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崩天
黄贞显、赵永年从皇后殿内匆匆出来,面色十分灰败,他们忙跪下磕了头,哭泣道:“奴才黄贞显、赵永年回皇上、仁后,皇后主儿脉象虚柔,身子已是动弹不了,奴才扎了针灸,仍无济于事,皇后主儿此刻急火攻心,痰液上涌,堵了喉嗓,唯吊着一口气,怕……怕……”
乾坤心中猛然沉坠,他一时情急扯住了赵永年的领子,恼怒道:“怕什么?你快讲?”
仁后佛经一撂,面色未见波澜却眉心微跳,沉沉道:“有什么听不得?你仔细与皇帝讲,别吓着他!”
黄贞显这才磕了个头,颤声道:“回皇上!皇后主儿患疾数月,然是油尽灯枯,怕是弥留之际了。”
黄贞显、赵永年说完,擦了擦额头汗水,伏在地上不断磕头。黄贞显话未说净,端庄公主便暴跳起身,呵斥道:“放肆!皇额娘正当盛年,不过是痰湿气重,涌了心头,怎会如此?”
荣妃、丽嫔忙扶住了端庄公主,乾坤端着茶盏的手凝在了半空摇头,仁后忙伸手取过,道:“皇帝万勿急切,皇后病象颇为繁续,反复发作也是情理之中却意料之外,也唯有黄御医、赵御医世代伺候才敢当面直说。”
乾坤微微合上眼睛,他哀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艰难屈了膝,道:“皇后之事,但听皇额娘做主示下。”
仁后哀怨凝眉,微微一笑,她扶起张明海的手玉立起身,悲戚道:“传吾懿旨,一律御医今儿下晚不许回去,吾着了钦天监算了皇后今晚最易过身,储秀宫有什么动静赶紧来回。”
黄贞显、赵永年忙磕头,匍匐着进去内殿伺候,仁后放柔了语色,揉肩道:“皇帝,皇后与你相伴多年,从来都是侍上孝敬,御下仁慈,今晚许是不成了,你进去陪一陪。”
众位御医的温热汤药源源不断地灌入皇后五脏六腑,皇后于半夜终于清醒了过来。赵永年擅长针灸,扎了又扎这才缓解了半身麻木,肿痛也消散开了,口中的黏痰贴在喉咙,便是清了清,脸上也多了一点珊瑚红晕。
皇后咳了咳,素色的丝帕瞬时染成了猩红色,她极力抚着肺腑,隔着薄薄的一面素色绣叶屏风,瞥见屏风之外有一道明黄色的影子,道:“皇上来了,快请进来。”
赵永年闻言出来,屈了身子,道:“回皇上,皇后主儿渐渐醒了,像是回光返照,弥留之际,皇上有何话进来说吧。”
乾坤的双眸发乌,神色疲惫,一碗浓色红茶添了又添,道:“赵御医退下吧,你伺候皇后十多年,直至疾危也算侍奉殷勤,吾与皇后说说话。”
皇后的殿中有强烈浓重的草药气味,伴着将死之人的颓败气息,格外刺鼻。乾坤心底升起一阵怜悯之情,他蹙了眉头,嘴角含了一缕悲凉,还是坐在了皇后跟前,温声道:“皇后醒了,吾过来瞧瞧你,你有什么话与吾相说吧。”
皇后的眼角滑下了两行清泪,滑至她苍黄的面庞,柔缓道:“皇上说这话,奴才便坦言了,奴才自潜邸至六宫,追随数年,经此一劫即便御医不说,奴才也知寿数无几。”
