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龙子
荣贵妃坐在炕上翻了几页账簿,地上的许福喜垂头道:“回荣主儿,这个月内务府下旨,往各处添炭三份、地龙两份,不许再多了,另外从前包银子赏人用的金纸也裁剪一半分发。”
荣贵妃笑道:“皇上节俭待下,我等定遵循皇上圣意。”
许福喜又屈了一膝,道:“回荣主儿,皇上还说廓然大公、汇芳书院住着皇子、公主,炭火必得添得足足的,不许停火,恐冻了几位皇子爷。”
荣贵妃矜持着庄重之色,便扬了朱唇,道:“知道了,今年不同往年,新添两位主子遇喜,打点上必得仔细,还有除夕夜上皇上的膳食,必得由我亲自过目。”
许福喜笑着福身,道:“嗻,奴才谨遵荣主儿安排,奴才还有一事,且请主儿示下。”
荣贵妃微微抬头扬眉,闻听许福喜道:“芷官女子伺候了皇上一回便撂下了,如今她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伺候……”
荣贵妃面上浮起愕然之色,孙富海便笑着道:“就是慧主儿身边的芷桂,前儿召幸了。”
荣贵妃轻剥了一枚橘子含在口中,冷笑道:“不过是小小的官女子,不必理她。”
许福喜忙躬身点了头,他前脚才走,却见三皇子掀起帘子进来。荣贵妃忙着人换了一壶热茶,拉过三皇子的手,笑道:“今儿在书房,皇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
三皇子坐在炕边顾自饮着茶,他神色一缓,道:“皇父今儿问了儿子理藩院一事,年后漠北、漠南、藏部派人入京,听说淑庆长公主也随众省亲,皇父的意思是让儿子好好接待。”
荣贵妃眉开眼笑,容色愈加绚烂,道:“好!皇上能有此意,必对你十分亲仰,这件事非同小可,儿子万万不可怠慢。”
三皇子蹲在炕下烤火,道:“是,儿子有不懂之处还要多问端贵亲王、玉瑸、永惠这些随皇父多年的老臣。”
荣贵妃眉目轻扬,笑道:“这几日额娘也没闲着,你外祖家传了话,已经看中了人家,预备给你说亲。”
三皇子面带惊疑之色,他霍然站起了身,道:“是哪户人家?额娘,这种事是皇父御笔亲选,额娘你一介六宫妇人怎可如此犯上?这要是皇父知道了,定会责备。”
荣贵妃含了几分肃然之气,道:“浑说什么?皇上素来繁忙,且又添新喜,这种事不提先备着,到了择亲之时反而手忙脚乱。”
三皇子只好才垂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那额娘与外祖看中了哪家?”
荣贵妃屏退了一众丫鬟,才缓缓笑道:“你外祖的意思是刑部尚书苏泰的女儿郭络罗氏,他家从仁帝之时便深得皇上倚重,门楣也相当,你舅舅则相中了大学士荣兴的女儿乌拉那拉氏,她是孝顺皇后的亲侄女,今年十三,与你最是般配。”
三皇子的一双长眉轻蹙,便道:“额娘,这事皇上做主才是,额娘若贸然提及,必会惹得皇上不快,且儿子还小,多历练几年指婚也好。”
荣贵妃嘴角轻轻一嗤,道:“你等得了,可额娘等不了,眼下慧贵妃、丽妃个个生子,额娘已经不年轻了,马佳氏的指望都在你和七皇子身上。”
三皇子脸露迟疑之色,恼怒地坐在炕上,道:“可……可儿子该与皇父如何说呢?皇父十分忌讳嫔妃与娘家过分亲厚,额娘身为贵妃,却明知故犯可是触了忌了。”
荣贵妃笑容一漾,仿佛春日的缕缕清风,道:“这个由额娘开口,你只管安心理藩院是了,郭络罗氏到底不比乌拉那拉氏,毕竟两朝中宫,攀上这门亲事有益无害。”
三皇子垂下了头,只诺诺地答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一夜乾坤翻了宁妃的绿头牌,宁妃许久未承恩,得到消息之时眼底掩饰不住一丝喜悦,忙穿了一身鲜桃色撒花斗篷,婉转承恩。
空旷的九州清晏,烧着九个锡箔贴金描花炭盆,烘得洋洋如春,生了一身汗意。寝殿上方供着一盏琉璃纱宫灯,烛火熹微,闪闪迷离,乾坤与宁妃轻轻相拥,感受着这个男人浑身的灼热和亲昵。
长夜深沉,梦中辗转,寂静得只听见更漏一声声的滴流,却听顺喜在殿外高喊一声,急切道:“奴才回皇上,刚才涵虚朗鉴来报,说慧主儿一胎不太安生。”
乾坤闻言又惊又喜,他忙披衣起身与宁妃一同乘坐轿辇前往涵虚朗鉴,乾坤眼眸惊慌,紧紧攥着双手,心中不免有丝丝忐忑。
才到涵虚朗鉴门口,便看太医、嬷嬷慌忙地进进出出,宫人见乾坤驾临忙跪了一地,道:“奴才请皇上圣安。”
乾坤眉心微紧便随手一抬,宁妃云鬓轻抿,低低含笑,道:“慧姐姐吉人天相,这一胎定会为皇上喜降麟儿。”
乾坤只听绣花穿凤帷帐里慧贵妃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心里惴惴不安,连忙抓了伏地而跪的孔毓璘,道:“慧贵妃怎会如此惨叫?是不是生不下来?”
