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衣香
乾坤六年十一月十七,孝顺皇后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暂安,乾坤率一众嫔妃、亲王廷臣同往,并亲自祭酒。乾坤哀恸之至,放声悲哭,端庄公主更是哭得几次晕厥,却见乾坤如此伤心感神,愈发哀哀啼哭不止,一时无人不涕泗横流,泪意纵横。
荣妃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但知乾坤身子消瘦体弱,不大进食,便每日晨起、午后、下晌、傍晚、下夜,从御膳房处拣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孝顺皇后薨逝之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安宁如常过了下去,然而有晋丽嫔为丽妃的好消息,六宫中人无不百般客气,十分热络,笑语奉承。
这一日下晌,慧妃来勤政殿向乾坤叩安,才走到廊下,只见李长安转身出来了,他脸色都变了,忙擦着额头上的汗,躬了一身,道:“请慧主儿清安。”
慧妃摇着一柄金丝雀绣花轻扇,轻笑一声,道:“公公起身回话,这是怎么了?兜头兜脸的汗。”
李长安止不住叹息,道:“回慧主儿,皇上动了龙气,训斥了昼亲王。”
慧妃微微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昼亲王不是训斥过了么?怎得又来训斥?到底所为何事?”
李长安忙道:“还不是先前昼亲王奉旨纂写孝顺皇后谥文,误将考妣错译误译,其文中还有几处漏译,错译比比。皇上虽革了昼亲王内廷行奏,可昨儿昼亲王在朝堂上言语轻浮,举止狷介,丝毫不顾孝顺皇后服丧之期。”
慧妃笑意松松,抚着鬓上的一串翠饰,道:“原来是这事,昼亲王倒是不检点,如下倒好,接连训斥。”
李长安皱了眉,道:“主儿性子柔和,是该劝一劝皇上了。”
慧妃定了定神,只温柔含笑,道:“朝堂之事怎是一介妇人说嘴?孝顺皇后薨逝,皇上本就伤心欲绝,动点龙性也是有的,难为御前伺候了。”
李长安搓着手,眼中急急,道:“是呢,皇上动怒了,斥责昼亲王没心肝,不过昼亲王到底是皇上弟弟,兄弟之间哪儿有隔夜之仇?”
勤政殿倒是极安静,一众太监都在廊下伺候,一个个鸦雀无声,端是垂手站立,沉默寡言。慧妃扶着李长安的手步上了台阶,伸手推了推两扇朱红色漆门,福了一身,道:“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一侧的碧绮、碧绢也福了一礼,慧妃微微颌首,缓步走上乾坤身边研墨,道:“近来皇上食欲不佳,且不知早中晚膳进得香么?若是嫌烦寡淡,奴才着人递上荤菜。”
乾坤仰面躺在椅子上,他一脸疲惫,只摆了摆手,道:“孝顺皇后薨天不过百日,朕没心思进些荤菜,从前孝顺皇后在世十分勤俭,只有晌午用一些荤腥之物,她为人朴素,和睦逮下,从不挑拣。”
慧妃抚着襟上的翡翠串珠,笑道:“孝顺皇后一生勤俭持家,如今仙逝已去,皇上仍旧念念不忘,可见皇上情深意长。”
乾坤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忧思,淡淡的倦意,道:“过了这个月便是她殡天百日,必得仔细操办。”
慧妃福了一身,道:“嗻,奴才遵旨,奴才定晓传御膳房,非至百日之后,才可烹饪荤菜,来感念孝顺皇后勤俭之道。”
乾坤舒了一口气,他以手抵上额头,道:“今儿晨起,朕进了一碗稀粥,进了一半才想起忘了整妆漱口,便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角,这才仔细端详了片刻,镜中的朕已是而立之年。”
慧妃摸着鬓上冰凉的珠花,柔媚含笑,道:“是,皇上二十四岁御极,践祚六年,合该三十而立了,奴才自奉旨入潜邸,已逾十一年,今年二十五了。”
乾坤闭目深吟,道:“素壁栖鸦应好在,残梦不堪重续,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一欢休惜,与君同醉浮玉。”
慧妃温婉笑了笑,便起身取过珐琅描花小钵,往指尖蘸了蘸轻轻揉着乾坤额头,笑道:“老去风情应不到,凭君剩把芳尊倒,皇上多虑了。”
乾坤明朗一笑,摸着衣袍下缀的一串双龙玉佩,道:“你聪慧过人,只是老去的人哪儿及年轻之辈,青春姣好,如花似玉,连脂粉都是香的。”
慧妃浅浅微笑,道:“皇上谬赞,云鬓鬅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昨儿奴才瞧宁嫔临镜梳妆,果是一颦一笑,天然美貌。”
乾坤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笑道:“何止宁嫔,连你一颦一笑都是这般娇好,燕妒莺惭,何况年轻妮子。”
慧妃伸开细长的手指与乾坤牢牢交握,眸中却是温柔软软,情意绵绵,道:“燕妒莺惭都是从前之事了,眼下六宫新人辈出,修眉嫩脸,桃花粉黛,奴才不过人老珠黄,花褪香残。”
乾坤将脸颊贴在她柔滑手背上,嗅了一口她的衣衫,道:“从前朕风度翩翩,而从前的你亦是御花园中开得浓艳那一朵。今儿脂粉用得这般香,可用了何种?”