乾坤的语气轻柔软和,像春日的一阵和暖清风,温然道:“秀娡,忌讳之话切记多讲,你福寿绵长,万勿多思。”
皇后摇了摇头,她气虚急喘,连说话也是十分劳累之事,她轻轻偏头,道:“我无福,伺候您十三年,不曾有过抱怨,唯一痛心的就是我的几个孩子接连殒命,我无德,不能为皇上护佑嫡子。”
乾坤的眼角有微亮的泪光,颔首道:“幼子早殇是孩子福薄,吾从未责怪过你,便是皇额娘,也对你赞赏有加。”
皇后眸中一亮,咳了几滴血,道:“多谢皇上,我得皇上青眼赞赏,也死而无憾。”
皇后挣扎着撑起身子,却是虚滑无力,乾坤伸手稳稳扶住了她,只道:“皇后不要多想,你身子太弱,不必过话。”
皇后依依偎着乾坤粗壮的手臂,喘息了片刻,这才定住了心神,道:“皇上,我自知不久于世,却舍不下与皇上羁绊情意,我有愧皇上圣恩。”
乾坤眸色清凉,含着温和的微笑,道:“皇后别讲这样的话,你诞育三子一女,于社稷有功,吾盼着皇后与吾松鹤长青,春秋不老。”
皇后咬着苍色的下唇勉力摇头,哽咽道:“这些话于将死之人有何用?松鹤长青,春秋不老,我是尽了寿了。”
乾坤捋了捋皇后头发,他的笑意沉了沉,皇后眼中清泪滚滚而流,道:“瑞沛薨了、瑞慜薨了、瑞憙薨了,我的孩子个个都去了!”
乾坤坐在床沿上,抚摸着皇后干枯的手背,道:“皇后不要再伤神了,黄御医用药,药效未尽,你精神不济事不要说了。”
皇后懊悔点头,她眼里流出一分温情,愈发悲哀凄凉,道:“不!我一定要说,我若不说此生再不能说了!”
乾坤面上温热的泪水流过他的衣角上,滴滴清泪沾满衣襟,皇后的神色矍然软弱,她拼命咳嗽,只是咳出鲜血紧紧攥在手绢里,不曾被人瞧见。
皇后的喉间有无声的哽咽,道:“既然皇上明话,那我也不隐瞒了,端庄为奴才嫡女,将来择婿我也见不到了,不过有皇上做主必不会委屈了端庄,我心中放心不下的唯有乌拉那拉一族,我若日后薨了,但请皇上厚待我的娘家!”
乾坤唇上轻轻一嗤,道:“皇后多心了,乌拉那拉氏乃是名门,不为别的单看仁帝的孝敬皇后与你,吾也会厚待你们一族。”
桌上的烛光盈盈照亮一室的昏沉,皇后笑色松松,枯槁无力,道:“但愿皇上言而有信,我这一生为家族兴衰荣辱而谋存,皇上是天子,天子之怒四海风起,雷霆雨下,我畏惧天颜,真怕有一天皇上会对乌拉那拉一族动怒。”
乾坤别过脸色也不愿多听下去,他的口吻极是淡漠,只道:“皇后素日心计过重,才致痰气虚滑,心力交瘁,你整日想着乌拉那拉氏代代为中宫,世世为皇后的满门荣耀,操心过急,用心过甚!”
乾坤的唇边绽开一丝冷冽笑意,他转了身子坐在圆凳上,道:“吾早就识破你的算计心思,所以才将玞贵人纳入六宫,为的是平抚乌拉那拉一族,你身为皇后,整日惦记家族荣耀,可你的叔叔兄弟哪一个是争气的?”
皇后的呼吸越发急促而沉重,她骤然低咳,竟咳出了一汪殷红鲜血,她眼中绝望凄惶,尽是泪水,喃喃道:“叔叔兄弟遭皇上斥责,我无言以对!但身为世家之女,哪一个不为家族荣耀殚精竭虑?我如此,慧妃如此,仁后更如此!”