孔毓璘勉强镇静地抬起头,道:“回皇上,慧主儿年近三十,且头一次分娩,难免会疼痛难忍,替主儿接生的嬷嬷和姥姥们,会尽力伺候主儿周全。”
仁后亦闻讯而来,想来已是睡下,她发髻上钗环尽落,只用一块福寿双桃花扁方插在华发下,扶着桂姑姑、张明海的手,急切道:“慧贵妃到底如何了?这一胎凶不凶?”
乾坤忙起身行礼,道:“皇额娘圣安,更深雪重,皇额娘怎么来了?”
仁后脸上不见波澜,便道:“听御医说慧贵妃一胎不太好,吾放心不下,生了这么久还没动静么?”
乾坤急着跺脚,他只好微微点头,忙陪着仁后坐下了。慧贵妃躺在漫天漫地的石榴花绣金丝床榻之上,殿内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宫女、接生嬷嬷急匆匆端着一盆又一盆的温热血水。
慧贵妃满身大汗淋漓,紧紧攥着蕊桂的双手,不由得低声轻呼,道:“我快不行了!快去传张平远!”
蕊桂不禁满脸焦急,她双手紧握颤栗着唇,道:“奴才已传张太医了,皇上、仁后都在外殿等着主儿好消息呢!”
慧贵妃已是满脸浸着汗水,牵着发白惨淡的嘴唇,声嘶力竭,十分孱弱,道:“我不知为何浑身使不上劲儿?像是……”
翠竺从后殿镂空花窗外引着张平远进了内殿,张平远一身风尘仆仆也顾不上其他,道:“主儿现下是何症候?”
蕊桂一把拽住张平远的衣袖,急急道:“主儿浑身孱弱,使不出力气,龙胎无法分娩!”
张平远的额头上冷汗津津,忙道:“快去熬一碗人参汤给主儿服下。”
蕊桂答应着忙出去了,张平远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他也顾不着擦一擦,径直流淌到脖子里,伏在一扇孔雀穿芍药的屏风下,道:“主儿别怕,素来男胎发育壮实,且孕妇临盆如同九死一生,待奴才传人熬碗参汤主儿喝下,若实在无用,奴才斟酌再用催产汤药。”
慧贵妃擦了擦额头、脸上纵肆流淌的汗水,像是拼了力气,道:“你医术高超,自是懂得用药分寸,我和这个孩子,一切便交由给你了。”
八个接生嬷嬷抻着赤红色瓜果绵绵大长棉被,只露出慧贵妃的一双雪白双足,一个年长的接生嬷嬷哭着脸,道:“慧主儿身子孱弱,即使喝了参汤,也怕是使不上多大力气。”
张平远焦急万分,利落地吩咐了一个接生嬷嬷,道:“快把催生汤药端来,一定要熬得浓浓的,方便主儿入口。”
蕊桂托着慧贵妃的后颈,一勺一勺的喂下,奈何慧贵妃牙关紧闭,喂了一口有一半汤汁流了出来,蕊桂到底没生产过,扬声道:“主儿喝不下催生汤药,使不上力气,主儿该如何生产?”
张平远仔细想了片刻,便与苏钰、张永清商量了几句,才道:“主儿实在服不下,那便一勺一勺硬着往下灌,这汤药里我加了川芎、益母、当归、桃仁,都是调经止痛、活血化淤、催生助产的好药。”
蕊桂硬掰着慧贵妃的丹唇樱齿一勺子灌了下,催产药加上参汤的药效,慧贵妃渐渐清醒,下身不那么疼痛,逐渐有了力气,却是腹中有了胎动,接生嬷嬷一连忙催促着,道:“主儿用力!龙胎马上出来了!”
慧贵妃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双素色的手腕疼着青筋暴起,只狠狠地抓住蕊桂的手腕,仿佛要揉碎了一般,蕊桂伏在床头,一边安慰着慧贵妃,一边擦拭着她额头上滚落、沾湿衣袖的汗水。
像是煎熬了许久,这样漫长的岁月,生产的疼痛,九死一生的磨砺和即将初为人母的喜悦,在那一刻拼命爆发。
终于有一声娇弱的儿啼声从殿内传来,打破了一切的忙碌和安静,殿外坐着的仁后喜不自禁,笑道:“生了!贵妃生了!”
