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清誉
话音未落,便见李长安迎面走来,打千道:“慧主儿清安,八皇子安,皇上请慧主儿即刻往九州清晏去一趟。”
慧贵妃忙笑着扬眉,点头答允,才推开九州清晏的两扇门,就见乾坤负手站在窗下,慧贵妃正要行了礼,却听乾坤道:“你身子重,不必施礼了。”
慧贵妃替乾坤斟了一盏茶,便道:“不知皇上传召奴才有何事?”
乾坤横了一眼,顺福立时带了人进来,道:“回皇上、慧主儿,人已经带上了。”
须臾,只见这人满面尘霜,发髻松乱,满脸胡茬,衣衫上多是尘土,只跪在地上浑身战栗,瑟瑟发抖。
顺福冷冷剜了他一眼,便道:“圣驾御前,你还不抬头么?”
那人浑身颤抖,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慧贵妃心中一惊,但见他眉目与包大富有五分相似,便道:“这人是谁?奴才见与包太医有几分相似。”
乾坤的目光瞬然冷凝,齿上带着寒意,道:“何止相似,还是同胞兄弟呢。”
那人吓得立即磕头跪地不敢多言,只听顺福颔了首,道:“回皇上、慧主儿,奴才奉皇上圣旨,暗中着人追查包大富太医,却落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往包大富的老家沧州调查,这才知道包大富还有一个兄弟,便是此人了。”
那人十分胆怯,只低头颤颤,道:奴才包大忠,是太医包大富之弟,奴才之兄在没失踪之前,忽然有一日返回家中将一千两银票交与奴才,奴才心知为兄一介太医,俸禄微薄,再三盘问才知这一千两银票是宫中一位主儿给的。”
慧贵妃面露三分疑虑,只道:“包大富一向伺候吴氏身子,那一千两莫非是吴氏给的么?”
包大忠磕了一个响头,道:“奴才不知是哪位主儿,即使知道了也不敢说,但奴才之兄对此事忌讳莫深,还嘱咐奴才趁早搬离沧州,谁料才过了两天,就有人要杀奴才一家,奴才妻儿……”
乾坤唇齿发寒,森冷道:“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全家么?”
包大忠的身子颤颤不安,浑身瑟瑟不已,只凄惶地摇着头,便有碧绮立刻上前,温婉道:“回皇上,奴才奉圣意在京城中寻找包大富,在京郊五十里之外的山坡下发现了包大富的尸首,尸首口袋中有一些碎银,怀中有几样首饰。”
碧绮才说完,便不自觉地往慧贵妃身上瞥了一眼,慧贵妃见乾坤眼色凌厉,碧绮神情犹豫,却道:“如今包大富已死,吴氏还关在慎刑司,当日她的确没有身孕,却以假孕争宠,如此愚弄皇恩天威,请皇上圣断。”
乾坤舌上轻轻一嗤,便冷厉道:“朕是要圣断,只是这件事还不可草率。”
乾坤扬一扬脸,碧绮继又福了一身,道:“奴才说包大富怀中有几样首饰,奴才比对了,这几样首饰并非宫中手艺,而出自宫外作坊,奴才还询问了广储司与如意馆,也查了皇上在潜邸时各府送来的陪嫁,证实这几样首饰是当年慧主儿的。”
慧贵妃顿然仰起头,眼中略过一道惊惧的光芒,颤颤道:“回皇上,奴才与包大富并无往来,且奴才身子一直由张平远伺候,并不与包大富有干系,皇上若不信,可查问寿药局记档!”
蕊桂忙跪在地上,道:“回皇上,慧主儿一向不与太医往来,这些年延医请脉皆是张平远太医!”
慧贵妃愤怒仰面,她的一双眉黛十分清冷,道:“奴才与吴氏并无往来,且碧绮姑姑说是奴才的首饰,奴才想见见是何首饰?”
