端详了乌拉那拉氏一眼,发髻上垂落的一支红色珊瑚如意花钗,玲然微动,愈发衬托脸色红润,娇美如花,便笑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乌拉那拉氏竟这么秀丽。”
丽嫔轻笑一声,道:“原来是皇后主儿堂妹,模样这样楚楚动人,一定得皇上怜香惜玉。”
仁后面上微微沉静,转脸便和颜悦色,道:“皇帝不曾选秀,身边该多一些活泼稳重的人伺候,乌拉那拉氏看着倒也懂规矩。”
皇后精光一闪,凝声道:“是啊!奴才这才拨了堂妹入园伺候皇上,有奴才教她学规矩,皇额娘还放心不过么?”
秀妩半垂脸颊,眉头轻锁,道:“奴才得皇后提携,能为皇上歌舞一曲,助兴一次,已是十分荣幸,奴才不敢奢求,只愿皇上圣体康健,万事如意。”
煦贵人蹙了蹙秀眉,忙用绣花手绢掩唇,嫌恶道:“入门不妒,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
慧妃莞尔含笑,眼波一漾,低声道:“妹妹这种话最好不要说,皇后听了定会怪罪。”
荣嫔以扇遮面,低声道:“那拉氏这样出挑,非是得宠不可。”
慧妃接过蕊桂手剥的一粒葡萄融入嘴中,抚着双腮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乾坤的笑意如清亮的阳光,只伸手执起娇韵婉约的乌拉那拉氏,他凝视一笑,道:“朕依皇额娘之意,册封你为贵人,你留在清漪园伺候吧。”
乾坤唇腮欢喜,双眸含情,笑着伸手向她,语气十分舒缓,道:“你身着素裙,斜鬓芙蓉,朕给你一个玞字做封号。”
慧妃眸若秋潭,盈盈一晃,道:“芙字?可是圆花一蒂卷,交叶半心开的芙蓉?”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风,绵绵道:“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
慧妃垂头沉思,抬首便温柔凝眸,道:“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皇上博学!”
煦贵人扶着鬓上一朵赤色芙蓉如意流苏,笑吟吟道:“果是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恭喜玞妹妹了。”
皇后脸色微冷便转脸不顾,只缓缓起身举酒,道:“秀妩,还不谢皇上圣恩?奴才恭敬皇上一杯,贺皇上新得丽人。”
玞贵人盈盈下拜,口呼万岁,却见乾坤眉毛轻扬,神色也缓缓一滞,仍如常含笑饮酒,只像是烦闷一般自斟自饮了一盏。
歌舞渐止,乾坤与玞贵人眉眼生春,笑意濯濯,一众人如何不识趣,皇后便借着湖上风骤,不胜酒力,领了一众嫔妾下去了。
彼时清风明月,皎洁当空,湖上波光粼粼,泛起层层涟漪,如此醉人月夜,略略觉得昆明湖上树摇风大,灯火摇晃,便抄了一条崎岖小路,悠闲赏月。
丽嫔纤纤玉指卷着裙上的绣花纹样,抚腮道:“今儿我还包了粽子想着献给皇上,谁料一个劲儿歌舞萦耳,真是狐媚。”
慧妃走在前面便秀眉一挑,怡然含笑,道:“诗词曲赋,能歌善舞,真是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嫤常在皱了眉,絮絮低语,道:“皇后主儿的妹妹,能唱能跳,忸怩做派,这往后得了宠,咱们得仔细了。”
荣嫔悠然抚着小腹,只黯然敛眉,道:“嫤妹妹说的在理,这乌拉那拉氏如此显赫,万一得罪了玞妹妹,皇后主儿可是怪罪的。”
丽嫔耳畔上的玉环玲珑轻轻击碎,便轻蔑一瞥,道:“荣姐姐肚子怀有龙种,谁敢怪罪您呢。”
荣嫔眉眼渐凛,容光骤沉,道:“你不也有四皇子么?皇上日日夸赞,旁人更不敢怪罪了。”
慧妃唇角凝了一缕清冷冰花,笑道:“我见皇上得了玞贵人,眉眼带笑,颇有兴致,果然人年轻,娇俏得跟一朵花似的。”
宁嫔抚了抚襟上的砗磲,她眉黛轻扬,目色闪烁,冷冷道:“不过瞧着新鲜罢了,能得几时呢?”
