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落雨
殿内烛光摇曳,二人正说着话,却见顺喜躬身进殿,打千道:“请皇上圣安,慧主儿清安,敬事房的人来了,请皇上翻牌子。”
乾坤沉默不语,顺喜便挥了挥手,贾庆海低头捧着漆盘进来,笑道:“皇上圣安,请皇上翻牌子。”
乾坤瞧着一众嫔妃的绿头牌,在勋嫔与煦嫔之间停了停,便顺手翻了宁妃绿头牌,道:“传宁妃伺候。”
慧贵妃面色柔和,只扶着小腹起身告退,隔着一面富贵海棠琉璃屏风,里面坐着一众丽人,那香薰袅袅,青烟漫漫,十分旖旎。
珠常在云鬓轻拢,摇了一柄绢丝团扇,道:“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倒是丽姐姐这凉爽。”
嫤贵人手端一盏清茶,徐徐一笑,道:“丽姐姐身怀龙裔,身子娇弱,皇上独独赏了冰侍候,这不我等也有幸到丽姐姐这儿纳个凉。”
丽妃袭一件胭脂红撒梅缠枝纱衣,那袖上金线满绣,愈加光彩艳丽,她不觉抚摸着小腹,笑道:“嫤妹妹说笑了,这几个月的禁足嫤妹妹想来是闷坏了。”
嫤贵人撂下茶盏便轻哼一声,道:“要不是慧贵妃在皇上跟前说尽谗言,我也不会罚俸禁足,有这样的羞辱。”
丽妃抿了一口酸枣蜜饯,只懒懒一笑,道:“嫤妹妹生气做什么?人家有喜了可不比从前呢。”
揆答应忙用一把绢绣兰花小扇掩鼻,道:“这多年的铁树竟也开了花。”
珠常在取过一枚杏干含在口中,笑道:“听说昨儿皇上夸奖了四皇子,又赏了一对儿灵芝玉如意为姐姐安枕。”
嫤贵人眼神一动,连连道:“四皇子与五皇子同在御苑骑射,四皇子勤奋好学,深得皇上青眼,倒显得五皇子偷懒懈怠了。”
丽妃拨着一支鎏金芙蓉挖耳簪,道:“哟,四皇子如何能与五皇子比呢?人家从前是孝顺皇后抚养,半个嫡子身份呢。”
揆答应抚了耳上一串碧玺玉环,笑道:“他才得孝顺皇后抚养几天?听说三皇子一直在御前做事,皇上还让他与昼亲王一同征讨漠北呢。”
丽妃眼眸轻转,忙挑了挑眉,道:“是么?荣贵妃母子是有本事,且三皇子年长,是该替皇上尽心了。”
嫤贵人眉眼含笑,道:“丽姐姐与慧贵妃同月遇喜,若姐姐诞育儿子,而慧贵妃诞育女儿,那皇上岂不是更宠姐姐了?”
珠常在端了一盏桃红瓷釉,道:“是呢,放眼东西六宫,丽姐姐的容貌可是数一数二。”
丽妃从案榻上随手拿来一柄玉轮,妩媚一笑,道:“那又能怎样?到底不如荣贵妃母子金尊玉贵。”
彼时的鸿慈永祜笑语声连成一片,荣贵妃坐在炕上饮茶,五公主、七皇子在地上嬉戏玩耍,孙富海躬身赔笑,道:“这圆明园数主儿这欢声笑语。”
荣贵妃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玉兔,笑道:“这个时辰三皇子快回来了,温水都预备好了么?”
英桂逗着七皇子嬉戏,便起身道:“回主儿,奴才一早就备下了,这天儿热三爷必定出了汗。”
荣贵妃便微微含笑,徐徐饮茶,转身却见小窦子引着三皇子进来,三皇子如今十二了,一张满月圆脸与荣贵妃深似,剑眉星目,身量颀长,长得一表人才,他忙屈了膝,道:“额娘清安,这么晚了额娘还没安置?”
