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晓梦
皇贵妃凝神瞧了一眼荣贵妃,只见她素净的一张清水面孔,青黛不描,脂粉不施,只在鬓上嵌了鎏金簇簇、宝石珠翠,穿了一件浅藕色缂丝撒花纱裙,衣衫裙角边缀着团花刺绣,依依垂立一旁面上挂着笑容轻浅。
皇贵妃抚鬓一笑,道:“前几日听说荣妹妹患了头疾,身子可好了?”
荣贵妃盈然含笑轻轻福了身子,道:“谢皇贵妃体贴,奴才身子已经见好了。”
皇贵妃含着雨愁云恨,扬起一双青黛,笑道:“荣妹妹的三皇子是愈发懂事了,到底是妹妹悉心教养。”
荣贵妃迎着皇贵妃的双眸,带了一弯清和的笑,道:“九皇子出自皇贵妃腹中,有大半个嫡子身份,这日后比三皇子能干多了。”
乾坤听得闲言聒噪,碎语刺耳,便撇了嘴道:“好了荣贵妃,今儿莺啼燕语,春色无边,不好好儿赏景,只知道说话做什么?”
荣贵妃瞬时停驻了笑纹,福了身只掩饰着口鼻,道:“嗻,奴才知道了。”
乾坤蕴了满满的春意,轻笑道:“这前朝太平清朗,后宫又频添喜事,黄贞显上来的呈文说丽贵妃的产期是在八月底,宁妃在九月,煦嫔、勋嫔快到过年了。”
皇贵妃似在赞叹一声,便笑道:“皇上好福气,奴才会安排太医院的人仔细替几位妹妹安胎。”
乾坤伸手折了一片柳叶把玩在手,笑道:“皇贵妃有心了,朕上午瞧了一眼五皇子,这孩子的模样越来越像太子了。”
皇贵妃的面上仍是温和从容,道:“五皇子自小便与太子容貌相似,这长大了就更像了,皇上这是睹物思人了么?”
一句话勾起了乾坤的伤心旧事,他的眸中微微染泪,滴滴泫然,不禁满面愁态便拭了拭眼角,不肯让泪水滑落下来。
乾坤怅然若失,睫上莹莹沾着泪珠,他抬头望着云边春雨,寂寂道:“晓来思念成灰烬,唯有一人影。”
皇贵妃见乾坤触景生情,伤心落泪,忙挽过他的手婉转含笑,道:“皇上怎么携了二位妹妹过来?听说映水兰香那儿景致甚美,奴才与皇上、二位妹妹一同过去可好?”
乾坤这才收了伤心之意,缓过了神色,道:“朕问了三皇子功课,到了这边溪水堤畔瞧见玟贵人采撷桃花,便唤了玟贵人一起逛逛。”
皇贵妃媚眼如流,笑吟吟道:“皇上果是新宠旧爱总不辜负。”
荣贵妃凝眉掩口,道:“奴才哪里算是旧爱,那玟贵人采摘桃花,衣香鬓影的,惹了皇上伸手呼唤。”
玟贵人躲在众人身后端庄含笑,道:“奴才闲来无事,想采摘一些桃花瓣,趁着花色新鲜好做成桃花饼,赠予六宫姐妹一同品尝。”
皇贵妃不觉疑惑,挑眉道:“玟贵人也喜欢做这些小家子的玩意儿?”
