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鬓影
这一夜睡得极是轻浅,到了三更天之时,敬事房太监便喊了一声,道:“是时候了!荣主儿回吧。”
荣妃这才惊醒,紧着时辰穿好了衣裳,回去向仁后请安。到了天刚擦亮,乾坤正起身漱口,碧绮、李长安忙上前备了穿戴,伺候乾坤穿上龙袍,蹬上龙靴,盘好纽子。
乾坤眼下有一圈淡淡的墨青色,碧绮轻声道:“皇上,您昨夜梦魇,未得好眠,当下下了朝,奴才着人煮了参汤,为皇上提神。”
乾坤温和一笑,点头道:“嗯,知道了,你回一趟奉先殿,为先帝上三炷香,朕昨夜梦见了皇父,心里亦是百般思念。”
碧绮低低答应了一声,她福了一礼,道:“嗻,奴才这就下去为先帝敬香。”
晨光熹微,天色渐渐泛白,却还四周暗沉如海,静谧难说,偶尔有鸿雁高飞,喜鹊经过,歌颂盛世太平之景。
英桂伴在荣妃身边,悄声道:“荣主儿一夜未得好睡,想来也是倦了,当下回了,奴才为您熬点稀粥进。”
荣妃只含笑点头,不过走了几步,英桂疑惑道:“奴才愚钝,为何孝顺皇后生前皇上对她不过如此,自殡天了后,皇上反而如此情深意浓,念念不忘?”
荣妃抚了抚乌黑的鬓上,温和一笑,道:“从前孝顺皇后为中宫之时,主持六宫节衣缩食,还算得宜,却也深受皇上责备,心力交瘁,夜不能寐,皇上的情深几许,更是做给天下人瞧,入戏太深,有时连自个儿都懵懵懂懂,深信不疑。”
英桂有些茫然,只低了声,道:“主儿之话,奴才听不懂,不过皇上深情悼念,像是动了真情。”
荣妃含笑如常,敛眸道:“人都是做给人瞧的,何必计较太深呢,活着的时候不过表面情分,死了便情深悼念,都是如此。”
荣妃嘲笑拍了拍脸,凝神片刻,道:“近来入冬有些冷,瑞忢不满半岁,每日还要抱至灵前举哀,当下着张永清过来仔细瞧瞧,万不可再粗心了。”
孙富海答应了一声,笑道:“嗻,等天放了亮,奴才这就去请张御医过来。”
荣妃脸上带着一片红晕,她抬眼四方天际,道:“六宫也唯有儿女才是依靠,没了儿女,连活着也是无趣。”
不过半晌,荣妃便收拾妆洗,用了早膳,往天然图画方向去了。彼时她扶着孙富海的手才下了软轿,便见慧妃迎面而来,她鬓香髻净,颜色姣好,伸手便握了上来与荣妃行了礼,道:“昨儿夜伺候了皇上,今儿妹妹好早,倒是姐姐懒怠了,着人笑话。”
荣妃笑意盈盈,忙施了一礼,道:“慧姐姐笑话了,我与你主持丧仪,十分憔悴,妹妹刚才还说用了膳请慧姐姐安,不想慧姐姐倒先来了。”
慧妃眉色温婉,携着荣妃娇嫩的手,容色愈发恬静,道:“我与妹妹还是一样的人,时辰不早了,走吧,向仁后叩安。”
荣妃面含春光,唇上便微微一笑,道:“嗻,妹妹与姐姐携手同行。”
才到天然图画殿门外时,天色才蒙蒙发亮,晨光洒落,檐角金黄,廊下传来鸽子、绿鹦喳喳乱叫,连墙边的一树红梅也次第绽放。
