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剿戮
彼时寿康宫的檐下暑热渐散,蝉鸣寂寂,秋风凉爽拂面,仁后得知勋妃平安诞育了十二皇子时,正站在游廊下逗着一双红嘴绿颈、雪白毛色的鹦鹉。
仁后拈了一支鎏金錾花的长簪入手,调弄着鹦鹉学舌乱叫,咿咿呀呀地唱出一串嘀呖啼啭,道:“好!好!子嗣昌茂,才是社稷之福。”
桂姑姑怀抱一只黄纹花猫立在下端,笑道:“恭喜勋主儿,才入宫三四年便诞育了十二皇子,这在六宫也算稳住了。”
仁后摸了摸鹦鹉碧绿色的脖颈,鹦鹉的清脆声声且吵且闹,逗得人愈发欢快,道:“皇帝一向倚赖勋妃的阿玛,来联络蒙古四十九旗,就算她没孩子,皇帝也会爱赏不误。”
桂姑姑的眉色恬静平和,只抚着猫的脑袋,笑道:“是,勋妃主儿出身公卿世家,她的阿玛又是浙闽总督,身份尊贵,便是皇后都格外笼络。”
仁后顺着鹦鹉洁白的羽毛,思忖许久,道:“你去库房挑几根上好的人参,再挑几件东阿阿胶、燕窝、海参一并送去。”
那只黄纹相间的花猫安静地睡在桂姑姑怀中,憨态可掬,一动不动,桂姑姑手捋着猫毛,脸上不觉含笑,道:“这几日真是喜事连连,先是圣上擒下淑庆,后是勋主儿育下麟儿,这喜事交织,连奴才都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仁后的唇上凝了一片笑纹,便微微颔首,嗤道:“淑庆这个妖女自己作死,死有余辜,皇帝一向心狠,必然不会让她苟活于世。”
桂姑姑沉吟半晌,仍梳着猫儿柔顺的绒毛,抬眼道:“这事儿有皇上做主呢,仁后安心是了,倒是这两日荣妃主儿整宿跪在养心殿外脱簪请罪,恳请皇上开恩饶过她的娘家。”
仁后眼波轻恍,便撂下了手中长簪,语气如沉潭一般冰冷,道:“她更是作死!好好的孩子硬是叫她挑唆成那个样子?皇帝深恶痛绝,也必不会放过荣妃。”
桂姑姑面上幽幽,像凝了一层霜,道:“听说皇上已下旨将那扎仛大人革职查办,还没收了家产,一家子几十口人蹲在宅子里,整日闭门不见。”
仁后带着三分清淡的笑意,伸手给杆上的鹦鹉蓄了蓄水,只见啜了几滴水,叫得越发婉转,惊破了秋来的清凉,道:“皇帝没处死她一家,已是格外开恩,不过以皇帝心性,稍稍缓过劲儿,马佳氏一族也算彻底完了。”
桂姑姑撇了撇嘴,笑道:“也怪荣妃主儿事做得太过,还痴心妄想与淑庆的女儿结为姻亲,争夺太子之位,倒是……倒是三皇子,活活被生母拖累。”
仁后一脸慈祥,齿舌上却是含着冷冷哀怨,道:“三皇子也是糊涂,皇帝怎么会有这样不成器的儿子,听说皇帝犯了大怒,每日禁闭不说,只吩咐人喂他一些稀粥烂饭,叫他牢记祖宗之德,不再生出觊觎忤逆的心思。”
桂姑姑笑容满面,只福了身道:“是,皇上圣谕,谁也不敢求情。”
仁后立在穿花游廊下,悠然观望一捧浓艳的石榴花,道:“非亲非故,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昨儿听内务府的意思,皇帝是打算入了秋,想往坝上秋狝么?
桂姑姑怀中的花猫伸个懒腰,便纵身一跳跑远了,她掸了掸衣裳,道:“像是这个意思,皇上宵衣旰食,秉政劳民,勤勉了这么多年,从未秋狝过,这一次出去散散心也好。”
仁后又往芙蓉金丝雀的钵里添了一把食,那雀低头啄个不停,道:“既然安排了内务府去办,便是定下了,这几年一直在办白事,又是服丧,又是守孝,到不曾好好歇歇,今年册封皇后,且逢几个主位频频育下皇嗣,是该好好走走,轻松轻松。”
桂姑姑垂头想了想,敛眉道:“仁后之意,也要一同去么?”