玟贵人轻轻垂了垂首,道:“是,奴才自幼长在扬州,最喜欢在春夏之时收集花瓣,采摘野蔬食用,奴才自小耳濡目染也能学得一二。”
乾坤挽过玟贵人纤细白嫩的手,笑道:“若说擅长烹饪,数皇贵妃、丽贵妃、宁妃三人,皇贵妃做的点心好吃,丽贵妃、宁妃煲的汤最好,你若无事,可以多多请教皇贵妃。”
皇贵妃笑着扬了扬绢子,她纤纤的指如纷飞的蝶,道:“皇上过誉了,奴才哪儿有皇上说得这般好,若奴才做的点心真有如此美味,那还要御膳房的厨子做什么?可见天下的珍馐佳肴皆在燕蓟城了。”
彼时和风迎面,春色艳好,乾坤、皇贵妃四人互相说笑,倒也开怀热闹。玟贵人虽举止优雅,端庄俏丽,言语上听着既舒服又得体,既是这样的汉家闺秀,私下相处起来也是笑语连珠,极为融洽。
平湖秋月的莲堤送来阵阵叶子的清香,凉风徐至有含着骨朵的十里风荷,也有冒着绿叶婷婷玉立的荷梗,轻曳于烟水渺渺之间,带着春盛夏初水波茫茫的清气,格外凉爽宜人。
乾坤缓缓走过,仔细迈着石头小阶,笑道:“从前不知她这样小巧,这个玟贵人,的确有宠爱之处。”
皇贵妃搀了蕊桂的手轻抬小步,颊边秀丽着浅淡颦色,道:“有些人过了许多年了,皇上才发觉她的好。”
乾坤驻足凝视了她一眼,不觉幽幽道:“你这是怨怼朕了?”
皇贵妃的笑涡盈了一池春波,只垂头沉思,暗暗不言,乾坤攀了一枝海棠入手,笑道:“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下了雨这花儿开得倒是娇艳。”
皇贵妃俯身弯腰,闭目嗅花,道:“这海棠沾雨露,倒是清爽,奴才见这玟贵人便像海棠,眸似星黑,靥生春色,是圆明园开得最娇俏的一朵。”
玟贵人尾随在乾坤的身后,面上立时如云霞一般嫣红,道:“皇贵妃好比喻!真是羞臊奴才了,说了半天那皇贵妃自个儿像一朵什么花呢?”
荣贵妃冷冷瞥眼,只甩着丝线绣花手帕,道:“皇贵妃主儿像一枝玫瑰,贵不可言。”
乾坤沉思须臾却见摆了摆手,笑道:“荣贵妃的比喻不好,玫瑰花又香又嫩,可是花梗有刺不易攀折,扎得人手疼。”
荣贵妃新妩含笑便掩了掩唇,道:“是,奴才失言,那皇上以为如何?”
乾坤婉然望向远处的一片桃花翠海,依依握住她的手,笑道:“皇贵妃一向爱蔷薇,可这性子却像梅花,清冷孤洁,芳香难言,即便有一身冰雪压枝盖叶,也丝毫不曾畏惧,清奇瑰丽,不改颜色。”
皇贵妃颔了头,靥上凝了淡淡的春光衬得她人面桃花,道:“皇上夸赞奴才,奴才愧不敢当,不过奴才还是最喜欢蔷薇,不仅仅是她颜色好,更是芜菁满地黄金烂,不及她的一点红了。”
荣贵妃低眉浅颦,暗暗笑道:“皇贵妃真是精通诗词。”
乾坤像是赞许了她,趁着朦朦春烟雾雨脸上的笑意愈加清淡,道:“是啊,从前孝顺皇后与珍妃都能与朕对答一二,可惜她二人早已驾鹤西归,朕喜欢有才学的女子。”
二人正说笑着,只听绿树红花环绕之处,尚有微风徐徐吹过,引来了叠石曲水之侧的歌声盈盈传来,带着溪水潺潺之音,桃花朵朵的淡淡香气,隐隐约约地袅娜飘扬。
闻得那是一把极其清婉悠扬的女子声音,歌喉宛若春江秀水之滨羞涩绽放的莲蓬,郁郁青青,清新醉人。婉转回肠之际,只觉得五脏肺腑玲珑震颤,跌宕不已,有雏凤新啼之声,有击晶裂玉之喉,又好似春日纷纷的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蜿蜒又逶迤不尽,缠绵千里。
她的声音柔缓,音调舒扬,漫然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歌声倒是极趁景应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极目望去只见桃花朵朵,绿叶丛丛,云蒸霞蔚一般地遮住了人的视线,绿水青山之间更觉得那歌声珠圆玉润,似钿头击节、银篦玲碎,更一时看不清吟唱这首《惊梦》的是谁?红花环绕之路唯有那绵长细软的曲调,恰有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方可惭愧比拟。
乾坤似乎听得入耳入神,不觉停下了脚步静静侧耳聆听,便是皇贵妃也沉醉其中,称手作拍。青云细水,款款而流,沐浴着清风徐徐浅浅迫近。
