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擒擿
这一日,淑庆公主先向乾坤叩了安,便得旨在御花园假山湖水旁游乐,八月的御花园,银杏参天,金桂怒放,她一边计上心头,一边说笑赏景,遥遥却见端庄公主含笑迎来,只轻盈施了一礼,道:“参见淑庆姨母。”
淑庆公主面露迟疑之意,便矜持着脸色,道:“你是?你是表妹孝顺皇后的女儿固伦端庄公主?”
端庄公主眼含清泪,纤纤福身,道:“正是,这一次皇父册封中宫,外甥想姨母一定回来观礼,便一直候着姨母。”
淑庆公主挽过端庄公主的手端详了片刻,便颊上生春,笑色吟吟,道:“是与表妹有七分相似,听说你嫁在京中,额驸且是亲王之子。”
端庄公主一改矜狂傲色,颊上挂满了泪水,道:“姨母好记性,皇额娘崩逝不过三年,我便下嫁到博尔济吉特一家,婚后一直住在崇文门外的公主府,皇阿玛册封新后,我等受邀观礼,这才能与姨母相见。”
王嬷嬷眼皮一横,轻哼道:“如今的皇后不比孝顺皇后在时宽和待下,皇后擅妒,稍有不顺,便是发落慎刑司挨板子,六宫众人甚是畏惧皇后威严。”
淑庆公主手抚一枝朝露蔷薇,一张娇丽面孔似喜非喜,道:“我听说当今皇后是妃子出身,且一向与孝顺皇后不睦?如今人家位至中宫,我劝公主还是少于皇后计较。”
王嬷嬷阴沉着脸,极是不悦,道:“旁人不计较就罢了,但佟佳一族为扳倒祉二爷出了不少力,皇后的阿玛承恩公毓彰更是借着铲除异党之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皇后娘家如此权势,公主就能咽下这口恶气?”
端庄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刚毅凛冽,她扬起一弯妙目瞥向淑庆,道:“姨母与我既是姑侄,又是舅甥,且皆源自乌拉那拉氏,从前乌拉那拉府邸人人为官,一门煊赫,如今呢,家道败落,门可罗雀。”
淑庆公主眉目恬静,冷冷打断,道:“好了公主,这些事与我都不相干了,你我嫁做人妇,该与夫君一体同心,而不是在娘家胡搅。”
王嬷嬷沉不住气便想辩驳,但见淑庆公主眉含精明,眼横傲意,只好含笑恭送了她离去。
到了中午,李长安才弓身进来,便见乾坤站在一面万国山水图下,皇后则候立一旁,手摇一叶月纱色绣葡萄缠枝缂丝绢扇,温婉垂眉,静默不言。
李长安收起急促的脚步声,低低道:“回皇上,奴才查清了,这几日淑庆公主与鲜亲王往来密切,昨儿下午还去了一趟荣妃主儿的娘家马佳府邸,直至傍晚才乘轿回了公主府。”
乾坤上挑龙眸,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女人挑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
李长安哈腰点头,忙道:“皇上英明,奴才又往宫外集市街走了一趟,还打听出自淑庆公主一入京,白天进宫伴驾,到了晚上便与人躲在客栈上房商榷朝务之事,进出往来十分诡秘。”
乾坤握住手里的一封信笺,狠狠地摔落在桌,道:“看来密探信上所言不虚,陶廷祯诗刊、造书忤逆、散播造谣之事必与淑庆有关,她此次入京就是虚张声势,意图造谣舆论旋涡,语出谋逆,指朕庸碌无为,名不正言不顺,肆意污蔑朕的江山,让朕受天下万民唾弃指责!”
皇后凝神暗笑,肃然道:“其心之毒,皇上该如何处置?”
乾坤的语气全是厌恶和冷漠,道:“小小毒妇,何足挂齿!你说淑庆往马佳府邸去了?”
李长安的一字一句如惊雷一般贯入耳中,道:“是,奴才亲眼所见,荣主儿的阿玛那扎仛大人似乎与公主交好,十分笼络。”
乾坤顿时气息凝重,他冷厉着眉目,怒气冲冲,道:“这个贼子!你去传谕谭望年暗中观察马佳府上一举一动,若有风吹草动,即刻禀告!”
李长安立即答应了一声,忙转身下去,皇后奉上一盏甘菊花露茶,含笑道:“皇上万勿动怒,淑庆公主心怀不轨,竟然暗中与荣妃娘家串连,真是悖谬。”
乾坤接过并不饮茶,菊花的香气氤氲着乾坤的脸颊,显得他怒眉轻嗔,道:“荣妃这个贱妇!与她那个不争气的阿玛沆瀣一气!荣妃无耻,竟然密络大臣,推举她的三皇子为太子?”