荣贵妃笑盈盈地拉过三皇子,忙道:“快坐下回话,今儿从御前苑长青那得的话,听说皇上下旨允了你与昼亲王一同出征漠北?”
三皇子喝了一口茶水,便道:“是,皇父是这样安排的,出征的日子定在了后日,皇父还着儿子好好准备。”
荣贵妃扬眉抚胸,连连道:“好儿子!你皇父如此倚重信任,这一次出征漠北一定拔得头筹,凯旋而归,让她们对你刮目相看!”
三皇子眉眼飞扬,他拿着手巾擦汗,笑道:“儿子知道了,儿子一定不会令额娘失望。”
荣贵妃放下怀中玉兔,便抱起七皇子,洋洋道:“如今你是皇上的长子,又深得器重,这样的好事就是丽妃、宁妃的孩子一半都赶不上。”
三皇子垂眉凝声,轻轻一嗤,道:“四弟、五弟还小,将来也会有一番作为吧。”
荣贵妃面上柔波荡漾,道:“有作为又能怎样?小小庶子,眼下你有军功在身,将来为你夺得太子之位更添助益。”
三皇子的面容上扬起阵阵矜狂之色,道:“是,这几日儿子在上书房与皇父商讨政事,皇父时常询问儿子意见,还说在过两年儿子大了,便给儿子指福晋。”
荣贵妃笑得眉开眼笑,道:“好!好!指了福晋便成家开府,按赏封爵,皇上对你如此期许,一定要替额娘争气!咱们马佳氏都指在你身上呢。”
三皇子的神色愈加骄傲轻狂,便端着茶盏,道:“是,儿子一定替额娘、替马佳氏争气!”
六月的天好像刚出襁褓的婴儿脸颊,说哭便哭,说笑便笑,蕊桂一手搭在窗子上,笑道:“好像要下雨似的,主儿今儿可要叩拜仁后?”
慧贵妃尚在梳妆打扮,她里面穿了一件素色纱裙,外面罩了一身玉兰色银线绣蔷薇花纹氅衣,云鬓堆纵,轻烟密雾,鬓上嵌了一排珍珠梨花钿,眉心下垂落着一点紫翠水晶穗,如一枝芙蓉清丽婉转,不胜娇艳。
芷桂在鬓后比了一枚烧蓝鱼纹长钗,噘了嘴唇,道:“眼瞧快要下雨了,还要行礼请安,也不顾忌主儿有娠。”
慧贵妃垂下眼睫,便道:“晨昏定省乃是祖宗规矩,若这点小事都不肯上心,那还如何主持六宫之事呢?”
蕊桂横了一眼芷桂,轻哼道:“这种话在咱们跟前说说便罢,千万别传到旁人耳根子下,还以为主儿不敬仁后呢。”
赵得海打了千,道:“回主儿,肩与已经备下,请主儿移步。”
蕊桂与芷桂一人一手扶着慧贵妃,慧贵妃坐在肩与之上,眉眼飞扬,姿态万千,天际之畔隐约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的传过耳边,空气也越发闷躁,让人喘不过气来。
出了天然图画,隐隐传来呼呼低回的风声,摇荡着槐柳榆杨的片片叶子,夹杂着泥土甜腥气息在半空中飞舞,天空已然有些许雨点垂下,滴落在冰凉华丽的一头珠翠上。
赵得海忙支开一把青墨色绣花油纸伞,道:“慧主儿,这雨怕是下大了,咱们紧着时辰快回吧。”
蕊桂的脸颊上滑落一道雨水,道:“且闷了这么久,奴才瞧这雨来得这样凶猛,真的要下了。”
蕊桂、芷桂紧紧扶着慧贵妃上了肩与,那肩与是四个太监抬的,一众宫女尾随其后,脚步急促,却也有条不紊。蕊桂在肩与之后支撑着雨伞,防止雨点滴落凉了慧贵妃身子,突然,肩与一个颠簸,整个人都要向前倾倒……
突如其来的肩与失衡,颠簸不稳,让上面的慧贵妃陡然惊恐了起来,她死死护住小腹,蕊桂看不好忙用手挡了肩与前头的木缝上,将慧贵妃护在胸口,那四个太监站稳了脚步,惊慌失措的跪下,道:“奴才该死!请慧主儿恕罪!”