有一女子身影纤纤,玲珑娇小,穿着一件素色勾青花的衣裙,一唱一和,缓缓吟道: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皇贵妃一阵疑惑,忙瞟了李长安一眼,李长安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荣贵妃的嘴角微沉,神色便阴了下去。她向孙富海睇过了一个眼色,孙富海便躲在身后瞧了瞧。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声中,仿佛初春之夜的冰雪融化而开,檐头叮当,房下滑落,亦像清早的朝露清圆滚落于莲叶芙蕖之上,滑坠于浮萍野花之间,更添了几许缱绻柔情的温柔和缠绵悱恻的哀怨。
曲调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在半空之中回旋缠绕,久久不肯散去。一曲罢了,玟贵人忍不住拍手一笑,道:“她唱得真好!奴才长在南方在家中也听过不少曲子,可没有几个角儿能唱得她这般富有情韵,又生了几分婉转悠扬,真是好听。”
乾坤负手长立便温然轻叹,道:“词儿写得美,唱得也十足的柔软,竟把吾的心肠都唱化了。”
皇贵妃暗暗惊叹此女的歌声如此之美,比之当日宁妃吟唱的《游园》更加幽婉清丽,百媚横生。比之端午宴上玞贵人所吟唱的《浣溪沙》,更觉得这一声声的女儿心肠,既艳且悲,如诉衷肠,且那一把亮丽的女声清澈高扬,飞旋不定,袅袅不绝回荡。
皇贵妃牵动着耳畔上三钳耳饰,道:“不知是哪儿院的宫女,或是畅音阁的歌女,有如此天籁之音。”
乾坤轻轻颔首,道:“李长安,你去瞧一瞧把她带到朕跟前。”
李长安的步子也快,不过半刻便引来了方才清歌浅唱的女子,她衣饰清洁,珠翠鲜丽,年轻娇韵,举止得宜,皇贵妃定睛细看,不是芷答应又是谁!
荣贵妃与玟贵人相视一眼,旋即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那芷答应步态柔软,轻轻福了身子,道:“奴才芷答应请皇上万福。”
芷答应缓缓抬起一张白净的脸庞,笑道:“皇贵妃主儿清安,荣主儿清安,玟主儿清安。”
玟贵人与芷答应又行了平礼,荣贵妃神色不悦,冷冷地目光扫在芷答应的脸上,道:“答应妹妹何时学会歌唱吟曲儿了。”
皇贵妃似是一赞,笑道:“嗓音柔缓,歌声清脆,宫中许久不传戏了,这段《惊梦》比京城的名角唱的都好。”
乾坤手指着芷答应,惊疑道:“你会唱曲儿?”
芷答应垂了头,两弯梨涡如雨后天晴的新荷,盈然而荡,道:“回皇上,奴才长在京中,从小习得音律,私下便学了几出,原想着怡情纵乐,却不想污了皇上清听,扫了皇上雅兴,还请皇上降罪。”
乾坤脸上浮了和和笑色,他瞥了芷答应一眼,见她轻柔低眉,垂首而立,眉眼不觉生出了几许温柔,突然伸手托起芷答应娇小的下巴仔细看了看,道:“长得倒还不错,虽没有一等一的美貌,却有几分清秀姿色,嗓子还好听,真是难得。”
芷答应盈盈一笑,道:“奴才谢皇上夸奖,奴才自知貌陋,不配日日伺候皇上跟前,便学得一技之长,为皇上闲暇之余打发时光。”
芷答应虽是穿戴朴素了些,却是难掩姿色,只穿了一件素色勾青花的衣裳,袖子上点缀着花瓣,衣襟又绣着浮云朵朵,那淡白、粉红、浅绿簇拥在一起,色彩艳媚,干净清婉。
且芷答应身段娇小玲珑,弱柳纤纤,容貌像极了夹岸两侧的桃花蘸水,点点轻敷,胭色娇秾,越发觉得她恰如蓓蕾初绽,鲜嫩诱人。
乾坤的唇色像勾了一碗蜜一般柔柔香软,道:“你的心思巧妙,比起成天争风吃醋之人,算是好多了,这样的性情我也喜欢。”
皇贵妃只是悠然微笑,本是乾坤今日陪荣贵妃游玩,却不想偶遇玟贵人采撷桃花,又巧遇一路高声哼曲的芷答应,惹得乾坤心笙摇荡,爱意迟迟,想来荣贵妃心里却是不好受吧。
玟贵人笑着挽过芷答应的手,道:“从前不知芷妹妹会唱曲儿?今日一见,妹妹音色柔缓,曲声醉人,果是一把好嗓子。”
荣贵妃颜色温柔,冷冷端笑,道:“芷答应的嗓子真是一绝,比那树上的黄鹂唱得还好听。”
皇贵妃回眸撇了一眼冷脸怒笑的荣贵妃,她立在乾坤一侧,神色淡漠,一脸鄙夷,俯视着这个文弱嘤嘤,低等献媚的答应。
乾坤紧紧牵住芷答应的手,低声细语呢喃了几句,笑道:“唱了这么久,嗓子累不累啊?”