乾坤面色凝重,他便挥了挥手,碧绮忙从里室取来一个描花的匣子,道:“回慧主儿,这东西就在这里了。”
慧贵妃忙伸手打开,却是从前她给额娘典当的首饰,翡翠珠串、鎏金戒指、珊瑚手钏、珐琅手镯、白玉玉佩、珍珠项链、七宝玲珑簪、鸳鸯莲鹭钗和一些珠子,乾坤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声道:“这些东西,你可认识?”
慧贵妃拾起一件翡翠珠串,仔细摩挲,半晌才道:“这些东西仿佛是奴才的,是从前奴才嫁与皇上时娘家赏的陪嫁,额娘在世之时,奴才一族受人蒙害,奴才托人典当,并把银子交给了阿玛。”
包大忠眼神惊慌,便叩头道:“回皇上,这些东西的确不是内廷的,且奴才的哥哥生前受到主儿多次恩赏,究竟是哪位主儿……,皇上自有圣断。”
慧贵妃不顾身子,顿时暴跳如雷,道:“放肆!我与你兄弟二人从不认识,怎会将陪嫁之物给他?且这首饰还是乾坤元年我托人典卖,使出银子接济的家中,至于如何落入了包大富之手,奴才不得而知,奴才认为此事可疑。”
包大忠犹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说话,终于大着胆子,道:“慧主儿,事到如今,奴才也不必为你隐瞒了,奴才妻儿已死,但请主儿不要杀奴才灭口,事发当天是奴才哥哥告与奴才的,这些东西是慧主儿所赏,慧主儿膝下无子,还指使吴氏假孕争宠,意图中宫之位!”
慧贵妃清冷着神色,纤纤十指怒指着包大忠的脸,道:“大胆!你这样污蔑,居心何在?我与你兄弟从不相识,为何要杀你灭口?且我与吴氏一向不算和睦,为何指使她假孕争宠?吴氏争宠,于我又有何故?回皇上,其中关节,必有蹊跷,定是有人陷害奴才!”
李长安忙替慧贵妃抚胸,忍不住道:“回皇上,慧主儿侍奉您多年,吴氏假孕一事,太过犯险,慧主儿怎会如此呢?”
顺喜却眉眼一瞥,冷冷道:“当日的证词吴氏一口全招认了,可奴才心中总有疑惑,许是吴氏顾念着吴家一族之故,自己揽下的,或是有人威逼利诱……”
慧贵妃立时恼怒,重重的珠翠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威胁吴氏么?我堂堂贵妃之尊,谄媚诬陷不是我的作风!”
顺喜只颔首跪在地上,道:“主儿冤枉奴才了,只是奴才思来想去,是有疑虑。”
慧贵妃一阵冷笑,道:“连你都有疑虑,可见这事不是我所为了,说来当日是丽妃向皇上开口,说吴氏身怀有喜,那么如此,皇上何不彻查丽妃呢?”
李长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忙道:“嗻,回皇上,奴才还记得与包大富一同搭脉的是太医院的江丛禄,那日奴才请他便不见了踪影。”
乾坤声色缓缓,却透着冰冷的怒意,道:“将江丛禄拖到慎刑司行刑,务必让他招供。”
李长安忙答应着下去传旨去了,碧绮盈盈施了一礼,道:“嗻,皇上,那丽妃主儿那,奴才要不传她一趟?”
乾坤面容阴暗,连连摆了手,道:“不必了,朕不愿听。”
慧贵妃仍旧坚持,轻摇乾坤衣袖,道:“皇上!”
乾坤的脸色隐隐发青,眼中含着幽暗的怒意,道:“好了贵妃,这件事朕不想听了,吴氏父女皆已伏法,到底是谁指使的,朕也不想过问,不过此事涉及你,朕也该整肃宫闱,不许闲言碎语传出去,污了皇家颜面。”
包大忠惶急不堪,道:“皇上!是慧主儿啊!她想杀了奴才一家啊!”