慧贵妃脸色倏得一下由红润变成了雪白,没了血色,蕊桂忙急急道:“主儿如何了?刚才好险。”
慧贵妃惊魂未定,绣花雨伞也从手里落在地上,鬓上珍珠梨花钿也滑落入地,摔得粉碎。雨水迅速倾洒脸上,胭脂香粉也随之雨水而花了妆容。
赵得海狠狠剜了太监一眼,厉声喝斥道:“无用东西!怎么没长眼睛?主儿有娠却这般不仔细,万一跌了撞了,砍了狗头都不为过!”
慧贵妃捂着小腹,便伸手打断,道:“不是教训之时,雨下的越来越大,先回去再说。”
抬肩与的四个太监也不敢含糊,一路小跑朝涵虚朗鉴去了。才进了殿里,蕊桂,芷桂、翠竺扶着慧贵妃坐在雕花软榻上,慧贵妃换了一件淡蓝色绣兰花衣衫,转头看到蕊桂的右手臂在方才的一瞬死命挡在肩与木缝前头,隔着绿色纱绸衣裳清晰可见被夹肉的两道青紫色印子,触目惊心,便道:“蕊桂,你的手没事吧?”
蕊桂脸上一笑,摇头道:“奴才没事,只要主儿没事就好。”
慧贵妃拉过蕊桂的手,她轻轻撩起胳膊,道:“妆盒下有一瓶续骨跌伤药,擦上些就好了。”
赵得海躬身请示,道:“回慧主儿,抬肩与的四个太监跪在殿外,还请主儿示下。”
未等慧贵妃张嘴说话,芷桂便皱了眉,厉声道:“伺候主儿不当心,合该打发去了慎刑司服役,永世不许出来。”
慧贵妃横了一眼,怒色冲冲,道:“先把人带上来训话。”
四个太监匍匐跪地,浑身早已瑟瑟发抖,慧贵妃喝了一口热茶,按住胸口的怒火,和婉道:“我好端端地坐在肩与上,即便雨落地滑也不至如此,到底是何故?”
最后一句话已然动了十足十的怒火,乍然狠狠拍着鸳鸯绣花软枕。为首的一个太监全身雨水,满脸冷汗,忙叩首道:“都是奴才该死,本就下着雨,奴才抬得也算稳当,谁知那条小路上不知怎的十分滑,像是青石板上刷了油漆似的,又加上下雨,奴才的靴子也滑,这才摔了主儿,请主儿降罪。”
赵得海沉思片刻,道:“依奴才愚见,抬肩与轿子的太监都是内务府亲挑,断不会出错,那条路是主儿从天然图画到涵虚朗鉴的必经之路,天气晴好之时,石板防磨,极耐光滑,今儿下了雨,也不至摔了主儿,怕是那石板路被人动了手脚。”
慧贵妃双眼含怒,恨意滋生,道:“她们又按耐不住了?竟在走路上做心思。”
慧贵妃向赵得海睇过一个眼色,赵得海忙一声答应了,旋即退下。慧贵妃脸上便勃然大怒,道:“环环相扣,险象迭生,这才几日功夫,却不想圆明园内处处藏着杀机。”
蕊桂满心疑惑,便轻轻道:“谁能动这样的手脚?利用今儿下雨,主儿还请安回来,算计得这样仔细。”
慧贵妃一手横在眉上,一手轻轻揉着小腹,道:“有这样好心思、好手段的人,圆明园里还少么?”
