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慈怀
待消息传到鸿慈永祜时,荣贵妃正与宁妃坐在炕上饮茶,荣贵妃穿了一件湖蓝色葡萄缠枝绣紫花纱衣,鬓上簪了一排排翠饰,一串玛瑙流苏在她额前莹莹一晃,倒也典雅清贵。
宁妃手端一盏珐琅青彩茶瓷,眉黛青黑,浅画蛾眉,一身玫红色满绣芙蓉纱衣衬得她容色娇艳,十分富贵,盈盈道:“瞧瞧七皇子这精神样儿,亏了荣姐姐教养,才这么聪明伶俐。”
荣贵妃抚了抚鬓上流苏,仍笑道:“五皇子养在妹妹身边,教导得也十分懂事,倒是那八皇子养在慧贵妃膝下……”
见宁妃笑色凝滞,孙富海忙赔了笑,道:“到底是养母,怎会真心待八皇子?宁主儿还得求皇上开恩。”
荣贵妃哄着七皇子忙喂了一口奶,笑道:“宁妹妹好歹也是孝顺皇后举荐的人,且一连生了两位皇子,这样的功劳,白白便宜了人家。”
宁妃的秀眉舒然一挑便神色急急,道:“我求过皇上,可是皇上怜惜她膝下无儿,不肯松口。”
荣贵妃忙恍雅一笑,捋了捋衣襟上的十八子,道:“真替宁妹妹不值,好歹怀胎十月,好好的皇子一朝给了她去,平白捡了一个儿子。”
宁妃心中微冷便泪眼潸然,只强忍住眼圈的一汪清泪,道:“让她养着吧,若瑞懃有个好歹,我也不会容她。”
荣贵妃笑着扬眉,便招呼着端靖五公主进来,她施了一礼,低低唤了一声:“额娘清安,宁娘娘清安。”
荣贵妃温柔地拉过端靖公主的小手,含笑道:“女儿来了,跟着你的方嬷嬷呢?”
端靖五公主不过五岁,出落得十分清丽,眉眼略像荣贵妃的恬静温和,只娇娇怯怯道:“方嬷嬷去浣衣局拿衣裳去了。”
宁妃脸上浓艳一笑,轻捏着端靖公主的鼻子,道:“公主出落得十分乖巧懂事,荣姐姐真是教子有方。”
荣贵妃目色一凝,她便捋了捋辫子,道:“妹妹客气了,这女儿再好也不及儿子,皇上的眼里可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
端靖公主似懂非懂,只微微地摇摇头,抬起一张稚嫩的脸望着荣贵妃。宁妃抚了髻上的赤红玫瑰珍珠花压鬓,道:“姐姐说的也是,瞧瞧煦嫔的四公主,丽妃的六公主,薨了皇上连一滴泪都没掉。”
荣贵妃扬一扬脸,伸手便搂住了五公主,冷笑道:“端庄三公主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其他的孩子都是庶子罢了。”
二人正沉默着,却见崔万海急匆匆地进来,忙施了一礼,道:“回荣主儿、宁主儿,刚才奴才得一消息,慧主儿怀娠近三个月了。”
荣贵妃乍然一听既惊又恐,便脱口道:“什么?慧贵妃居然有孕了?”
宁妃的双手紧紧攥着手绢,抑住心中的疑惑,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突然?”
崔万海垂了眉,道:“回主儿,是九州清晏传来的消息,奴才亲眼见到黄御医、张御医出来,还商量着如何配制安胎药,千真万确差不了。”
宁妃面上惊恐,嘴角不觉冷然一笑,道:“荣姐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慧贵妃不是不能生么?”