乾坤面色大变,目光凝滞不动,便道:“杀了你一家也不足惜!你哥哥勾连吴氏,假孕争宠,死有余辜!来人!将他拖下去关入大牢!”
包大忠拼命磕头,立时有四个太监将他架了出去。殿内有一丝静谧,乾坤屏退了一众人,才低低道:“这件事点到为止吧,吴铭亮已死,吴氏也活不长,牵连的人越多越不好收拾,左右吴家是戴罪之身,一并招认了。”
慧贵妃强压住怒火,平缓了语气,才扬起一张曼丽脸庞,道:“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奴才没做过的事,奴才能承认什么?皇上是仁君,清者自清,奴才信皇上。”
乾坤放慢了声息,揽过了慧贵妃柔软的双肩,道:“叫你委屈了,平白受了气,人嘴两扇皮,这些奴才也确实可恶,临死了还在替他人卖命,只是这桩桩件件,不知丽妃是否参与。”
慧贵妃掩不住心底的冷笑,抬起眼盯着乾坤,便道:“皇上要不要传谕丽妃?从前丽妃与吴氏瓜葛甚深,她二人必有阴谋,或者今番种种,皆是她一力陷害。”
乾坤的声音透着凉森森的寒意,道:“还没有证据,朕也不便传谕丽妃,这个贱人,朕先容她几个月,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朕再处置。”
慧贵妃清明的眼眸若秋末清凛的风,冷冷掠过,只道:“皇上是舍不得丽妃么?”
乾坤慢慢放低了声音,道:“不是舍不得她,只是朕不想追究罢了,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慧贵妃拉住乾坤的衣袖引引垂泪,道:“奸人狡诈,遮蔽圣上慧眼,皇上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今日若不是奴才力证,那皇上是不是信了包大忠的话?也将奴才拖进慎刑司审问?”
乾坤的眼眸仿佛凝了一层寒冰,他回首顾向慧贵妃,却道:“你怎会这样想?就算那个奴才一口咬定,朕也没有动过要严查你的心,你多虑了,朕不是是非不辨之人,何为清何为浊,朕不至于如此昏聩。”
慧贵妃的笑色凉薄,凄然道:“皇上能信奴才几分,便是奴才之福了,莲花从淤泥中拔节盛开,却不染泥垢分毫,滂沱大雨也做清白之花,这红墙之中的阴雨晴雷、波谲云诡,奴才什么没见过,但奴才不屑与他人为虎作伥,自陷沼潭。”
乾坤的神情沉重,但见慧贵妃脸色气急,便换了温和的语气,对着她含笑伸手,道:“顾朕才属意你为中宫,即便有人污蔑你的清誉,朕也会一一剔除,朕不许是非之人搅乱六宫的祥和,搅乱未来皇后的清白。”
慧贵妃目色冷冷,并未以手相握,只凝视了乾坤许久,才垂泪摆首,道:“谢皇上垂恩,奴才身子不适,先行跪安了。”
十月的紫禁城,白雪皑皑,银光素裹,雪色之下黄金琉璃瓦也渐渐隐去皇家的威严,露出天寒地冻的冰冷之意,纵得有和煦的暖阳透着片片云朵光芒照耀,到底敌不过北风呼啸,连呼吸喘气都有一股凉气。
慧贵妃掀起绣花如意帘子,有一阵雪花正好飘落在鬓上,犹如雪白色穿花珠翠,玲珑垂落,添了几分丽色,笑道:“内殿的炭火盆不够热乎,你去内务府再要两箩筐炭来,用不了的炭也好分给下人。”
芷桂福了一礼,笑道:“嗻,奴才这就去办,如今主儿有娠,广储司也不敢克扣。”
慧贵妃轻轻拭去鬓上飘落的雪花,道:“早去早回便是了,你嘴上厉害,别仗着我遇喜,处处给他人眼色瞧。”
芷桂轻轻道:“是,这荣主儿位份尊贵,倒也总取皂角自己换洗衣裳。”
慧贵妃不觉凝眸婉视,她心中隐隐一沉,只含了渚寒烟淡的光影,芷桂一边答应着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朝内务府去了。
芷桂才过御花园,走到内务府的长街上,便看角门旁一树梅花下站着一位娇俏丽人,攀折梅花,风姿妩媚。
积雪初晴,红白二色的梅花开得繁密茂盛,清冷的暗香浮动随风飘过扑鼻而来,梅花傲立寒枝,承着厚厚的琉璃冰雪,一树梅香尽占世间万千妖娆。
芷桂乍眼一瞧忙施了礼,芷桂跪在雪地,仰面便笑意盈盈,眉目濯濯,宁妃与芷桂闲话许久,近处的赵得海瞧得是真切切,便回了涵虚朗鉴,一五一十回了慧贵妃。
慧贵妃听完扬起一双妙眸,嘴角勾勒出一丝冷意,含着压抑的怒气,道:“当真?”