乾坤九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慧贵妃诞育麟儿,序齿排为九皇子。
慧贵妃露出一丝疲惫不堪的笑容,便昏昏睡去,接生嬷嬷忙从福寿锦被下抱出带着血丝的孩子,蕊桂惊喜异常,喜极而泣,道:“主儿,是位小皇子。”
赵得海忙跑到殿外,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奴才向皇上贺喜,慧主儿为皇上喜诞麟儿!一切顺遂!”
乾坤抚掌大笑,便双手合十念了句祖宗庇佑,道:“好!太好了!真是一位皇子!”
宁妃像是凝了一口气,抚着鬓上的一枚烧金凤镶玉翠翘,微笑不语。仁后神色清明,笑容可掬,道:“贵妃初次生育就得了一位儿子,这样的喜事,皇帝该去答谢神明了。”
乾坤的眉目粲然,如一团锦绣盈盈奔来,道:“嗻,儿子会遣人叩谢祖宗恩泽,告慰佛祖慈悲。”
外头的宫女、太监和里头跪地的御医忙喜气洋洋,低头叩首,笑道:“奴才恭喜皇上、慧贵妃,向九皇子道喜。”
乾坤自然喜不自胜,吩咐内务府赏赐涵虚朗鉴上下半年月俸,只听裙角玲珑摇摆,从帷帐后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她身端体正,敦厚朴实,怀里抱着孩子笑着行礼,道:“九皇子请皇上、仁后圣安,万福万安。”
乾坤从乳母怀里取过九皇子,便抿唇端详不觉含笑,道:“这孩子眉眼与慧贵妃相似,眼睛倒像朕。”
张明海忙上前凑趣,笑吟吟道:“女承父相,子随母貌,依奴才瞧九皇子长相最像皇上了,尤其是下巴和鼻子。”
乾坤笑得合不拢嘴,在怀里轻轻抱着,沉浸在为人父的欢悦之中。宁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屈了一膝,道:“奴才恭喜皇上、恭喜慧姐姐。”
乾坤将孩子送到乳母怀中,便转头笑道:“劳皇额娘关怀,慧贵妃母子平安,皇额娘一夜劳累,不如早些回宫安置。”
仁后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手里捻动着七色珊瑚珠子手串,道:“好,那吾便先回去了,皇帝也如此,明儿还要晨起,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乾坤这才颔了首,待将仁后送出了涵虚朗鉴,仁后就着张明海的手,踩着小凳子坐上了凤辇,兴致闲闲地笑了笑,道:“怀胎十月,一朝育子,明儿吩咐人赏一些阿胶、人参为慧贵妃养胎,在把吉林将军射杀的一件熊皮褥子赏她。”
桂姑姑含笑道:“嗻,奴才一早就备下了,挑的都是陈年的好参,那件熊皮褥子是仁后坐惯了的,怎好随意赏人呢?”
仁后拨着手上的鎏彩金戒指,沉吟道:“母凭子贵,子以母荣,皇上渴盼儿子,慧贵妃也算争气,赏她是为了让她安心。”
慧贵妃在精疲力竭之中昏了一夜,和煦温暖的阳光照耀在金红色如意绣花百子刻孙棉被上,慧贵妃的身边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着周遭,耳边隐约传来婴儿娇柔的啼哭声和宫人们欢悦的笑声。
仿佛做了一场疲惫而黑沉沉的梦,让她沉醉于梦的记忆里,再也无力睁开眼睛。从潜邸至六宫宫十几年,梦中往事历历浮现,破碎而又清晰。
过了一日的晨起,冬雪初晴,寒光正好,透过锦红色苏绣龙凤呈祥屏风画帐,一缕薄薄的日光泻在慧贵妃泛白的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耳中嗡嗡响着接生嬷嬷们使劲呼喊的声音,慧贵妃慢慢睁开了眼睛,便有蕊桂、翠竺、赵得海跪了下,止不住地磕头,笑道:“恭喜主儿喜得九皇子!”
蕊桂、翠竺忙扶慧贵妃挣扎着起来,又拿了鹅羽软垫靠在后背,慧贵妃只觉唇齿之间还残余着草药的气味,喉咙里也苦涩干燥,赵得海忙端来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才一口一口服下。
慧贵妃清了清嗓子,急切道:“孩子,我的孩子,快让我瞧瞧。”
听得这一声疾呼,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壮实的妇人,穿着暗色宫绸棉衣裳,怀里裹着一块大红色百婴千儿图案的襁褓,笑意盈盈,屈膝行礼,道:“奴才请慧主儿清安,九皇子请额娘安。”
话音未落,慧贵妃已忍不住伸手抱了过去,大红色的襁褓里头只探出小小的脑袋,是那样娇小可爱,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稀疏冒着几根毛发,眼睛半睁未睁,长长的睫毛十分可爱,慧贵妃激动得落了泪水,道:“孩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