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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回光

皇后抱病已久,她气息恹恹,懒惰说话,但见慧妃花鬓翠翘,严妆而来,云髻悬横一支翡翠凤钗,凤嘴衔下一串碧翠珍珠,颜色妩媚,娇柔艳丽。

却见皇后双齿紧紧,慧妃尴尬笑了笑,忙进了一口送至唇下,道:“皇后主儿嫌烫,那奴才这就尝一尝,尝完了再喂与主儿。”

她说完这话,便掩袖抿了抿,半晌才笑了笑,道:“奴才安然无恙,主儿放心是了。”

皇后身形十分消瘦成疾,她许久不施脂粉,脸色黄黄,显得愈发憔悴不堪,但还是未失妆容整肃,云髻青丝低绾绕回,松散头发。

慧妃一口一口喂着皇后,才露出如花笑靥,道:“您是主儿,是妻,奴才是妾,奴才守着规矩伺候主儿。主儿咳疾轻缓,神色也是柔和多了,想来无碍了。”

皇后轻轻按胸喘气,悲苦道:“吾这病了快半年,御医用药也如水缸一般,听王嬷嬷说仁后早就备下了寿材,就等着吾……”

慧妃把一盏浓药吹了一口,她浅浅一笑,道:“皇后主儿万勿忧思,仁后备下寿材那是为了主儿冲喜,主儿抱疾,皇上、仁后日夜悬心,主儿是想皇上了?那奴才这就去一趟御前替主儿传来。”

皇后微微闭了眼,唇上带寒,却道:“吾与皇上体同一心,吾会着王嬷嬷、陆忠海去传,不劳慧妃凤驾临下。”

慧妃暗山春锁,柳眉轻蹙,举袖掩了掩红唇,道:“奴才不曾如此僭越,说来您始终是嫡妻、是中宫,奴才始终是妾。”

皇后寡淡的容色浅笑一声,道:“你知道就好,可是这中宫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有慧妃这般娇俏聪巧之人在,还怕做不成么?”

慧妃不动声色,她怯弱抚胸,屈膝道:“您是中宫,奴才不敢乱了规矩尊卑,您主理六宫多年,何曾见过奴才以下犯上,皇后主儿这话倒是抬举奴才了。”

皇后泪水盈睫,抚着胸口咳了又咳,道:“慧妃笑言了,皇上春秋鼎盛,若中宫空缺,怎能不添一添上?你虽无子却是世家出身,怎坐不得皇后之位?”

慧妃笑意轻浅,轻抬玉膝,伺候着皇后抚了抚背,道:“主儿多思了,这六宫凤位挪移至谁,谁也不敢妄言,揣测圣意好比天雨雷霆,怎是奴才低贱之微所及思虑。”

皇后抬了抬眼皮这才平了气息,忽然皇后喘气痰液涌了上来,慧妃忙接过痰盂轻抚脊背,道:“主儿您少言,没影儿之事您不必言语了,免得心内郁结,痰涌上心。”

皇后这才舒缓着气,她饮了饮梨花甘露水,抬起头静静凝视着慧妃,沉静不语。慧妃顾自抚了抚脸颊嘲笑了一声,便道:“皇后主儿这样瞧奴才?奴才倒是畏惧,奴才伺候您安置。”

慧妃气定神闲,仍然抚着皇后冰凉的脊背,道:“主儿尚在疾中许是不知,皇上雷霆盛怒发落了您六叔,贬去两广总督之职,正押解至刑部查问。”

于是皇后极力抚着胸口怒气,道:“怎么会这样?六叔犯了什么事,皇上为何将他突然贬职?”