芷答应柔婉地垂了垂首,怯怯道:“奴才不累,奴才为皇上歌唱,一点儿都不累。”
皇贵妃的唇上缠着清冷笑意,心中却想这个芷答应果然有些争宠的手段,素日倒是小瞧了她。玟贵人想要挽起乾坤的衣袖,却犹犹豫豫终究不敢出手,只黯然地叹了气。
荣贵妃扬眸浅笑,依依上前便拉住了乾坤的手,道:“回皇上,奴才出来时吩咐御膳房炖了一道香蒿鸭子汤,那香蒿是从天津一带采的,鸭子炖得也入味,这会儿想是好了,皇上可要移步一品香蒿鸭子?”
乾坤的神色略略迟疑不定,荣贵妃依旧苦苦相求,倒也不好拒绝。芷答应盈盈含笑,上前便挽过乾坤的手臂笑了一笑,道:“回皇上,奴才觉得鸭子汤虽然好喝,可才初春,鸭子味还有些腥,不如去奴才宫中,奴才着人炖了冰糖枇杷煨雪梨,又佐了几碟山味野菜,自是胜过那些腥膻油腻的,皇上觉得呢?”
乾坤捏了捏芷答应娇小凝鼻,笑容像是化在了春风里,道:“你说这么好吃,那我便去你的宫里。”
芷答应这才嫣然一笑,亲热地挽过乾坤的手臂,一行人才渐渐散去。
待乾坤的銮驾走得远了,荣贵妃一张秀白的脸才渐渐沉了下,她紧紧攥着手绢,冷冷不言。
玟贵人焦急地望了皇贵妃一眼,便抚胸自责,道:“皇贵妃主儿,实在不是奴才心肠软弱,芷答应很会耍乖拌俏,奴才真的……”
皇贵妃笑了笑,替她扶正了鬓上一串流苏,道:“好了,玟妹妹不必自责,只可惜全为他人嫁做衣裳了。”
荣贵妃摘了一朵花笑着揉碎,唇边蕴起丝丝不屑,道:“花无百日红,这小小手段便能立得长久么?我怎么瞧她这么别扭,还是从前伺候人的样子。”
皇贵妃睥睨着她的眉眼平淡一笑,道:“荣妹妹侍奉圣驾多年,会与一个低等答应一般计较么?”
荣贵妃轻轻一嗤,靥上便颦出了丝丝笑波,道:“真是好笑,皇贵妃,孝顺皇后在时眼皮子底下可容不得这样会擅宠的人。”
皇贵妃伸手抚着一树海棠,盈了一色端庄面容,道:“人家好歹是新人,伺候个三回五回也不碍事,荣妹妹多心了。”
荣贵妃挑起一弯新月桂眉,似笑非笑抚花不言。皇贵妃笑色悠悠地抬头望着一对缱绻的燕子,沉声道:“能争宠未必是好事,不会争也未必是坏事,圣上风雨雷霆,喜欢着谁,谁都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