乾坤眼望一地殷红鲜血,却也冷淡别头,他背身良久,但听皇后咳嗽之声越来越重,不由得悲伤心软便俯着身子替皇后擦拭嘴角,歉意盈盈,道:“好了皇后!你与吾结发十几年,为吾主理六宫,领率嫔妾,你克勤克俭,孝顺成性,是难得的贤惠之妻,方才那些话吾说得过了,吾也是气头上,你且宽心是了,即便你过身薨了,吾依旧会厚待乌拉那拉一族。”
皇后的咳嗽声渐重渐轻,她手脚有些麻痹,半个身子不能妄动,连足下都是溃烂不堪。皇后的哭声哀怨沉沉,头脸仰面大口喘息,她紧闭双眼,铁硬脸色,掩泪道:“皇上如此,奴才九泉之下也无憾了,奴才得仁帝蒙爱指为嫡福晋,位至中宫,站在天下女子巅峰之上,得过万千荣耀,也有过失落难平,但奴才心中唯有两件心愿。”
乾坤静静凝神侧了侧耳,他忽然放缓了声音,柔缓道:“皇后有何心愿?吾一定为你实现。”
皇后的五脏六腑一震,她舒缓着神色,极力平了气喘,霍然睁开浑浊含泪的双眸,一字一句却是刚决铿锵,道:“一是扫清外敌,肃正朝纲!二是让乌拉那拉一族领袖群姓,盖过别的姓氏,成为我朝第一大姓!”
乾坤眸光凝定,清俊神色中多了十分柔婉颜色,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四目相望之余少了几分算计心思,多了几分恩情款许。
好像想起了从前潜邸岁月,当年他曾为仁帝之庶子,温文尔雅,人品贵重,历练有成。而她出身世家望族,端庄贤淑,娴静和婉。当洞房花烛,红灯摇曳,鸳鸯成双的那一刻,他也曾真心期许与皇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相伴一生。
乾坤不顾皇后身畔鲜血淋漓,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瞬时有滴滴清泪缓缓直流,道:“皇后好志向!吾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愿,扫清外敌,肃正朝纲!”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红烛燃得尽了,乾坤走到殿外,夜来的燕蓟城清冷凛气渐渐逼来,他听着殿内皇后骤急骤缓的咳嗽吐血,心底深处多了一缕怜悯悲苦之意。
曾经的皇后,一头冰凉珠翠,华贵凤钿镶嵌其间,一袭明黄凤袍曳然于地,这般正位中宫,端庄持重的女子,到了垂亡之际,竟也会如此身下悲凉,惨淡哀戚。
未等乾坤步出殿门外,不过几步,只听得身后王嬷嬷、金桂、兰桂哭泣大起,哀声大作,储秀宫上下立时纵势跪下,放声大哭。
陆忠海疾奔而出,跪倒在储秀宫中殿门下,趁着一树嫣红海棠,一片清冷月色,悲声大嚎,高声痛啕,道:“皇后崩天!皇后崩天!皇后崩天!”