见殿外灯火隐约熹微,便知仁后尚在梳洗,慧妃扶着赵得海的手,悠然赏着日光。但听一阵细碎脚步,迎出来的却是桂姑姑,她见了慧妃、荣妃只欠了礼,笑道:“慧主儿清安,荣主儿清安。回两位主儿,仁后才起身,正坐下梳妆,但请两位主儿殿外自娱。”
左廊下植着一排苍竹,那竹子经风霜一打,倒是愈发鲜绿,竹叶上轻轻蘸着积雪,旁边的一树早梅露出汪汪鲜红的花蕊,如朝霞云露,玫瑰艳彩。
倒是荣妃笑了笑,道:“瞧着这儿繁花似锦,霜露多湿,染上花花草革,更是透出一番别致娇艳。”
慧妃赏着花草芳菲,随手摘了一朵红梅簪在鬓边,笑吟吟道:“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苍竹与红梅相衬,红花绿枝,十分清新。”
荣妃似懂非懂,只笑吟吟垂着手,道:“姐姐诗词信手拈来,倒显得妹妹鄙陋无知。”
慧妃含了清和文雅的笑,道:“荣妹妹多思,我不过随口而来,妹妹玲珑剔透,自是揣知一二。”
说着话功夫,桂姑姑、张明海便引着慧妃、荣妃进了内殿。
此时仁后梳洗光净,鬟髻低垂,正对镜贴花,丽妃依依跪地,正为仁后落笔描眉,慧妃、荣妃忙屈膝下跪,道:“仁后您起了,仁后圣安,万事如意。”
仁后不动声色并未答话,慧妃、荣妃仍跪于地上,惴惴不安。不过一炷香,仁后才抬了眉眼,道:“荣妃起身回话,丽妃为吾描眉,手笔倒是利落。”
荣妃纤巧一笑,便起身伺候着仁后梳妆,只留下慧妃跪在地上,丽妃抚腮娇笑,颔首道:“谢仁后夸赞,奴才小巧而已,能伺候仁后描眉,是奴才福分。”
仁后去握了握她的手,笑纹越发暗了,道:“难为你了,天不亮便伺候吾,不比有些人,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丽妃换了一支眉笔轻轻描了描,荣妃又递过了一支眉刷,替仁后扫了扫眉角,丽妃面上一荡,笑道:“过了年人家是要晋了贵妃、皇贵妃,实是尊贵无比。”
慧妃心头微微发沉,她不敢起身,仍屈膝下跪,双脚已是发麻,却依然含笑,道:“仁后与丽妹妹说笑了,圣上不过瞧奴才行事沉稳罢了,奴才年轻,仁后要责备奴才,奴才也自甘领受,无话可说。”
丽妃剜了她一眼,低声道:“回仁后,慧妃历来跋扈,您万不可听其谗言,皇上爱重,她倒不知天高地厚了。”
慧妃听完心内暴跳如雷,面上仍含笑如常,温婉垂首。
仁后眼波一纵,瞟了一眼丽妃,喝斥道:“放肆!慧妃资历凌你之上,你怎敢这般浑说?仔细皇帝责问,吾瞧你的脸不疼了?”
丽妃吓得连一把犀牛木梳子都滚了地上,忙下跪垂头,瑟瑟道:“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仁后搀了荣妃的手,轻轻挽起一层金沙珠帘,那珠帘是由千颗珍珠镶嵌而成,轻轻一晃便光华闪闪,清脆玲玲。
仁后隔着一挂珍珠珠帘,抬眉道:“孝顺皇后崩天多日,素仗你一力主持,才不至纷乱嘈杂,合宫笑话,起身吧。”
慧妃这才诚惶诚恐,艰难起身,道:“多谢仁后明断。”
仁后摆了一双洁净玉手,道:“听说皇帝要晋你二人为贵妃?”