慧妃沉静含笑,舒了舒衣袖,笑道:“皇上鼻子倒好,奴才并未用脂粉,而是用了西洋上来的香水,气味倒是清香芬郁,倒像花草雅致。”
乾坤深深嗅了一口,连她脸颊上涂的胭脂都抿了抿唇,道:“朕觉得气味比花草浓郁,甚是精妙。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
慧妃搂过乾坤双肩,笑吟吟接过,道:“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皇上精晓诗词,才情并茂,奴才为之钦佩。”
乾坤慢慢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他神色自若,眉头舒缓,道:“朕责骂了老五,他身为人臣,竟然不知祖宗礼法,举止轻浮,行事毛躁,实在不配为朕之所倚,若不是她的生母浓太嫔百般恳求皇额娘,朕早想问罪他了。”
慧妃笑着揉了揉乾坤的手臂,道:“到底是皇上亲兄弟,皇上做主便是。”
乾坤心中一动,冷然道:“巧言令色,寡廉鲜耻,真是少有!”
慧妃神色如常,忙递过一盏淡茶,道:“皇上万勿动怒,珍重龙体,皇上天纵英明,目光如炬,洞察秋毫,如此以下犯上,是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乾坤眉毛轻展,这才释然一笑,道:“不提也罢,朕听顺喜说端惠公主患了风寒,是何缘故?”
慧妃含了悲戚颜色,道:“并无大事,奴才已着人去请了御医诊脉,许是近来时气炎热,举哀太累缘故。”
乾坤喉咙干涩,便发出沉闷之声,道:“是该紧着御医仔细瞧瞧,万不可生了别的病,孝顺皇后素来刚强,也是她刚强过了头,才痰涌心上,盛年暴毙。”
慧妃颔首低眉,忙道:“奴才会传御医轮流侍疾,不叫皇上烦心。”
乾坤起身抿了抿茶,便站在紧闭的窗帘下,道:“皇额娘一心礼佛,只捡紧要的听,环顾六宫,竟无主事之人,倒是昨儿端贵亲王、张庸泰提议,可超拨一位贵妃,先暂摄事,朕思虑良久,丽妃虽得朕喜爱,但她出身低些,性子轻浮,不足母仪天下,荣妃胜在多子,而你却输在无子。”
慧妃见乾坤的口气虽然平静,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腊月尖冰,迫人心内,她忙伏下身,道:“奴才无子,不能令六宫姐妹服众,荣妹妹、丽妹妹年轻多子,适宜为皇上分忧。”
慧妃才走,却见碧绮轻盈福了一礼,道:“回皇上,您让奴才查的奴才查着了。”
乾坤轩眉轻扬,便放下了茶盏,道:“到底怎么回事?”
碧绮稳健行礼,忙低声道:“奴才私下问了储秀宫的下人,兰桂殉主竟是与御前的顺财有关。”
乾坤清俊的面孔上疑云四起,布满阴晦,道:“与顺财有关?朕听说孝顺皇后一直与顺财走得近,真有此事么?”
碧绮只微微颔首,不苟言笑,道:“皇上圣明,先前孝顺皇后为了笼络顺财,一是打赏钱财,二是答允将兰桂许给顺财为妻,谁料兰桂一向刚烈,断断不肯,再有孝顺皇后这几年一直为儿女所累,这事儿便耽搁了。”
乾坤登时雷霆,勃然大怒,一盏青花缠龙纹釉瓷粉碎在地,道:“胡闹!这种有伤天和之事竟然是孝顺皇后引起!身为中宫,真是不该!”
碧绮忙上前抚背揉胸,沉吟道:“皇上万勿动怒!孝顺皇后才崩第二天,顺财便趁人不备胁迫兰桂,兰桂不堪对食凌辱,这才自尽殉主。”
乾坤面色晦暗,冷如严霜,道:“好好一个姑娘,竟落了这样下场,传朕圣旨,赏兰桂娘家三百两银子,她的两个兄弟一律编入内务府当差。”
碧绮含笑欠了一身,便道:“嗻,那顺财?他一向喜爱钱财,压榨奴下,该如何处置?”
乾坤唇齿寒意十足,如一池化不开的薄冰,冷冷道:“将他拖到无人处乱棍打死是了!”
这一夜,乾坤翻了荣妃牌子,荣妃依礼留在勤政殿伺候。两厢疲惫之后乾坤睡得极熟,而她却辗转无眠,想着从前许多事来。
荣妃的纤纤玉手与乾坤粗壮的手指紧紧交握,握得久了,手上便蒙了一层汗意,她小心翼翼地起了身,顺手披了一件褂子,往殿门外走去。
门外站着孙富海,他扶着墙瞌睡着,荣妃将他摇醒,才道:“快别睡了,七皇子睡得稳不稳?谁在瞧着?”