乾坤先是怔了怔,旋即汪汪泪水恣肆滚出,他托腮掩泪,哀声大起,扶着李长安、顺喜的手,一片泪意汪洋夺眶而来。
乾坤六年九月十二戌时二刻,皇后乌拉那拉氏崩,年二十六岁。
大行皇后梓宫挪至圆明园南侧的澹怀堂,乾坤临视悲痛,悲恸哀久,特差圆明园总管张扣赴绮春园请仁后安,上御奏闻,酉时一刻,仁后从寿康宫驱至绮春园,至澹怀堂大行皇后梓宫前行礼奠酒。
乾坤御谕内阁,大行皇后薨逝,乾坤回思生前种种,苦意绵绵,亲下御笔,道:“皇后奉皇考仁帝恩命作配朕躬,朕自御极便亲立为后,正位中宫,皇后从垂髫之年事朕十三载,名门毓粹,孝敬无违,今抱沉疴,竟成长逝,失此内佐,痛何忍言。”
不到下晌从养心殿再连传三道御旨,道:“大行皇后薨天,着派庆贵亲王、昼郡王、玉琦、明珠总理丧仪,其余典礼,着各该衙门察例办理。”
大行皇后薨逝三日,乾坤心中悲痛欲绝,回忆起丧子之悲,从前潜邸点滴岁月,愈发哀恸啼哭,情不能禁,特挥笔下墨一首《大行皇后挽诗》奉于金棺前。
九月十三,文武百官及宗亲福晋、内外命妇缟服跪迎,乾坤辍朝九日,服缟二十七日,六宫妃嫔、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宗亲、皇子剪半截发辫,皇子嫡福晋、诰命侧福晋剪发,满朝廷臣百日后才准剃头剪发,加冠奠酒,上下停奏嫁娶作乐二十三日。
慧妃到来之时,乾坤正歪在软榻上翻着大行皇后丧仪簿子,他清癯的面容在昏黄烛火映照下有着虚弱的苍白,双眸暗红布满青白色的眼底,胡茬湛青,神色凄惶,形容消瘦了不少。
慧妃换过一身素净衣裙,她别着一支素色银钗和白色绢花簪鬓,露出柔婉容色,屈膝道:“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乾坤微微颔首抬手一起,慧妃依在皇帝身边,相对之下形单影只,眸色寂寥,远远传来的哭声,回荡在淳化轩里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
乾坤顺手翻了翻簿子,半晌他才轻叹垂气,道:“大行皇后丧仪之事准备得如何了?近几日公主皇子,亲王福晋举哀得尽心么?廷臣上奏追谥得册文下笔如何?读起来哀婉么?”
慧妃握着乾坤冰凉的手指缓缓捂住,徐徐道:“皇上手凉了,奴才着人给皇上添了一钵汤婆子替皇上捂手,大行皇后丧事,奴才率领荣妃、宁嫔尽心举哀,追谥册文是大学士石晶袀所写,他精通满、汉、蒙、回、藏五种字,下笔极是清斐哀艳。”
乾坤斜倚了倚,他长吁如叹,抚胸揉穴,道:“慧妃有心了,如此也不枉大行皇后一生淑德。”
慧妃神色柔和些许,她旋即唇上微凉,道:“大行皇后薨天,皇上万勿多思,中宫薨逝,天下服丧,近来奴才之中偶有几个说是立后之事,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实在可恶,奴才已经命人掌了嘴,以儆效尤,万勿风言风语叨扰皇上静安。”
乾坤双眸一片阴冷,他沉吟片刻,手中揉捻着大行皇后亲手绣纫的一块芙蓉色手帕,神色冰寒却百般追思,道:“六宫居然有这等心思之人?大行皇后薨逝不过几天,服丧未过,尸骨未寒,他们胆敢再议中宫大事?简直是以下犯上,丧心病狂!”
慧妃的笑色像一树桃花,含悲说切,春风满怀,道:“皇上万勿动怒,珍重身子要紧,不值得为这种小事忧虑。”
乾坤静了片刻,他声音沉闷舌底凝结一片寒冰,粗戾道:“说这话的人杖杀也不为过!吾还没心思议立后之事,底下奴才却替吾做主,慧妃要严禁流言,弹压妄语,若是奴才舌头不老实,一律杖毙,不得有误!”
慧妃青鬓低垂,面带含笑,道:“嗻,奴才领旨,一定严禁流言,杖扼蜚语。”
乾坤微抿了一盏茶,他的嘴唇笑意渐离,道:“刚刚玉瑸、明珠、灵寿过来了,内务府和礼部请示朕,为大行皇后追谥顺字如何?这个顺字,从前没人用过,倒是言孝敬恭顺之意,慧妃以为如何?”
慧妃含了温和的笑意,她觑着乾坤的神色,小心道:“奴才不敢妄言,奴才记得这个顺字,有孝顺之意,大行皇后嫡出望族,一生贤淑,如今骤然薨逝,顺字也的确符合大行皇后温婉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