慧妃的眼皮轻轻一抬,但听皇后语气急促凄婉,道:“主儿六叔卖官鬻爵,贪墨成风,且与江西巡抚童铁珄一齐贪污河堤款项,密和行贿达千万两银子,皇上盛怒,那童铁珄已经削首处死,全家百余口人一律充军效力,圣上一向嫉贪如雠,主儿的六叔却这样政以贿成,簠簋不饬。”

皇后捶胸顿足,仰面垂哭,慧妃却缓缓神色,唇齿上牵了一笑,目色也清澈了许多。

刚出了殿门外,慧妃便紧了紧绣花滚珠绯边子风衣,由着赵得海、蕊桂的手进了一口奶乳,道:“今夜皇上派人回话了么?”

赵得海扶着慧妃的手,低低道:“仁后着了张公公打听了病势,但见皇后主儿在内殿便也没说什么,传了两个御医训话去了。”

慧妃清冷着神色,揉着双额,道:“皇后渐好,喂了一匙稀粥倒还饮下了,下夜谁来侍疾?”

赵得海颔首垂眉,道:“今儿是嫤常在、揆答应、索答应侍疾,赵永年、王明富、张鑫、崔文光轮侍。”

彼时仁后正在寿康宫偏殿小门里念佛经,她穿了一身宝蓝色绣花枝叶莲纹袍子,髻上着一色的佛字金翠,寿字银饰,不过六枚翠饰却是一身清贵迫人。

乾坤抬步迈进之时,仁后且浑然不觉,倒是张明海先唤了一声,道:“皇上留步,奴才这就请示仁后,仁后日夜为皇后主儿念佛,盼望主儿康健。”

夜来参拜,仁后念了一部《华严经》才念过了一半,她便心中乍沉,佛珠碎了一地,仁后双眼一瞬登时雪亮,道:“这事儿不好,不许传出去。”

桂姑姑知道深浅,忙搀扶着仁后起身,低垂道:“这事儿确实不祥,奴才明儿便问钦天监,再传黄御医进来回话。”

仁后以手障脸,低声道:“皇后也不知如何了?能不能熬过这个月,若真有寿,便是她造化了。”

张明海在门外垂着声,道:“回仁后,皇上来了。”

仁后这才披了一件翡翠色孔雀毛滚珠毛衣,正了正发髻,扬声道:“端上热茶,传皇帝到炕上回话。”

乾坤坐在炕上,底下铺着一块鹅毛羽软垫,慧妃、端庄公主依依垂手立在一旁,仁后盘腿坐下缓缓拨着手中的佛珠,便絮絮道:“夜来风大雨沉,皇帝怎么来了?也不怕雨水淋身得了风寒。”

乾坤眼底乌青,显是一夜未得好眠,他抿了抿热茶,道:“皇额娘,今儿慧妃侍疾,皇后神色不好,说话也是痰涌。”

仁后蹙了蹙眉,温和道:“吾近日身子乏,便没去储秀宫探视皇后,晨起着了张明海赐了皇后粥膳、药膳,又传了御医回话,御医也是回天乏术,只能温和用药,养神续命。”

端庄公主闻言,不觉清泪滚滚忙跪下,道:“皇玛嬷,皇额娘重疾,不论如何都要传人仔细医治皇额娘,孙臣已经失了长哥、二哥、六弟,孙臣不愿再失了皇额娘!”

仁后递过眼色,桂姑姑忙扶起端庄公主,长叹道:“皇后乃是仁后儿媳,您是仁后亲孙女,皇后染疾,仁后怎会不着人用心医治?仁后夜来垂泪,连晚膳也只进了一些薄粥。”

端庄公主痛哭流涕,这才扶着桂姑姑的手含泪起身,道:“谢皇玛嬷,谢桂姑姑。”

乾坤沉了声音,摆手道:“慧妃,你带端庄三公主下去,替她梳洗整齐再去伺候皇后。”

但见端庄公主出了殿门,乾坤这才开口,沉声道:“皇额娘,黄贞显下晚来回,说皇后又添了痼疾,三十几个御医轮流侍疾未见起色,儿子惶恐,还请皇额娘主持示下。”