仁后默默摇头,鬓上的一串鎏金寿字流苏清冽一动,道:“秋来坝上风冷,吾就不凑热闹了,畅春园那边拾掇好了么?”
桂姑姑笑着递过一钵鸟食,奉于仁后手上,便道:“畅春园一早便拾掇好了,连仁后用的金银盂碗都备下了足足三套,只等着皇上、仁后銮驾亲临呢。”
仁后开怀抚掌,逗得鹦鹉叽叽喳喳乱叫个不停,笑道:“好!那皇帝去坝上秋狝享乐,我等去畅春园游玩赏秋。”
养心殿的西侧书房内,乾坤一边看着折子,一边轻轻啜茶,茶香袅袅漫散一室。铁布其尔带着三分窃喜注目乾坤,道:“回皇上,奴才奉皇上之命,已将叛贼固伦淑庆公主押解至宗人府大狱,由纯贵亲王、明珠,代为监看管束。”
乾坤撂下茶杯,便笑着抚了双手,眉目间蹙起嫌恶憎恨的神色,道:“很好!这个妖女欺世惑众,朕决计不能容她,端贵亲王替朕拟旨,仁帝孝敬皇后之女淑庆,企图篡位谋反,故褫夺封号,降为庶人,连同额驸克勒布和硕赛尔一起赐死,其子之世袭爵位永世剔除,褫夺额驸的父汗王爵,博尔济吉特氏亲眷同族,未出五服者一律贬为庶人,发落去呼伦贝尔开垦服役,与其亲近者通通绞杀,并将牲畜分给杜尔伯特部、乌拉特部。”
端贵亲王骤然一惊,吓得他连笔都握不稳了,只轻缓研墨,脸上犹自挂着丝丝笑纹。张庸泰瞥他一眼,缓声道:“皇上英明,那与庶人淑庆密谋的鲜亲王、荣主子之阿玛该如何处置?”
昼郡王拱手扬眉,含了几分痛恨腔调,道:“前几日,叛贼鲜亲王福晋不甘受辱,已悬梁自尽,鲜亲王的阿玛太亲王,整日跪在太庙、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头忏过,恳请圣上降恩,宽恕其不肖子孙。”
乾坤冷冷一瞥,怒火十足,矍然将手中的折子摔在桌上,道:“他有脸求朕降恩?传旨,太亲王纵容逆子,寡廉鲜耻,命其去太宗皇帝的陵穴看守,无旨不得回京,鲜亲王革去黄带,从玉牒除名,降为庶人,他不是喜欢与淑庆勾连么?那朕成全他,将庶人鲜王过继给淑庆,从此做淑庆的儿子好了!”
毓彰、谭望年惊得一身冷汗涔涔而下,忙跪地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富保俯首磕了头,便抬头道:“叛党伏诛,皇上英明,只是与叛党苟合的那扎仛大人受尽了酷刑,却不招认密联谋反之事,奴才以为,毕竟那扎仛是荣妃主儿之父,还请皇上圣裁。”
乾坤的眸光如清寒凛冽,他怒吼如雷鸣翻滚,道:“不必招认了,直接处死!他的兄弟、儿子、妻女、亲眷收入官奴,流放青海,你是丽贵妃之父,这件事你着手去办。”
富保脸上瞬然一喜,忙含笑掩饰过去,便磕头道:“嗻,奴才谨遵圣旨。”
乾坤震怒未减,愤恨的语气从他的唇舌间轻轻吐出,道:“旧日里与马佳氏走得近的苏泰、荣兴戴罪降职查办,朕要好好清一清这些疽痈!”