过了端午,乾坤一连几日处政也不曾召幸嫔妃侍奉,独独一人宿在勤政殿。晨起听张庸泰、昼亲王启奏,将新调上书房的四位大学士指给太子、三皇子做师傅,一同吃住,伴随起居。
晌午时分,淑禛公主与额驸入园叩安,仁后便传了谕邀乾坤、皇后一同来问安,悯嫔得知消息,趁人不备携着一盒匣子,装了几碟小菜,一壶女儿红,静静悄悄地来了勤政殿左殿的尚书房,看望大皇子瑞恿。
尚未走进园中便听大皇子在背《论语》,那《论语》读得不好,十字有六七字不识,悯嫔侧耳听了听,连道:“这是什么规矩?大皇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如今成家开府,还要读这些黄口小儿的玩意儿。”
荠桂忙掩住了唇,道:“主儿万勿动气,您得紧着时辰了,淑禛公主携额附入园,皇上、皇后主儿前去闲话,这才绊住了脚,主儿才肯脱身瞧见一面。”
悯嫔东张西望瞧了一眼,剜眉道:“这话用你说?素日皇上让我见一面都不肯,杨自海守在外面不许跟来。”
悯嫔说着话一脚迈殿,举眸处却见大皇子携了一卷书在内,悯嫔激动得垂泪不止,招手道:“瑞恿!额娘来了!”
大皇子许久不见悯嫔,他一着急连书都丢了一旁,忙拉住悯嫔的手,惊惑道:“额娘万安,您怎么来了?”
悯嫔乍见大皇子,掩袖垂泪不住,低声道:“淑禛公主与额附入园绊住了皇上,额娘这才钻了空子来尚书房见你。”
大皇子拉住悯嫔的双手,一时竟也落泪,道:“额娘,皇阿玛何时能放儿子出园?儿子不想关在清漪园读书,儿子想回府想福晋。”
悯嫔心绪情急,她抚摸着大皇子的脸抽噎不止,哭道:“额娘不知!额娘都三年多没伺候皇上了,额娘也不想你在清漪园受苦,可额娘不得宠,额娘做不到!”
大皇子气得两眼汪汪,跺脚道:“额娘去求求皇阿玛!求求皇额娘放儿子出来!”
悯嫔擦了擦眼泪,悲笑道:“额娘在御前根本说不进话,皇后那里更是油盐不进,额娘一直惦记你,传了御膳房做了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酒。”
大皇子一听有酒便欣喜若狂,他双眼闪动,瞥望四周,道:“额娘这儿说话不便,跟儿子来内殿说话。”
母子二人转身到了内殿,悯嫔吩咐着荠桂、翠茹将菜酒摆了摆,才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这是你最爱吃的菜快吃几口,额娘瞧你都瘦了一圈。”
大皇子闻了闻酒香,仰脖喝了一口,连连称赞,道:“好酒!额娘下次来再给儿子多备几壶,儿子藏在炕梢,下晚馋了抿上一口。”
悯嫔爱惜地抚了抚大皇子辫发,替他整了整衣衫,笑道:“犯什么浑话?额娘知你喜欢才备了一壶,若是喝醉了让师傅瞧见,哪儿有你好脸色。”
大皇子夹了几下菜,他挑眉道:“额娘来日去求皇额娘,把乌梁罕氏接到清漪园,儿子许久不见怪想她的。”
悯嫔亲手夹了一碟菜递到大皇子眼下,沉吟道:“想她做什么?她要是有心就该向皇后请旨来探视你?你读书别太累着,那书能背就背,背不下来就不背,万不可累伤了身子。”
大皇子仰脖进了一盅酒,冷笑道:“师傅说儿子必得勤读书,才能得皇阿玛喜欢,皇额娘下了谕,每日允儿子睡两个时辰,他的儿子睡三个时辰,余下不是读书练字就是骑马射箭,儿子太烦皇额娘。”
悯嫔面色蜡黄,心如刀绞,她紧紧拉住大皇子的手,抚颊道:“皇后主儿不是你亲生额娘,自然不会心疼你,她只想太子的荣华和乌拉那拉一族的富贵,上次你骑马摔了脚踝,转眼便把你接到清漪园读书,额娘是一眼都没见着,额娘太惦记你了。”
大皇子也是泪流满面伏在悯嫔膝上,口气愈加隐秘,道:“儿子听张德友说,皇阿玛为太子换了四位大学士讲授,天不亮便起来温书,熬得太子十分疲累。”
悯嫔笃定含笑忙搀扶起大皇子,语气十分低微,道:“太子倒了才好!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还年幼,根本不值一提,你虽不是嫡子却是长子,仁帝生前最喜欢你了,等皇上龙驭殡天,必定尊你为今上,继承千秋大统!”
大皇子眉开眼笑,端起一盅酒仰了下去,道:“既是如此,皇阿玛殡了天那儿子就不这般受罪了,儿子若能继承皇位,一定尊额娘为母后,把旧日欺负额娘的妃子,通通打死。”
悯嫔含泪而笑,她盈盈闪着泪花,越发清苦,便挽过大皇子的手,愁叹道:“瑞恿!你千万要争气,额娘的娘家王氏早已败落,额娘年老色衰也早就失宠,唯一的指望便在你身上,皇上就算再绝情,再不待见咱们母子,也不肯绝了祖宗江山、万代千秋!”