皇后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玉手臂轻轻研墨,道:“皇上年富力强,不必急于早立太子,说这些话的臣子合该降罪问责。”
乾坤盯着茶水发愣,半晌才徐徐进了一口,道:“他们是瞧朕当年立瑞慜为太子,心急眼热罢了。”
皇后添了一匙朱砂化在温水中,蘸了墨递过一支象牙嵌玉狼毫朱笔,道:“三皇子是年轻有为,骁勇能干,可是皇上正当盛年,即便先前册立太子,也因太子是嫡子嫡出,的确聪慧尊贵之故。”
乾坤接过朱笔便在纸上挥墨写字,才写了一个字便愈发恼怒,道:“三皇子到底是庶出,有何脸面能册立为太子呢?”
皇后含笑摇扇,便清肃道:“这些妄测想是荣妃的娘家马佳氏一意促成的。”
乾坤眉心微跳,语气更加粗暴乖戾,道:“真是混账!连国本都敢轻易提及,江山社稷岂是他等冒昧涉语的么?”
皇后将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含了不动声色的笑容,道:“皇上仔细身子,李长安说淑庆公主与马佳氏府上往来密切,若非……,奴才恪守规矩,不敢直言犯上。”
乾坤双唇轻颤,齿上凝结阵阵清寒,道:“荣妃、三皇子的心思还真多啊!皇后,你去晓谕六宫,将三皇子禁闭在咸安宫耳房静心读书,无旨不得出,至于荣妃……待事情查清,朕再做处置!”
皇后忙答应了一声便从侧门出去传旨了,殿内只留下乾坤坐在椅上沉思暗想,冷冷不言。
皇后搀着蕊桂的手才走,遥遥却望见宁妃携着一扇锦匣悠然走来,顺福忙屈了膝打千,道:“宁主儿清安。”
宁妃娇容明艳,蹙眉含笑,穿了一件素白色绣栀子敞襟罩衫,裙裾下满绣花饰,轻巧纤盈,一手娇怯抚胸,一手轻摇绢帕,隔着篁竹下的镂空三角菱花窗,昂头张望,笑道:“皇上在么?我炖了一盅腰果莲子排骨汤为皇上解暑,劳福公公禀报,让我进去。”
顺福带着三分薄笑,福身道:“回宁主儿,皇上吩咐不见任何人,前头璐主儿来了也给打发了。”
宁妃微微变色,面含清冷,但笑靥似花一般娇柔,回眸瞥见赵得海候在一侧,道:“是么?是皇后主儿在里么?”
顺福颔首答应了一句,笑道:“嗻,皇后主儿一早便侍奉皇上在侧。”
宁妃冷冷垂眸,抬手抚了下鬓上一串绿松石流苏,暗暗冷笑。见走得远了,蓉桂才皱眉道:“宁主儿,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御前那边戒备森严,像是拨来了许多侍卫把守。”
宁妃珠翠轻颤,贝齿狠咬,道:“想是近日叛党肆虐,格外不宁吧。”
崔万海巴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侍卫,声如细蚊,道:“听说前朝有人提议要册立太子,这事主儿知道么?”
宁妃系了系素色衣领,偏下头道:“这夏日的风虽然热,但也有阵阵凉快的时候,皇上多疑,必定以为是荣妃母子耐不住心性自己做的?”
崔万海弯腰垂眉,忧思道:“三皇子一向狂妄,荣妃更是骄纵,若皇上真继立三皇子为太子,那这燕蓟城还有咱们五皇子立足之地么?”
宁妃的眼底是一片令人生畏的苍凉,她带着夜枭似的冷笑,道:“他也配蹬上太子的一点泥?你去放出风,让前朝的廷臣极力拥戴三皇子为太子。”
三皇子被禁闭在咸安宫的消息传到了长春宫时,荣妃正举目远眺,她一身灰白色衣裙衬得肤色越发寡淡,立时站起身,颤抖着两唇,道:“这事儿不对!皇上怎么突然这样下旨,怎么会这样?”
英桂急得忙跺脚,只慌乱地摇头,道:“主儿您想想办法,是不是皇上发觉了什么?抑或是有人陷害三皇子,皇上这样仓促传谕,必是有所防备,看来主儿是受人算计了。”
荣妃的瞳孔惊得巨大,她撕扯着手绢,道:“是谁?是皇后?丽贵妃?宁妃?还是勋妃那个小蹄子?”