皇后才走到养心殿的台阶下,便看见了痛哭流涕的荣妃,只见她簪环尽褪,头发散卷,披着一件饰无花纹的素白色衣衫,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人亦憔悴不堪,露出她渐渐苍老的容颜。
李长安屈膝打千,忙搀过皇后的手臂,低声道:“回主儿,荣主儿从昨儿就开始跪着,已经跪了一日一夜了。”
皇后在她身边驻足片刻,便清了清嗓子,婉声道:“荣妹妹何苦呢?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这人若早早安分守己,就不会有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了。”
荣妃抬起一张惨白无光的脸,她悻悻含恨瞟了皇后一眼,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不到尽头,一切都是未知。”
皇后抚鬓含笑,鄙夷地俯视着她略带狰狞的面孔,道:“是么?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妹妹的娘家马佳氏革职、没收家产,都成这样了,你还想着坏事变成好事?”
荣妃的纤弱的身子微微摇颤,她跪的久了,膝下淌着丝丝鲜血,颤抖着苍白的双唇,道:“什么?皇上不会的,皇上偏信小人谗言,马佳氏与淑庆公主毫无关系!”
皇后不愿听她分辨哭吵,只低头摆弄着纤纤十指,顺喜见皇后过来,忙转身进去通传,他弓着身推开两扇紫檀色殿门,笑道:“回皇上,皇后主儿来了。”
乾坤含笑颔首,便和声道:“先让皇后在东耳房候着,毓彰,你是皇后的阿玛,可与皇后在耳房小叙。”
才说完话,毓彰便叩头谢了恩,顺喜引着路将毓彰带到耳房,笑道:“皇后主儿,您瞧谁来了?”
皇后愣了一愣,脸上不觉红晕带喜,她忙要屈膝行礼,却被毓彰一把扶起,摇头道:“皇后主儿清安,万万不可行礼。”
皇后微一扬脸,一众人便屏退了出去,皇后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螭耳熏炉添了一匙沉香粉,顿时殿中沉香缭绕袅袅一屋,只抚鬓笑道:“近日阿玛身子可好?您在御前效力,万事要小心谨慎,不可行了差错。”
毓彰恭谨着声音,拱手道:“是,皇上眷顾皇后主儿,连着也厚待佟佳一族,阿玛能在御前办事,自然懂得分寸。”
皇后以一叶鸭卵青色绣蜻蜓半圆小扇遮面,垂音道:“圣上心计深,连我也不能琢磨透,阿玛周全自身,必得三思慎行。”
毓彰忙点头相和,答允道:“是,主儿嘱咐,阿玛一定谨记。”
这时小门轻轻打开,顺喜忙弓身走来,笑道:“回皇后主儿,皇上请您过去叙话。”
皇后翩跹过去,便来到一张檀香色漆黑小几边沏了一盏淡茶,盈盈奉在桌旁,道:“皇上累了半日,先停下饮口茶缓缓精神吧。”
乾坤只觑着手上的折子,暗暗锁眉,道:“先撂下,凉了再喝。”
皇后和婉含笑候在一侧,道:“荣妹妹跪在外面倒也可怜,奴才便劝了她几句,可怜了荣妹妹三十几岁,还这样不顾身份。”
乾坤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他放下折子,眸光冰寒四冽,冷戾道:“既然她喜欢丢脸,那就让她跪着,朕提拔她阿玛,给他升官的恩惠,他却这样不知足,朕已下旨处死那扎仛,其余亲众流放青海。”
皇后凝了一丝冷笑,便替乾坤抚胸揉背,道:“皇上万勿动气伤身,她阿玛是不争气,到底荣妹妹早侍潜邸,替皇上诞育儿女,皇上眷恋一回吧。”
乾坤握住皇后的手心,厌弃的神态幽幽毕现,道:“三皇子听了她的教导,如此糊涂,索性五公主、七皇子还小,否则摊上这样不堪的额娘,也好不到什么地方。”
皇后依在乾坤的肩头旁,颊上生了一丝怜惜之姿,道:“从前三皇子多么听话懂事,现在这样不与君父同心,还企图争夺太子,真是令人心寒。”
乾坤的唇角有冷峻凛冽的怒意,道:“你说什么?瑞愆意图觊觎太子之位么?难怪前几日总有言官替瑞愆开口力荐,原来是这样。”
皇后笑靥清婉,只轻轻道:“朝政上的事,奴才也不懂。”
乾坤略略迟疑,一把推开了她,脸上的愤慨愈加沉重,道:“好了,不许再提她,朕不想听!”
