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争妍
皇后冷风呼啸,冬寒森冷,西花园的静怡轩、慧曜楼、延春阁一处红梅袅娜绽放,清寂的冷风之中绽着勃勃的花瓣,十分清香。
崔万海舔着舌头,笑道:“那壶羹,主儿若是不喝,赏给奴才暖暖身子,就当喂狗了。”
宁妃轻嗤一声,伸手接住一点纷飞的雪花,道:“那便赏你了,雪蛤也不是名贵之物,赏你暖暖胃,下次伺候仔细些。”
蓉桂眼睛闪过一丝顽皮笑色,道:“主儿把崔万海都惯坏了,跟顺喜一样猴崽子似的腆脸。”
宁妃紧了紧领口的红结子,颔首道:“万海有万海的能耐,顺喜有顺喜的好处,把衣素缎、蓝素缎、毛青布、深蓝布一样挑两匹,趁没人功夫送到顺喜庑房,紧着时辰笼络他,务必在御前多提点五皇子。”
蓉桂随在一侧搀扶,便垂着脸道:“是,奴才这就去办,前儿些日子守福老爷托人捎话,也是喜公公办的。”
宁妃扶着鬓上一枚鎏金翠叶簪,只冷冻着脸色,轻哼道:“托人捎话也要五两银子,像鬼似的喜欢缤缝,若不是他在御前当差,我怎会使唤他?”
崔万海躲在身后忙凑上前,道:“这顺财眼馋兰桂被打死,苑长青巴结荣妃也被打死,顺喜日后也这个下场,他处处要银子油水,瞧着主儿不太受宠,便不上赶子逢迎,这又转头勾搭丽贵妃,两边吃银子。”
一簇梅枝簌簌当风,风吹影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微荡,漾起层层波纹,宁妃伸手折下一枝红梅在手,颊上的笑如清霜银寒,道:“墙头草两边倒!不足为奇,倒是勋妃处处与我争宠,是该料理她了。”
说着话功夫,宁妃已回了钟粹宫歇息,便脱下斗篷,换了一件浅橘色绿水纹坎肩,一眼瞧去是极艳丽鲜华的清贵,恰与桃李樱花一般,阴阴柔柔,明艳娇嫩。
宁妃含了怒气坐到内殿炕上,伸手便捏碎了斗彩蝶纹盘子里盛的一枚金橘,那金橘颗颗金黄,鲜嫩多汁,宁妃下手重了些,只见饱满的汁液从她指缝中缓缓流淌了来。
崔万海低垂着脑袋,笑道:“宁主儿,您打算如何料理勋主儿?她且不是一般货色,阿玛官职高还有十二皇子,难缠着呢!”
宁妃妙目含怒,眉心扭曲,道:“在御前事事拔尖卖快,到了皇后跟前更是趋附奉承,百般迎合,我倒不信了这个小婢子这样讨人喜欢。”
崔万海带着忿忿不平的怒气,便道:“勋主儿敢与主儿争宠,还不是仗着做总督的阿玛。”
宁妃唇边含了温凉笑意,道:“是啊!我亏在阿玛仅是一介管领,娘家又无人做官,她们才敢轻视。”
这边丽贵妃手端一盏珐琅粉釉花茶瓷,闲闲地倚在软枕旁,皱眉道:“皇后真的喜欢吃那些酸甜的东西?”
苓桂跪在熏笼旁烤着核桃,便转头道:“是,皇上为了好让皇后养胎,将今春的新鲜瓜果通通送去了皇后宫中。”
璐贵人挂着丝丝艳媚笑容倏然冻住,她摇首抚额,便道:“那皇后一胎想来是儿子了。”
丽贵妃纤手拨弄折了一朵芍药簪鬓,面色却十分冷肃,道:“这个皇后,一把年岁还真有本事!”