荣贵妃强自定了心神,便素面一扬让英桂带端靖公主出去,她含着一汪冷笑,道:“这样的事谁能说得准?近三个月了,慧贵妃还真是有福。”
宁妃珠花乱颤,银牙轻咬,道:“快三十的人了,能不能生下来还不一定呢。”
荣贵妃凝眉一动,便与孙富海互视一眼,暗暗不语。
丽妃从顺喜处得到消息,一路上一直扶着章廷海的手才进了殿,便低低道:“这撞得是哪门子邪?慧贵妃多年不曾怀娠,偏偏这时候遇喜了。”
章廷海搀着丽妃手臂,忙切齿道:“奴才也觉蹊跷,这都多少年了,慧主儿从未有过身孕。”
丽妃气得珠翠轻摇,裙角翩翩,道:“这些日子,这个储嫔生出这么多的事来,这才松了手让她得势了。”
苓桂忙斟了一盏奶茶,道:“才三个月,还有七个月呢,主儿不必动气。”
丽妃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便轻抬一张洁净螓首,道:“孝顺皇后三年丧期已过,是该册封继后了,慧贵妃又赶在这个时候怀孕,真是助她一臂之力。”
章廷海跪在地上用一把象牙嵌玉的小槌轻轻替丽妃捶腿,笑道:“慧主儿才怀娠,是男是女还不知,主儿膝下已有了四皇子,这一胎是个皇子倒好,不是也没什么。”
丽妃犹自忍住泪水,神色凄然,便道:“皇上对四皇子宠爱不过尔尔,且又有荣贵妃母子在前面耍横,真是心烦。”
苓桂垂眉思忖着,便含笑道:“您有孕之事奴才要不要回禀皇上?”
丽妃只轻轻摇了摇头,一双纤纤玉指横在眉前冷冷不言。
彼时涵虚朗鉴的殿中有清明的日光浮浮沉沉,透过镂空菱枝花纹的窗子,摇摇曳曳照了进来,清艳柔和。
勋嫔、恭贵人、璐常在几人结伴来探望慧贵妃时,她正坐在炕上饮着药,身上盖着大红麒麟送子锦被,手旁摆着一盆赤红芍药,朵朵硕大,艳红夺目。
涵虚朗鉴的左廊下种植着一排排翠竹,蓊蓊郁郁,十分青翠,而右廊下穿花游廊下挂着一排鸟笼,雕花穿廊两边广植绿木鲜花,尤其那一树紫薇,花色艳丽,花红满堂,深得慧贵妃的喜欢。
恭贵人含着温柔笑色坐在凳子上,她执了慧贵妃的手含泪带笑,道:“姐姐有福,不想这么多年说怀就怀了。”
勋嫔抚了鬓上一串烧蓝珠翠,忙笑道:“是啊!姐姐也太不小心了,有孕了都不知。”
慧贵妃的眼眶也不觉湿润了,道:“头几日我还以为是胃炎犯了,总是胸闷难受,却也没在意,不想这几日愈发重了。”
恭贵人笑意清清,她扬着一双朱唇,道:“慧姐姐才三个月,都说头三个月身子最不好,姐姐千万要当心。”
慧贵妃忙挽了勋嫔、璐常在的手坐下,笑道:“这话不仅你嘱咐了我,连仁后打发了桂姑姑来,都颠来倒去地嘱咐了好几遍。”
璐常在含笑道:“听说从前荣贵妃、丽妃怀孕时,仁后也不曾过话,可见慧姐姐深得仁后的欢心。”
勋嫔忙拭了拭泪珠,笑道:“慧姐姐从藩邸至六宫,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心想事成。”
慧贵妃忙扬了声,道:“蕊桂,快去盛几碗甜羹,在拣一些精致点心来,还有挑上来的桃子一并端上来。”
只见蕊桂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上面摆放了十几个的桃子,个个圆润鲜红,十分诱人,而芷桂、翠竺端着洒金如意花纹盘子,堆着各种花样点心。
恭贵人脸上含着笑纹,她捏了一只桃在手,道:“都说今年的桃子金贵,不想都到了慧姐姐这儿来。”