仁后双目沉静地注视着乾坤,她脸上汹涌攥住乾坤冰凉的手,道:“前儿吾请了钦天监观了天象,客星渐行渐离,隐隐逼近储秀,储秀乃是中宫之处,房宅落夜鹰,正是悬事。”

乾坤心头冰凉,灰败了神色,道:“钦天监是这样说过,皇额娘,那您的意思是……”

仁后慢慢捻着佛珠,缓缓了色言,道:“皇帝不要急,吾着了郝进喜已经备下喜木寿材,若真有不测,也好以防万一。”

乾坤摇了摇头,颓废着一脸神色,道:“多谢皇额娘主持,儿子心里没底,钦天监说九月有凶煞,可到了九月,皇后回光返照还陪了宴膳,这几日气色倒不行了,儿子害怕,这才请示皇额娘。”

仁后淡了神色,她闭着衰弱的眼睛,道:“天色黯沉,皇帝万勿忧虑,回去歇息吧。”

乾坤这才缓缓俯了首,神色凄惶地走出了殿外。

这一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过得并不好,皇后病势渐重,已是痰淤积滞,滞木无常,她早已气血枯竭,油尽灯枯,只耗得一点心血。

就在当晚钦天监夜观星象,见北斗七星一侧的一颗客星若隐若现,光华闪闪,隐约暗含中宫之变,移宫易主,于是六宫妄语成风,人心惶惶。不过两天,皇后便疾症复发,不断咳血,三十几位御医连夜医治才护了皇后性命,萨满法师连做两场大法事,邀得满天神佛纷纷下界参拜圣恩,恳求天宫神仙延续皇后寿命。

储秀宫殿外挤挤嚷嚷,跪满了六宫的嫔妃奴才,她们心慌意乱,磕头哭泣,几个低等的常在、答应呜咽着哭出了声。

慧妃、桂姑姑几人刚从里殿侍疾出来,但见一众嫔妾花容痛哭,梨花带雨,不免愈加烦躁,慧妃目色冷冷扫了扫,她扬一扬脸示意赵得海上前,清冷道:“掌她们几个嘴!”

揆答应猛然抬了头,瞪了一眼慧妃,道:“皇后主儿病得这般重,奴才伺候主儿一回,连哀也不许么?”

慧妃冷冷抬眉,赵得海走近一步,问:“请慧主儿示意掌多少下?”

慧妃紧拢绣枝蔓叶芙蓉朵衣袍,声色疾疾,道:“打到不能哀为止。”

揆答应、索答应正要起身争辩,赵得海、芷桂哪儿还能容她开口,早就一掌重重掴在她嘴上,揆答应奋力扑身却被蕊桂、翠竺一把按住,一掌、两掌、三掌……掌掌扇在她脸上。

四下微风静起,赵得海的手掴在揆答应光洁的脸蛋上,清脆之声像年节放的一串鞭炮一般,噼噼啪啪,震耳欲聋。

慧妃神采犹如廊下月色一片清冷,道:“皇后主儿还没薨,就这样急着哀,也不怕皇上龙颜发作?”

一众嫔妃也不敢接话,只见荣妃情焦急切,急道:“皇后主儿到底如何了?陆忠海来报时奴才等吓坏了。”

慧妃被桂姑姑、椿姑姑稳稳搀住,神色自若倒还镇静,沉声道:“皇后主儿沉疴多日未能健愈,主儿还没薨天,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宁嫔掩着眼角泪水俯身跪地,哽咽道:“我等以为……,那仁后是何意?谁来贴身侍疾呢?”

桂姑姑脸上一片愁云惨淡,她福了一礼,道:“主儿染疾已万事不能做主,但听得六宫哀哭,必会刺心延误病势。”

慧妃摸了摸鬓角珠翠,她眸底一片清冷便转身面朝众人,正色道:“仁后口谕,皇后主儿沉疴,仔细静养,不得吵扰,嫔妃与皇子若叩头请安必得先请示我,再由我面圣答允,主儿静养之时不得惊扰清安。”

这话还未说完,便见李长安神色匆匆走了过来,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清了清嗓子,道:“请慧主儿清安,奉皇上口谕,太医院御医崔文光、吕预愽、卫雪漴,太医邓梨、王明富、张鑫、鲁桓医治不力,延误病势,特杖责四十,撵出六宫,不得伺候!”