英桂忙按住荣妃,极力劝慰,道:“主儿您冷静,三皇子只是禁闭读书,并无其他。”
荣妃凄惶着血丝密布双眼,切齿道:“一定是皇后!她恨我入骨,才会想方设法算计我!”
英桂惊得连忙捂上荣妃的嘴,颤颤道:“主儿别多思,您污蔑皇后,是要……是要受刑的。”
荣妃蜷缩在一侧,仓皇失措地摇头,眼中尽是酸楚与不甘。
过了不到一天,乾坤接到飞鸽密探,淑庆公主联络鲜贵亲王意图发兵叛乱解救祉二皇子,彼时玉瑸、毓彰匆匆进殿行礼,道:“回皇上,这是奴才在公主府外截获的讯息,还有一只鸽子飞了,瞧着方向像是往马佳氏府邸去了。”
乾坤顿眉一扬,冷然道:“念给朕听。”
玉瑸缓缓展开密条,纸上赫然小字映入眼帘,道:“是写给鲜亲王的密信,信中说皇上已经察觉,请求鲜贵亲王托公主玉佩密旨派额驸增兵救援,并与漠北匈人密洽驰兵,逼宫退位,迎祉二皇子为新帝,淑庆为摄政大公主。”
乾坤接过信纸,面上轻轻一嗤,便将纸条攥握手心,哼道:“淑庆果然用此计,鲜王府?他的儿子从前与祉二皇子亲厚,被朕拘禁查办了还不老实,竟然与淑庆这个妖女串连。”
玉瑸惊骇得脸色苍白无力,道:“乱臣逆女,该天下诛之,索性这纸字条为奴才缴获,才不致放飞鲜王府,那时必后患无穷,请皇上颁旨示下。”
乾坤的眼底蓄起一波碎冰,便道:“即便是求助于鲜亲王,他有多少兵?额驸克勒布和硕赛尔又几时能抵达京城?不过是穷鼠啮狸,困兽犹斗。”
毓彰沉顿着声音,垂手道:“皇上为避嫌,特让奴才保守此事,连端贵亲王都不曾告知,刚才进宫,昼郡王还在左右打听。”
乾坤轻哼一声,便暗沉着眸光脸色,道:“朕的叔父兄弟中没几个是踏实本分的,这件事朕不想声张,要悄悄地办。”
毓彰连连颔首,转身跪安,乾坤的目光尖锐地仿佛一柄铁刃利剑,寒光四冽尤为迫人心胆,道:“玉瑸,你传谕旨让谭望年、额尔敦带八十骑射手包围鲜王府、任何人不许放出来,若有人拒难领命,那就格杀勿论,再传兵部尚书松昀布下精锐,务必天黑之前下钥,严守京城各个城门,吩咐铁布其尔调度八旗精兵一百,骁骑营、火器营精兵各一百,一入夜擒擿公主府,扣押淑庆。”
玉瑸浑身一凛,语气愈发坚定沉着,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顺喜急匆匆进来,见他额头上滚着汗珠,道:“回皇上,承乾宫来请旨,说勋主儿即将临盆,请皇上前去。”
乾坤矍然变色,登时暴躁变得不厌烦,道:“朕有政务要忙,没空脱身去探望勋妃,你去传皇后,让皇后仔细陪产。”
这边勋妃提前分娩,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响彻六宫,八月炎热,暑风习习,皇后坐在偏殿的炕上,听得勋妃一声接一声嘶喊,不觉揪心不已,连连摇头搓手,道:“生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动静?”
张平远忙甩着袖子,一脸焦急,道:“奴才已经喂了催产药,许是勋主儿头次生育,难免久一些。”
恭嫔坐在凳上情急难禁,蹙眉道:“姐姐万勿心急,勋姐姐毕竟头次生产。”
皇后坐立不安,忙紧攥双拳潜心祝祷,道:“也不知皇上那边如何了?今夜擒下淑庆公主,乱作一团,真是心惊。”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终于有一声脆亮的儿啼从耳边响来,接生姥姥忙擦着汗,阔声道:“生了!生了!勋主儿生了!”
皇后喜不自胜,忙绽开明艳笑色,抚手道:“太好了!是儿子还是女儿?”