孙富海浑身一个激灵,只屈了膝,道:“回主儿,包奶娘、韩嬷嬷伺候着,您不必担心,伺候好皇上是了。”
荣妃这才舒了一口气,便轻手轻脚地回了炕上继续安睡,荣妃凝神静想着七皇子的点滴,忽然觉得夜来风大,吹得浑身有些发冷,她伸手抓住锦被紧紧裹住身子。
突然,乾坤的呢喃声在睡梦中将她惊醒,他温柔细语,低低唤道:“皇阿玛!儿子知罪!秀娡、秀娡、秀娡……朕对不住你!”
荣妃侧耳倾听,半晌也没听得清楚,她便贴身仔细分辨。电光火石一刻,才想起皇阿玛那是仁帝,而秀娡分明是孝顺皇后生前闺名!她自入宫多年与孝顺皇后情谊甚厚,却从未听人讲过皇后闺名。
荣妃轻轻抚摸着乾坤的脸颊,轻柔地替他擦拭着一层层汗水,唤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您别吓奴才。”
乾坤惊坐起来,有一瞬的茫然若失,他眼瞧浅红色的锦被,瞥了一眼帐外微弱烛光,气息微微,起伏不定。
荣妃柔声轻唤,揉胸道:“皇上您梦魇了?奴才可是被您吓着了。”
乾坤惊魂未定,他一把推了荣妃,低声喝道:“滚开!”
荣妃脸色一下雪白,吓得手脚无措,只跪下含泪伺候。不过半晌乾坤才缓过神来,疲乏无力靠在枕上,摇头道:“朕刚才做了梦,梦见了皇阿玛、孝顺皇后。皇阿玛穿一身龙袍,气度威严,怪朕没有料理好江山,没有宽宥大哥、二哥,没有照顾好瑞恿、瑞慜、瑞憙。”
荣妃低垂玉面,替乾坤掩了掩衣衫,柔柔道:“皇上多思,您坐拥江山,手揽天下,怎没料理好呢。”
乾坤唇上止不住颤抖,哀苦道:“可江山还是愈发危急,还有孝顺皇后向朕引袖哭泣,言自己弃世太早,接着满脸泪水追问朕,为何朕与她的孩子接连惨死?为何她的母家乌拉那拉氏不得朕爱重?这些疑惑,朕如何得知?”
荣妃脸色变得白了一白,忙缓声道:“皇上多思了,许是近来您睡得不好,才胡思乱想了来,孝顺皇后与太子、六皇子患疾在身,未能痊愈,如今人已作古,便是死有疑虑,也是皇上心有执念。”
乾坤的眸底畏惧十足,便颓然低下了头,道:“皇考将皇位传与朕,便要朕励精图治,可朕坐了六年江山,却发觉没一件满意之事,如何答谢先考,敬告祖宗?”
荣妃放缓了神色,面上却是清丽温和,道:“皇上乃是仁君,仁君行事清明,皇上社稷伟业,千秋万载,百年之后自有儿孙指论,万世相评。”
像是过了许久,乾坤的眸光才柔和舒缓了,他枕着头像是长叹了一口气,唤进了顺喜,道:“孝顺皇后薨逝多少天了?”
顺喜掰着指头,含笑道:“回皇上,孝顺皇后薨逝已逾七十五天。”
乾坤沉吟不语,道:“传朕口谕,孝顺皇后嫡出望族,作配朕躬,今溘然长逝,朕心哀惋,着孝顺皇后三弟荣诚承袭承恩侯爵位,任散秩大臣,其四弟荣海侍朕恭谨,赐穿黄马褂,赏双眼花翎,叫他二人不必来谢恩了。”
顺喜答应了一声,道:“嗻,奴才这就下去传谕。”
乾坤思量片刻,又唤了唤手,道:“孝顺皇后生前最重勤俭,她事朕十三年,最是谨慎逮下,储秀宫乃中宫故居,是孝顺皇后一生之处,凡是孝顺皇后用过的妆奁珠翠、衣物首饰,一切按原样摆放,还有将沈振麟、沈士杰为孝顺皇后所画的《海棠行乐图》、《皇后赏莲图》、《嬉子戏庭图》挂与储秀宫。”
顺喜微微颔首,便退了下去,荣妃依旧神色安静,一切如常,道:“皇上念及旧情,这般从做,孝顺皇后芳魂有知,也会垂心安慰。”
乾坤伸手搂住荣妃,他眉色一缓,郁然长叹,道:“过了十二月,朕打算为仁帝、孝顺皇后诵经祈祷,寥表仁帝养育教诲之恩。”
荣妃在床上点了安神香,乾坤便又合身躺下,沉沉睡去。荣妃望着酣然入睡的乾坤,眉上也生了几缕笑色辗转,她含悲忍辱,想念着家族荣耀,只能轻闭上眼,勉力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