煦嫔持茶坐在凳上,她一瓣杏唇轻启微合,沉吟道:“皇后已经诞育嫡子,这一胎若还是嫡子,她手上岂不是有两位嫡子了?”
四郡王立在廊中逗着一只暗绿红肋的绣眼鸟,那鸟上蹿下跳,嘁嘁喳喳,啼破了一室的寂静和烦闷,便眉目轻瞥,揶揄带笑,道:“额娘、煦娘娘,您还真担心皇额娘再生个嫡子啊!”
璐贵人手掩鼻子,眉色难抵嫌恶,道:“若还是嫡子,那皇后更不可一世了。”
四郡王逗着鸟儿啄食谷粒,时而高声转鸣,时而低语呢喃,惹得四郡王格外喜欢怜爱,只轻轻嗤道:“皇额娘就算再生下嫡子,也不过是襁褓孩儿,等她的嫡子长大了,儿子的儿子都快成年了。”
煦嫔凝眸一转,托着香腮浅笑,道:“四郡王说得在理,丽姐姐不必杞人忧天。”
丽贵妃抄起一把银箔剪刀,顺着枝丫剪下几片绿叶,她鬓皤眉绿,齿皓唇红,托思道:“还是提防些好,免得皇后又拿出中宫气势打压咱们。”
四郡王眼如龙凤,眉似卧蚕,愈发不以为然,道:“如今儿子封为郡王,又与大哥、三哥同在御前议事,皇额娘的九皇子才四岁,即便生的还是皇子,与儿子年纪悬殊多少呢?儿子功成名就,他还在咿呀学语,怕什么?”
丽贵妃眉纤淡细,额下现一弯新月,道:“正因为如此,额娘才怕呢?皇后的心计那么深,一个手腕便能把你拉下来。”
四郡王缓缓走过端茶,锦衣绣袄盈出一阵香风,狎笑道:“额娘!你这是伯虑愁眠,自寻烦恼!”
寿康宫的炕上,仁后抱着花猫手抚梳毛,脸上愈发和蔼慈祥,道:“皇后再度遇喜这是好事!内务府与吾的意思是想喜上添喜,替皇帝张罗几个人伺候!”
乾坤闭目舒怀,眉上的清朗之意蕴出层层笑影,道:“一切由皇额娘安排。”
仁后将刚才的雍容和蔼渐渐隐去,转脸便换了一片清冷肃穆,道:“那年你在秋狝遇刺,急忙便有人送来了女子谢罪,只可惜被皇帝打发,今年漠北战事吃紧,陈巴尔虎又与柔然人勾结作祟,皇帝挑人要挑能上战场浴血杀敌的人。”
乾坤的目光倏然变冷,道:“儿子也是这样想的,前几年清算党羽,剪除异己耗费了不少人力,才安息几年,又有边塞小部作乱,儿子想利用蒙古各部牵制漠北匈人,先为我所用,后一举诛杀!”
仁后托腮凝神,只抿了一盏清茶,道:“那皇帝这次选秀,多挑一些蒙古女子入宫吧,她们的父族马畜粮多,英勇善战,若利用安抚好,歼灭匈人,统一蒙古便指日可待!”
乾坤疾首蹙额,扬眉怒目,不觉切齿,啐痰道:“皇额娘圣明!还有上次坝上秋狝遇刺一事,儿子着人调查,经证那些牲畜的确是从漠西跑出来的,看来漠西小人想利用野兽置儿子于死地!”
仁后冷肃沉吟,慈和的脸颊上蓄了刚硬之色,道:“漠北匈人与漠西的柔然、东胡、吐谷浑党豺为虐、蛇鼠一窝,自太祖建国传至先帝,这几个部落处处针锋相对,实在可恶之极!”
乾坤冷眼颔首,沉笃含笑,道:“儿子若不屠戮歼灭,难消心头之恨!”