荣妃抚了抚襟上珍珠,恭谨微笑,道:“皇上圣意,奴才不敢妄言。”
仁后挽过荣妃一截雪白玉臂,含笑道:“你为皇家生儿育女,合该晋贵妃之位。”
静默片刻,只见玶月、玲月、玘月、琢月布好了早膳,含笑退下,但见桌上摆着一碗燕窝粥、一碗九珍桂圆粥、一碗红枣银耳粥、一碗绿豆荔枝粥、一碗甜米羹、一碗粳米羹、一碗鲜菌羹、一碗蛋花羹、一盅牛骨汤、一盅紫菜汤、一盅竹笋排骨汤、一盅珍菇炖鸡汤、一碟凉呛金针菜、一碟黄瓜火腿丝、一碟香油拌芹菜、一碟糖心萝卜丝、一碟琵琶虾仁、一碟荷包里脊、一碟红烧煨鹌鹑、一碟瘦肉片、一碟梅菜卷、一碟蟹黄卷、一碟花卷、一碟芙蓉卷、一碟南瓜糯米饼、一碟龙凤饼、一碟蛋皮饼、一碟素馅饺子、一碟小笼包、一碟莲花包、一碟樱桃包、一碟白饭、一壶龙井茶、一壶茉莉花茶、一壶铁观音茶、一壶竹盐水。
仁后笑着取过一碗盐茶水,遮了遮面漱了口,玶月忙递过一碗燕窝粥,伺候仁后喝下。
仁后只慢慢舀了舀,微微抿了几口,道:“这碗粥熬得倒是好喝,燕窝晶莹,熬得有味儿,下去赏吧。”
玶月答应了一声忙下去传赏了。慧妃净了手,她撑着脸上的笑纹,道:“奴才伺候仁后进膳。”
慧妃舀了一碗牛骨汤递至仁后跟前,又夹了一筷黄瓜火腿丝,轻轻放在仁后凤碟中,道:“请仁后金口一品。”
荣妃添了一壶龙井清茶,搁在一旁放凉。丽妃殷勤布菜,夹了几筷子金针菜、梅菜卷,又递过一个酥饼、龙凤饼,悄悄放至碟中,含笑退下。
仁后一样进了一口,便拿绢子擦了擦唇角,她随手撂下,道:“皇帝真是宠你,也不怪孝顺皇后崩了,是该有人入主中宫。”
丽妃笑着福了一身,道:“荣姐姐膝下儿女双全,皇上宠爱有加,奴才望尘莫及。”
仁后面色深郁,忽而一笑,道:“说来儿女双全,你不是么?”
丽妃脸色一片讪讪,她忙垂了头,道:“是,奴才多嘴,奴才家世卑微,实在不敢与荣姐姐、慧姐姐争掖光辉。”
仁后微眯了双眼,神色阴沉,道:“皇上的主意,自有皇上做主是了,吾有何指示?别绷着脸了,慧妃、荣妃、丽妃,一起过来陪吾进一进。”
荣妃恭礼作揖,她目视着仁后,道:“奴才不敢,奴才下去伺候是了。”
仁后目光如豆,含笑进了一片火腿丝,道:“都是自家儿媳,哪儿拘束规矩,既是不肯,那吾也不求了。”
丽妃走前一步,她盛了一碗竹笋排骨汤,挑了一块瘦排,恭敬递至仁后手边,道:“仁后尝尝这块瘦排,奴才刚挑上来,不肥不瘦,仁后进得甚好。”
仁后打量了丽妃一眼,见她眉角张扬,神色娇媚,片刻,才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一块瘦排,徐徐饮了一口汤,道:“听说皇帝两个月没召幸你了?孝顺皇后才过身,婉转承欢必是不敬中宫,连皇帝也要赏你一顿耳光。”
丽妃眼望着仁后,心中隐有森然畏惧之情,却还是笑了笑,道:“嗻,奴才恩宠浅薄,不比两位姐姐,得皇上多年疼爱。”
仁后唇角的笑纹浅了,轻哼道:“近来几位皇子伺候得可好?瑞愆读书用功么?瑞悊、瑞悆、瑞忢长大了么?”