母子二人越说越来劲,关了殿门密密筹谋起来。
彼时的清漪园正是百花初开的时节,皇后一贯喜植花卉,便吩咐人在玉澜堂一处植了紫薇、玉兰、凌霄,株株娇丽,朵朵晶莹,衬着前几日和风化雨,柳色青青,桃红灼灼,那花瓣上更是饱蘸了雨露润泽,十分香艳旖旎。
皇后扶着髻上梨花点翠嵌珠花钿,含了温柔笑色,道:“近来天热,皇额娘着人煮了冰糖绿豆粥,下晚你温读的时候在让人奉上。”
太子恭了一礼,道:“谢皇额娘,不过儿子不喜绿豆。”
皇后抚了衣袖上牡丹绣叶连枝,转眸一笑,道:“绿豆解暑祛火,你素来勤勉辛苦,仔细身子,万勿中暑,近日在书房读书如何?皇阿玛可有过训?”
太子手持一柄金丝云岫绣龙团扇,道:“前儿皇阿玛来了,提问了大哥功课,教了儿子读书,还教了三弟写字,皇阿玛还夸三弟聪慧上进。”
皇后微见惊疑之色,便道:“是么?皇阿玛真是这样说的?”
太子只含笑点点头,王嬷嬷轻嗤声如一池碎冰,道:“三阿哥这样显眼卖弄还是故意邀宠?”
皇后神色渐黯,眸光一凛,低声道:“这个孩子从前在潜邸时获宠一般,怎么倒得皇上青睐了。”
陆忠海肃声道:“荣主儿年轻得宠,又怀着身孕,皇上自然多瞧上几眼。”
太子的脸颊上涌了几缕温和懦色,道:“儿子昨儿在廊下玩耍,还瞧见悯娘娘挎着匣子探望大哥,还和大哥说了好久的话。”
皇后扬眉恼怒,冷厉着一双凤眸,道:“悯嫔胆敢擅入文昌院?她胆子真是够大的!”
王嬷嬷忙颔首,脸上却是凶光凛冽,道:“悯主儿一向无宠,且大皇子渐渐长大,不再是从前顽劣婴孩,太子性子仁厚,断不是他的对手。”
皇后面色静穆,气度优容,道:“不过是区区庶子何所畏惧?吾瞧三皇子才真的心有余悸,瑞慜,你是太子,在书房若读书读得不好,让伴读陪你,让师傅仔细教你,万不可与大皇子、三皇子过从亲密。”
太子眨着一双漆黑似墨的眼睛,只作了一揖,道:“嗻,儿子记下了。”
翠雯福了一礼,垂言道:“是啊太子,皇额娘给你挑的伴读都是大学士、权臣的儿子,他们出身世家,于太子学识十分助益。”
王嬷嬷眼底精光一闪,道:“皇后主儿,庶子这样得势,您该再怀一位嫡子,好好压一压她们的气焰。”
皇后低垂眼眸,深为憾然,道:“这些年喝下的药也不少却始终没动静,怕是沾了慧妃的晦气,不过幸好还有玞贵人,她若诞子必由吾来抚养。”
翠雯折了一片叶子把玩,皱眉道:“主儿抚养五皇子,到底生母低微于主儿也无益,若是抚养玞主儿孩子,那才是血脉一亲呢。”
几人正在言语,却见迎头走来的玞贵人一身清贵,她穿一件玫瑰色衣衫,云髻上斜簪了一支鎏银烧蓝长钗,下缀紫粉色流苏,耳上悬着三对玉色珍珠坠子,容色娇韵,举止娴静。
玞贵人樱唇一启,便依依施礼,皇后缓步至庭下,随手折下一朵雪白玉兰,道:“这些日子皇上很宠你,你得仔细着为皇上诞育儿女。”
玞贵人盈然福身,蹁跹行礼,道:“是,谢主儿恩典。”
皇后唇齿轻扬,眉色胜春,扶着耳侧的蝉金菊纹扁方,笑道:“你阿玛将你召入宫中,就是要延续乌拉那拉一族的荣耀。”
玞贵人微一抬脸,道:“是,主儿的话,奴才一定谨记,奴才入宫之前,阿玛便教导奴才,宫中万事要以乌拉那拉一族为重。”
皇后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含笑道:“你阿玛倒也懂事,你性子安静,模样也周整,要懂得惜福才是,虽说乌拉那拉氏也有男子建功立业,可到底不比女子为妃来得利落,所以中宫之位、太子之位,一定要来自乌拉那拉氏。”
玞贵人微微沉吟,却见皇后将目光迫在她的脸上,只调弄着指尖香花,道:“是,奴才谨遵皇后主儿教诲。”
皇后徐徐上前折下一朵桃粉色香花别在玞贵人的青丝上,托腮一笑,道:“人说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吾见你如此云鬓花颜,真不负了这句诗。”
玞贵人含着清秀冷淡的神色,只安静地闲坐一旁,温文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