李长安颔了首,道:“慧主儿,皇上圣意裁断,但请慧主儿示下。”

慧妃温婉点头目送着李长安离去,此时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丽嫔、宁嫔、煦贵人、索答应如花似玉的容颜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怯怯生生,懦懦不言。

慧妃缓和了语气,瞥了一眼丽嫔雪白的面孔,道:“皇后主儿这边紧急,要多加小心仔细伺候,今儿晚便由丽嫔领着揆答应、索答应上夜。”

丽嫔露了一眼幽幽恨意,转头便笑色相迎,慧妃横了横心,搭在蕊桂的柔嫩的手臂上,笑靥添了几分清冷寒意,不再回头。

大概过了一日,芳草萋萋,秋日迟迟。有沉沉舒缓的秋风柔柔拂过六宫的黛瓦,鱼翔浅底湖中波光粼粼,闪着暗金色的波光漾动。

这一夜,皇后病势加重,她口中吐沫,双眼翻白,合宫慌乱,一众御医慌忙急召往储秀宫医治,连仁后、乾坤、廷臣宗亲亦被惊动,启奏进内。

乾坤站在储秀宫偏殿焦急踱步,懊恼道:“朕中晌见了璇贵亲王,不过一个时辰就传了宁嫔、煦贵人伺候,谁知丝竹盈耳,吾竟然忘记了来瞧皇后。”

仁后转着茶盏,轻叹一声,道:“这几日原是道槛,皇帝怎得不仔细些?偏偏着人伺候,竟还奉了乐府丝竹,真是心宽。”

仁后轻哼一声就数着檀香木佛珠,念了一遍《无量寿经》经文,宁嫔、煦贵人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丽嫔慵慵地抚着肚子,她抬了媚眼如丝般的眼眸,道:“仁后万勿动怒,皇后主儿染疾,六宫惊动,她俩竟然引媚皇上,纵情歌乐,奴才瞧不如殉了她俩陪侍皇后主儿,以死谢罪。”

仁后微眯双眼,缓缓一吐,道:“不该!实在不该!不仔细侍疾胆敢勾引圣上!”

乾坤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他冷厉道:“皇额娘若觉不妥,那儿子掌她俩的嘴,李长安,掌嘴二十!”

仁后颔首不语,李长安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丽嫔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仍犹不解气,她依依垂在一侧,低声道:“回仁后,慧妃犯上了,身为妃子,协理六宫,不仔细御前规矩直面觐言,容使贱婢妖冶,叨扰皇上清安,仁后断不可轻纵。”

慧妃髻上珠翠一晃,她蹙了秀眉,忙下跪道:“奴才之失,主持事宜不妥,但请皇上、仁后面斥责罚。”

乾坤一心惦记皇后也没顾着慧妃,草草唾了一嘴,粗喝道:“也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李长安手一软刚要撩了袖子开打,丽嫔一个眼色,顺喜便紧紧压了李长安衣袍,越众向前,道:“嗻,奴才领旨。”

六宫嫔妃跪在下首青石砖地上,眼看三人挨打更加不敢作声。一屋子莺莺燕燕,香香翠翠寂静不语,格外沉闷。

顺喜下手极重,二十下一丝力气也不减,慧妃登时嘴角溢出了血,她头晕眼花,面赤昏眩,一个抚身晕在了地上。

顺喜一丝表情也没有,只颔首垂着双弯厉眉,道:“奴才回皇上,二十下掌毕。”

仁后这才念完了《无量寿经》前六卷,她抬了抬眼皮,道:“住手!下去伺候。”

慧妃、宁嫔、煦贵人三人脸皮涨红,口吐鲜血,道道手掌印子横在脸上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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