赵得海忙跪地磕了头,道:“奴才不敢扯谎,奴才瞧得真切,这几日芷桂丫头与宁主儿十分亲密,宁主儿还让她学着煦嫔、嫤贵人……”
慧贵妃咬了咬唇,冷冷道:“既是如此,若芷桂有心,何不成全她呢?”
蕊桂眉头紧锁,却道:“主儿之意……这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揆答应、索答应不都是在孝顺皇后身下学规矩的么?”
慧贵妃就着赵得海的手,慢慢地走到妆台前,她卸了一支鎏金烧蓝栀子球钗,道:“那丫头对皇上有心思,穿戴鲜艳,打扮又漂亮。”
赵得海轻轻在髻上卸了一朵雪白珠花,低眉道:“芷桂到底出自主儿身下,外面人知道了……”
慧贵妃嫣然一笑,便道:“我将她奉给皇上,那才是我的大度呢,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能如何?”
赵得海赔了笑,道:“主儿抬举芷丫头,她若有福,得皇上宠爱也是好事,若没福就像揆答应一样伺候了一天,皇上便不理了。”
慧贵妃捡了一盒珍珠粉塞到蕊桂手中,笑道:“把这盒珍珠粉拿去赏给芷桂,体恤她事事辛苦,传她不必来谢恩了。”
蕊桂接过珍珠粉沉吟半晌,却见慧贵妃脸上虽波澜不现,但微阖美目,凝神暗思。
到了晚上,芷桂回到屋子时,翠竺早备下了一盆用玫瑰花瓣浸泡过的热水,毕恭毕敬端到芷桂身前,道:“芷姐姐,热水打好了,请姐姐浣手。”
芷桂便温柔一笑,伸手拔下一枚银器,笑道:“你说我长得漂亮么?”
翠竺忙凑了上前,赔了十足十的笑容,嘻嘻道:“姐姐当然漂亮了,我瞧这些桂字辈丫鬟,顶数姐姐容貌最出挑,主儿传蕊桂姐姐赏给姐姐一盒珍珠粉,说让姐姐滋润肌肤。”
芷桂顺手拿起那一盒描花绘珐琅彩的珍珠粉,轻轻打开便嗅了嗅,笑道:“主儿赏的东西果是好的,这一盒珍珠粉,清香扑鼻,光滑洁净,听说是用未长大的白牡蛎肉磨的,十分细腻,真是一盒好物。”
翠竺赔了柔柔笑色,道:“还不是芷姐姐得主儿喜欢。”
芷桂也愈加得意,轻抚着面颊香腮,笑道:“天生了我一张漂亮的脸儿,我定不会辜负,为奴做婢的,倒让我明珠暗投了。”
翠竺虽笑着不语,但见芷桂如此欢喜,也不住大献殷勤,尽心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