接生姥姥福身施礼,擦汗道:“回皇后主儿,是一位周正可爱的小皇子,勋主儿生育劳累,现下睡着了。”
乾坤十一年八月二十四申时,勋妃生十二皇子,取名瑞悥。
养心殿内烛光通明,四下布满精兵,领侍卫更是一脸威严,寸步不离,只见昼郡王急匆匆地闯进来,他扑通一声跪下落泪,道:“恕臣弟冒犯,臣弟自知愚蠢,不知如何处事,今夜暗潮汹涌,皇兄有何事要瞒着臣弟?”
乾坤目光森冷,嘴唇哆嗦,道:“放肆!无朕的旨意昼郡王怎么擅闯?你先起来,朕慢慢与你说。”
昼郡王眼神倔强,仍擦着眼泪跪地,这时闻听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玉瑸连连拱手扬袖,道:“皇上圣安万岁。”
乾坤唇色发紫,脖颈青筋毕露,呼呼喘着粗气,便道:“如何了?”
玉瑸抚胸点头,忙喜笑颜开,道:“回皇上,万事顺遂,淑庆公主早知事败,意欲从公主府暗道逃走,铁布其尔将军已率人擒下公主,等候圣上发落。”
乾坤虚汗横流,良久才唏嘘了一口气,道:“先将淑庆押至宗人府,找人看好她,不准让她畏罪自裁。”
昼亲往低呼一声,顿时目瞪口呆,瘫坐在地,乾坤瞥向于他,便沉浸在昔年的回忆中,道:“皇考在时,三哥放纵挑事争夺太子之位未成,而下蛊诅咒皇考,被圈禁至死,大哥狂傲顽劣、二哥心计阴狠,密谋篡夺皇位,祸害江山社稷,朕原想放过淑庆,让她好好与额驸过日子,谁知她竟然朋扇朝政,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实在太过!”
玉瑸笑着奉了一盅茶,低头道:“皇上万勿动气,仔细圣躬。”
乾坤挂着三分淡笑,伸手抛向昼郡王,道:“五弟,这下你知道了?”
昼郡王注目沉思,仍觉惴惴不安,只勉强动了下颌,道:“臣弟明白了,臣弟自当谨言慎行,不再鲁莽。”
乾坤眺望天边一轮圆月,似在感慨泫泪,道:“今夜天清月明,却风声鹤唳,玉瑸,你是朕的舅弟,中表至亲,辛苦你了。”
玉瑸清俊的笑容牵着微微翘起的唇,十分英挺,道:“奴才侍奉圣恩,万死不辞。”
乾坤笑着扶起瑟瑟发抖的昼郡王,替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道:“好了五弟,为兄之所以要瞒你,就是这件事,手足相残,姐弟互杀,是朕与皇考不愿见的。”
门外的蛐蛐声趁着夜色清朗,十分聒噪,李长安缓步进殿,他脸上带着喜滋滋的笑,道:“回皇上,皇后主儿请旨报喜,勋妃主儿顺利诞下十二皇子。”
玉瑸、昼郡王忙欠身相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再添麟儿,恭喜勋妃主子。”
乾坤含笑抬眸,不觉抚掌拍手,赞道:“好!朕才擒住淑庆,勋妃便诞下了十二皇子,真是喜上加喜!”
乾坤格外欣喜,更是下旨按照规矩,一样一样赏赐下去,赐勋妃银三百两,夏季、秋季皮衣布料共四十匹,另外茶水点心、瓜果梨桃共三十盒,皇后更下旨挑了十几名奶娘、妈妈哩供勋妃使用差遣,专心侍奉十二皇子。
待勋妃苏醒过来时,皇后早已伴在了她的身侧,抱过粉红色莲花同心的襁褓,里头包裹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张通红娇嫩的小脸,笑道:“妹妹快瞧,十二皇子玉白可爱,像极了你与皇上。”
勋妃伸手摸了摸十二皇子稀疏的毛发,强撑了一个极为明艳的笑容,道:“十二皇子,皇上可来看过了?赐名了么?”
玟贵人轻轻替勋妃掩着被角,露出洁白贝齿,笑道:“皇上来过了,只是姐姐还在昏睡中,逗了逗十二皇子便走了。”
皇后怀抱十二皇子,亲昵含笑,愈发温柔低吻,道:“勋妃安心,皇上已赐十二皇子名瑞悥,悥字为惦记思念之意。”
勋妃挣扎着起身行礼,苍弱的颊上泛起一丝云霞般的浅红,道:“谢皇上隆恩,谢皇后主儿恩。”
皇后忙按下了她的手臂,靥上盈出缕缕柔和颜色,道:“你体虚气累,先好好养身子,旁的事你不必操心了。”
勋妃忙颔下一张苍白秀首,喘了几口粗气,由着蕊桂、翠竺伺候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