蕊桂含着柔柔微笑,道:“回恭主儿,是皇上许的,主儿孕中嘴苦,进一些桃压压胃,于安胎也有益。”
勋嫔抿着嘴唇理了理衣襟上垂着串串水仙绣花,含笑道:“慧姐姐若嘴中发苦,我那有一些杏干,酸酸甜甜的,健胃最好了。”
慧贵妃喝过了药,便接过水漱了口,这才搅了搅甜羹,道:“谢勋妹妹了,这是八宝甜羹,你们也尝尝。”
勋嫔接过甜羹抿了一口,便笑道:“还是姐姐有福,这羹这么甜,像极了慧姐姐之心。”
璐常在进了一口甜羹,笑道:“奴才见慧姐姐气色不太好,眼底下都发青了,该用脂粉遮一遮才好。”
慧贵妃拨动着小指上一枚翡翠戒指,只淡淡一笑,道:“皇上赏了一些,我也不爱用,便搁在那了。”
蕊桂伺候着慧贵妃净了手,笑道:“主儿总是恶心想吐,昨儿喝了一口乌鸡菌菇汤,便吐了半晌,吃了几枚果干才压下去了。”
恭贵人掩唇含笑,便道:“这咱们几个都没有生育过,也不知慧姐姐腹中是儿子还是女儿。”
慧贵妃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道:“是女儿那是福气,是儿子那是运气,儿女都好。”
此时乾坤与仁后坐在天然图画的炕上一同饮茶,张永清将慧贵妃、丽妃怀娠一事向仁后禀告,乾坤这才眉宇轩扬,道:“皇额娘,您听听,丽妃有了,连贵妃都怀上了。”
仁后格外欣喜,手端的一盏蜜枣茶抿了又抿,道:“今春的牡丹早早开了,起先还想着是春气和暖之兆,钦天监回禀说是主大喜的,这么一想还真是呢,佟佳氏侍奉皇帝多年,今朝怀娠,这是天赐的喜事。”
淑禛公主垂手站立一旁,不觉容色娇艳,如花似玉,道:“是啊,丽妃倒也罢了,慧贵妃年近三十,虽不比年轻的好生产,养胎还是小心为上。”
张永清笑着弓身,便道:“回皇上、公主、奴才等定谨慎为慧主儿安胎养护,直至慧主儿平安诞育皇子。”
仁后微微抬眉,额上一串珍珠流苏轻轻一扬,道:“吾着桂姑姑去探望了慧贵妃,赏了一些滋补之品,叮嘱她万勿操心,小心安胎。”
乾坤的眸色仿佛清晨中的缕缕薄雾,道:“皇家以子嗣为上,儿子想了慧贵妃这一胎若是皇子,儿子便晋她为皇贵妃,这样以子嗣晋封,名正言顺。”
仁后的目光凝注一面凤穿牡丹嵌翡翠屏风,便和蔼含笑,道:“皇帝青睐慧贵妃,予她高位也是应该,说来荣贵妃、丽妃、宁妃都多子,但皇帝还是爱重慧贵妃。”
乾坤神色舒缓便和悦带笑,道:“慧贵妃出身名门,人亦端庄,协理六宫还算稳妥,若是一个愚钝无知之人,儿子怎会如此。”
仁后的右手捻着一串墨绿佛珠,笑道:“吾瞧了一眼太医院上的呈文,慧贵妃、丽妃的产期是在今年的正月,冬日里坐月子仔细的事还是挺多的。”
淑禛公主面色温和,只抚着隆起的小腹,柔声道:“贵妃的产期与儿臣的产期不差多少,冬日育子最是寒冷。”
乾坤含笑如常,若清风拂面,十分惬意,道:“皇妹早为人母,自然懂的事比慧贵妃多了,得了闲吾传慧贵妃过去,指点她一二,若皇妹嫌弃公主府严寒,可搬到圆明园养胎。”
淑禛公主微微颔首,目色清明地行了一礼,道:“多谢皇上体恤。”
仁后含笑撒了一把鱼食,逗着几条鹅头凤尾鲤鱼翻跃嬉戏,便道:“这事倒也不难,昨儿玉瑸来请安,言及朝中之事,说乌拉那拉一族一直求皇帝开恩,允准端庄公主尽早完婚。”
乾坤笑着给立在廊下一只雪白鹦鹉添了食,唇边像凝结了一层霜,道:“乌拉那拉一族倒是急切。”
仁后面上柔缓,她指着一条鹅头鲤鱼,淡淡道:“孝顺皇后薨天多年,皇帝又铲除了祉二皇子与那拉氏的亲眷,前朝、后宫都没了指望,乌拉那拉一家能不着急么?”