荣妃福了身子,笑道:“三皇子、七皇子倒好,前些时日着了一场风寒,现下痊愈了。”
丽妃扶了扶鬓上花饰,温柔含笑,道:“四皇子蒙仁后惦记,一切顺遂。”
仁后点了点头,喝了一口九珍桂圆粥,道:“皇子康健,才是江山有福,说来六宫中也唯有你们几人,有儿有女,要仔细福气,万不可折了损了。”
三人静静听着,忙下跪磕头,垂首道:“多谢仁后教诲。”
仁后眉色一笑,夹了一个素馅饺子微微进下,笑道:“从前皇帝内宠颇多,一个个倒是先走了,撇下了皇帝自个儿,个中辛酸滋味,谁人懂得?过了这个年,若皇帝同意,再添几个人也好。”
慧妃轻轻微笑,伸手添了一勺竹笋排骨汤,剔了排骨,留了几片竹笋,道:“今儿是晴好日子,仁后不提也罢,奴才瞧廊下开了一树梅花,花色明艳,颜色娇红,真是富贵之景。”
仁后不觉齿上含笑,往外瞥了一眼,果然一树红花绿叶,粉黛娇羞,绕着一墙翠瓦琉璃,十分秀丽雅致,笑吟吟道:“一枝数颖,一颖数花,每微风至,夭娇颤动,舞燕惊鸿,未足为喻。唐时多植此花,取其耐久,且烂漫可爱也。”
丽妃的鬓上珠饰玲珑一摇,笑道:“仁后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奴才拜服不已。”
仁后眼色一转,笑着揉了腮,道:“好了,伺候了吾这么久,许是也累了,跪安吧。”
慧妃搀着赵得海的手,慢慢走在长街上,远处有一顶明黄辇轿渐渐靠近,向天然图画隐隐走来。
慧妃、荣妃、丽妃忙蹲下身迎候,道:“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乾坤微微颔首,脸上含了一丝笑,道:“刚从皇额娘那儿出来?皇额娘进了早膳没有?进得香不香?”
荣妃温婉抬眉,忙道:“回皇上,奴才伺候仁后进膳,仁后进了一碗燕窝粥、一碗桂圆粥、一碗竹笋排骨汤、一碗牛骨汤、一口南瓜糯米饼、一口素馅饺子、十几口火腿丝、黄瓜丝、金针菜。”
乾坤点了点头,笑道:“皇额娘胃口倒好,也亏得几个三人伺候殷勤,要不皇额娘也不肯进。”
慧妃抬头一笑,温言道:“仁后素来爱惜身子,奴才拣了些薄粥素菜,想来十分爽口落胃。”
乾坤微微颔首,捻着一串墨绿色的手钏,柔声道:“慧妃且回去,朕向皇额娘叩完安,再来传你到御前伺候。”
慧妃心头微微一暖,笑道:“嗻,多谢皇上,奴才恭送皇上金安。”
荣妃、丽妃也温柔含笑,道:“恭送皇上金安。”
三人退到一边,眼看着乾坤的明黄仪仗远走去了,才自行回了宫殿。
乾坤才进了天然图画,便笑色吟吟,行了一礼,道:“皇额娘圣安,皇额娘进早膳呢,儿子才下了朝,也没进了早膳,那便与皇额娘一起。”
仁后含笑招了招手,亲热一笑,道:“皇帝快坐下进,说来咱们娘们儿许久没一起进膳了,来人,替皇帝摘帽、净手、漱口,再换一套斗彩龙纹碟、一双金花雕龙筷子、一把暗枝攒叶龙纹勺,两盏莲花龙纹碗来。”
一众人答应着下去换了,李长安替皇上整了衣冠,摘了帽子,顺喜伺候着净了手,玲月、玘月伺候漱了口,这才由着桂姑姑盛了一碗燕窝粥、一碗粳米羹,一碗牛骨汤、一碗珍菇炖鸡汤递到皇帝手边,又添了几筷小菜。
乾坤卷了衣袖,夹了一筷子火腿丝,笑道:“从前儿子养在孝敬皇后身边,孝敬皇后十分节俭,每日不过白粥小菜,逢年遇节才换一顿荤菜,直至孝敬皇后崩天,儿子才养在皇额娘膝下,儿子常与淑禛妹妹争着进膳,倒是儿子淘气,不知轻重。”
仁后一脸慈祥,含了雍和笑意,她添了一碗汤,笑道:“难为皇帝还记得从前琐事,倒是皇帝年长让着几位妹妹。”
乾坤进得十分欢喜,一碗燕窝粥喝了大半碗,几碟小菜也进得干净。
仁后雍容含笑,便夹了一块蟹黄卷送至在碟中,道:“皇帝慢点儿,仔细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