慧贵妃冷眼瞧着身下跪着的一众太监,冷冷道:“今日之事,也是你们不当心所致,幸好我有胎神庇佑,才没受尽算计,母子俱损。”
一众太监忙止不住磕头碰脑,道:“奴才有罪,但请慧主儿责罚。”
慧贵妃摩挲着茶盏,发出吱吱的瓷器相碰之声,道:“传谕,罚俸一个月。”
一群太监不由得吓得一身冷汗,慌忙地退下了。芷桂、翠竺也被打发去煎药了,殿里只余下慧贵妃和蕊桂二人,慧贵妃卧在床榻上,她慢慢解开衣裳扣子,又盖了一层锦被,便沉静道:“从怀孕那日起,便千防万防,如今众敌环伺,如何能够安胎?”
蕊桂眼里涌了一股清泪,忙道:“主儿多虑了,如此多心,对胎儿十分不利。”
慧贵妃抹去眼睑边含着的一汪清泪,道:“我都二十八了,才怀上头一胎,还有人这么防备我。”
蕊桂倚在床头旁,含笑道:“六宫中人都有嫌疑,如今主儿在贵妃之位,又有望登临中宫之位,怕是暗地里许多人都不忿呢。”
慧贵妃抚着脸颊,便清冷一笑,道:“不忿?除了荣贵妃、丽妃、宁妃在意我,还能有谁呢?这件事说来也就这几个人做的。”
蕊桂思忖片刻,起身替慧贵妃掩了掩被子,笑道:“主儿还是仔细些好,从前宜常在才四个月便被人害得小产,到头来鹿死谁手竟都不知。”
慧贵妃凝望着幔帐上满绣的瓜蔓图样,暗自叹气,道:“原是人心为了目的,可以变得如此毒辣不堪,令人作呕。”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殿内的空气有一起浑浊阴暗,青花游凤刻丝银鼎里焚烧着清淡宜人的玉兰香料,清香袅袅,绵绵不断。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色渐渐放晴,慧贵妃屏退了一众丫鬟,只留下了蕊桂近身服侍,赵得海躬了身,道:“回慧主儿,昨儿主儿命奴才去瞧瞧那条小路,结果奴才一瞧,果然发现了蹊跷。”
慧贵妃心下微微一动,忙放下了手中捡得一支青紫色如意花镶金花钿,道:“如何?”
赵得海晓得轻重,低垂了首,道:“奴才仔细瞧了,小路上不是六棱石子铺成,而是用得青石板夹花岩石子,昨儿下了雨,按说青石板夹花岩石子也是防滑避险,可是不知怎的,竟被人洒了一些皂角粉。”
蕊桂眉色微曲,便道:“皂角粉?那不是辛者库和浣衣局用来浣洗衣裳的,怎会到了那儿?”
慧贵妃冷厉着眉眼,便轻哼一声,道:“如何到不得?费尽心机想除去我孩儿,什么找不到。”
赵得海又垂了头,道:“主儿还不知,那皂角粉遇上雨水,极为光滑,而抬肩与的太监脚上穿的则是青布靴子,也是不防滑的,一脚踩上去,不把主儿摔了才怪。”
慧贵妃心中大恨,怒拍着黄杨木雕花描凤妆镜,道:“好精细的手段!若是如人所愿,这样从肩与上摔下来,小产不说,身子也会有个好歹,再嫁祸给几个太监,果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蕊桂倒吸一口凉气,颔首道:“主儿若这般说,倒真是害怕了,如此缜密心计,真是深藏不露。”
慧贵妃倒是一声娇笑,道:“我倒要瞧瞧她们孤注一掷,还有多少手段!”
就这样慧贵妃在每日担惊受怕、万分防备之下平安度过了一个月,张平远、蕊桂更是在起居饮食,安胎汤药之上逐一试探,仔细检查,连每日的喝茶饮水都要用一根细细的银针加以试毒,方可放心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