乾坤笑意凝伫,抚着那鹦鹉一身雪白羽毛,道:“儿子是想过了今年孝顺皇后的丧期,再让端庄出嫁,不想他们这么急。”
仁后拣起一支长簪挑了一些鸟食喂了喂鹦鹉,道:“皇帝再如何动怒,面子上还是要顾及的,毕竟他们是你结发之妻的娘家人。”
乾坤只微微点头,静静不语,仁后撂下长簪,便往鸟钵中注了水,道:“早日完婚不仅是成全了乌拉那拉氏,更是安了恪顺亲王一家的心,那恪顺亲王的阿玛是太祖提拔的能臣,世袭一等功爵,他的儿子更是太子的伴读,身份十分贵重。”
乾坤以一漾温和目色坦然相对仁后,道:“察音泽是儿子看着长大的,文武双全,相貌堂堂,人亦敦厚守礼,儿子这才看中了他家。”
这一夜傍晚,镂月开云殿内烛火通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乾坤伏在御案上,他双眼微眯,睡意朦胧。慧贵妃悄声进殿,她穿一身鹅黄色菊花绣彩缎纱裙,明眸清丽,婉转柔和,但见乾坤微阖双目,便从衣架上取了一件明黄色刺绣蟒龙海水纹褂子披在乾坤肩上,眸中露出些些温柔款许。
乾坤肩头一暖便醒了来,道:“你怎么来了?夜来蚊虫叮咬,若是伤了可怎么好?”
慧贵妃忙莞尔带笑,她垂眉含笑,道:“奴才见皇上繁忙政事,日不能歇,夜不便寐,奴才忧心忡忡,于心不忍。”
乾坤吹了吹茶水上氤氲的热气,笑道:“你有着身孕要仔细安胎。”
慧贵妃福了一身,便含笑道:“是,奴才下晌传了敬事房的人来训话,才知皇上一连多日不曾传召,这才向皇上叩安。”
乾坤皱了眉头便握住了慧贵妃的手,笑道:“漠北有匈奴人入侵边境集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朕下旨派兵绞杀,谁知才到了边界之地,将士们便不耐温差,水土不服。”
慧贵妃低下了头,浅笑道:“朝堂之事有皇上做主,奴才不敢置喙。”
才说完话便扬了手传秦世海进来,道:“回皇上,这是这个月的账簿,奴才连夜抄下来了,但请皇上过目。”
乾坤便凝神翻了几页,不觉微微颔首,道:“自你主理以来,六宫的开销减了不少,甚至比孝顺皇后在时还要清减。”
慧贵妃手抚鬓上的一串鎏金珠饰,道:“皇上才平定内乱,必要勤俭才得长远,六宫衣裳首饰一概穿旧,便是从前的绫、罗、绸、缎、纱、锦、绒、绢、缂丝也减了近一半的量。”
乾坤合上书页,深思半晌,才道:“这些东西看似无关紧要,天长日久却是一笔庞大的花销。”
慧贵妃笑着摇了摇一柄金丝刺绣花鸟小扇,道:“从前六宫女眷喜用织金缎、妆花缎、二色缎、金彩缎制成的衣裙,这样的衣裳纹饰繁密,轻柔精美,却铺张昂贵,价值不菲,于圣上的节俭之道相悖。”
乾坤细长的眉角轻轻一扬,便沉沉道:“吾觉得光是吃喝穿戴上节俭并无用处,吾每日食瓜果梨桃不下百斤之重,若节俭而下,银子省下的岂不更多?”
慧贵妃福了一礼,笑道:“依守惯例每至盛夏初秋,各地官员要向内廷进贡当地特产,孝敬皇上宗亲,譬如龙岩蜜桔、葵阳荔枝、莱州苹果、孟津白梨、慈溪杨梅、乐亭鲜桃、炎陵黄桃、交城骏枣、沧州金丝小枣……,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乾坤不觉微微沉吟,道:“从各地运至京城,千里遥远不说,所花之银更是庞大,保不齐会有人从中贪墨贿赂。”
李长安忙垂眸和声,道:“实在有违皇上节俭治国之意。”
乾坤抚了抚慧贵妃髻上冰凉的珠翠,笑道:“还是慧贵妃心细如发,做事齐全。”
慧贵妃含笑点头,道:“皇上行仁孝治天下,合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