到了中午,众人齐聚在咸福宫中殿,宁妃、煦嫔、揆答应跪在皇后下首,双手捧着一叠叠《往生咒》经文,足足有半人多厚。
皇后翻了几页经文,脸上不觉含了丝丝浅笑,道:“抄写得还算清楚,几位妹妹辛苦,今夜拿去奉先殿烧了。”
宁妃眉眼带恨,面上却雍容素雅,忙与煦嫔、揆答应俯首叩头,道:“是,谢皇后主儿慈悲。”
皇后怀里抱着一只乳白色爱犬,含笑偏头,道:“赵得海,传谕敬事房,今夜挂上宁妃、煦嫔、揆答应的牌子。”
赵得海忙颔首答允,皇后抚着爱犬柔顺的长毛,婉转笑道:“这几日天气转凉了,妹妹们多添些衣裳取暖。”
众人先起身谢过了皇后,皇后放走了爱犬,便拨弄着衽襟上悬的一串蜜蜡珠穗,道:“勋妹妹,十二皇子精神头足么?”
勋妃的笑色仿若清晨一枝带露玫瑰,她徐徐屈礼,道:“承蒙皇后主儿关怀,十二皇子一切都好,只是这两日天凉,多了几声咳嗽。”
皇后忙抬了手,抚了鬓旁的一支点翠花簪,道:“那好好请御医仔细医治,万勿延了大病。”
丽贵妃低眉摇扇,娇媚地剜了一眼,道:“不就生个孩子,哪儿这么金贵?”
勋妃饮了口茶,神色淡淡,道:“丽贵妃这是什么话?庄稼苗都是旁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谁的孩子谁心疼。”
丽贵妃蹙起一双眉黛,暗暗嗤笑,道:“才生了一个,眼皮子这样浅,想想我与宁妃、荣妃,都是三胎、四胎的人,谁还在乎这个。”
恭嫔抚着眼角处新长的皱纹,叹气道:“丽姐姐何须置一时之气,我从潜邸至六宫,都伺候皇上十几年了,若是有福早就来了,难不成等上徐娘半老,鸡皮鹤发,还能生下一儿半女?”
丽贵妃撇了撇娇艳的嘴唇,扬了一条赫赤色绣茶花鸣雀手绢,道:“恭妹妹这话差了,十三四的小丫头会伺候什么?妹妹岂不知半老徐娘,依依作态,还千娇百媚,风韵犹存呢。”
皇后听着不像话,忙含了一阵萧索肃绝的声音,道:“好了丽贵妃,众目睽睽的说话也不知羞丑。”
宁妃不觉掩口含笑,拢着她光净的手臂戴的玉镯,道:“皇后主儿,皇上预备坝上秋狝,不知您这边挑了谁去侍驾?”
皇后的眉眼盈盈蕴笑,只垂头道:“挑的都是平日宠爱之人,等我选好了,再着蕊桂晓谕六宫,宁妹妹不必心急。”
宁妃摇着襟上一串水晶十八珠,面色似阴似晴,道:“皇后就是眼疾手快,雷厉风行。”
皇后眸光婉转地瞥向她,语气却寒冷森森,道:“这《往生咒》有十种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憎恨、愚痴……,抄录之人若能持诵二十万遍,就能萌生智慧,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宁妹妹抄写了百遍,却还这样含酸捏醋,妄造口舌是非,看来这经咒未能真正荡涤妹妹。”
宁妃登时眉黛轻挑,面色恼怒,却仍旧轻声曼笑,道:“皇后吃心了,奴才不过是一句说笑,竟惹得皇后一番谈经说法,启迪教化,旁人不知还以为皇后黄卷青灯,长斋绣佛呢。”
皇后的颊上生了一汪素淡清波,便凝视着她,道:“妹妹久得圣心,自然最会懂得什么是规行矩步,什么是安常守分。”
宁妃忙抚鬓施了礼,她阴柔的面色藏了丝丝算计,笑道:“奴才谨记皇后教诲,奴才可不敢见罪皇后,万一像荣妃一样,奴才只怕折损谁手都不得而知呢。”
皇后手翻一页《往生咒》眸中便漾起层层涟漪,道:“但愿你恪守规矩,否则我也不会容你。”
一众人絮絮说笑了一阵,便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