这一日,北风停歇,雪消云散,皇后携了九皇子便到养心殿请安,想来是刚见了几位臣子商谈政务,他眉头深蹙,脸色恼怒,略略不悦,李长安禀了后,便请皇后走到西暖阁对过的一间小书房中,暂坐休息。
这间小书房面阔两间,进深一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素净,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放着,都是平日爱读的一些治国理政之卷,皇后坐了一阵便起身翻了翻书,她饱读诗书,娴于典籍,最喜治国安邦之道,不由得看得出神。
李长安替乾坤打了如意帘子进来,悄声道:“皇后主儿,皇上来了。”
皇后看得心驰神往,一时并未发觉,须臾之间,李长安又催促了两声,皇后才回过了神,赧然道:“奴才一时兴起,不知皇上驾临,还请降罪。”
乾坤挽过皇后的手,笑着抚了抚肚子,道:“皇后素喜书卷,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捏来,你若喜欢读,我便差人送过去几本。”
皇后手握书笺掩齿含笑,道:“皇上所读之书皆是兴国利民的治理之道,仰太祖之贤明,承太宗之良业,奴才为深宫妇人,岂敢如此拜读,今儿天气好,奴才心中枯燥,便带了九皇子来逗皇上爽然一笑。”
乾坤穿着一件淡黄色绣五爪飞蟒八团锦龙单袍,端然坐在窗下的雕花长榻上,闲闲捧一卷《孟子》在手,道:“说来我也有几日没见九皇子了。”
九皇子拱手在胸,弯腰作揖,道:“儿子请皇父清安,皇父圣安万福。”
乾坤笑着摸了摸九皇子的头,颊上的绵绵春煦愈发清朗舒和,道:“瑞殷懂事,这几日在书房读书还习惯么?师傅传授得学识懂不懂?若有不懂之处,请教皇父。”
九皇子脸带稚气地望向乾坤,一张乖巧面孔似鸭蛋一般鲜润洁净,道:“嗻,昨儿丁师傅教儿子背诵《论语》,是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儿子不明何为仁?”
乾坤沉思片刻,踱步走了几步,便慈和善目,靥上漾春,道:“仁?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为仁;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也为仁;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使人,皆是仁。”
皇后端着丰丽面庞,屈膝俯身捋了捋九皇子额上碎发,笑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巧言令色,鲜矣仁;儿子要明辨是非对错,亲君子远小人,万不可混淆。”
乾坤揽过皇后楚腰,她腰身纤秀,似一把清瘦竹枝,含笑道:“皇后淑德,但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儿子读书要盈科后进,温故知新。”
九皇子福礼作揖,腰上系着环佩铮铮脆响,只道:“嗻,儿子受教了。”
皇后婉转颔目,温柔凝睇,轻柔地光影折射入窗显得她人面桃花,半颊若李,道:“平日奴才也会讲授一些知识,到底见识肤浅,不如皇上五车腹笥,汪洋浩博。”
乾坤的眉色上扬仿佛如春,轻许地便似晓风舒云,道:“皇后出身大姓,世家儿女博览群书,论学识也是不输阵的!”
皇后低垂着一张秀面,她颈项洁白,鬓深叠绿,一边吩咐了顺喜添上一碗甜羹奉与乾坤,一边抱着九皇子在怀。
乾坤接过奶羹呷了一口便放在了桌几旁,端详着手握的天青色釉碗盏,赞许笑道:“你看这天青色釉碗光亮莹泽,滋润柔和,纤毫毕现,尤其那釉面抚之如绢,触手轻薄,果然天青色最为珍贵。”
皇后盈盈浅笑,吟吟道:“雨后天青云破初,这般颜色做将来,皇上也学一回宋徽宗了么?”
乾坤仍握在手中赏玩不愿放下,便眉欢眼笑,道:“皇后笑言。”
二人正相对着,却见李长安进来,道:“回皇上,内务府的人来报,后日辰时三刻,三等轻车都尉鄂勒英济达来之女杜尔伯特氏,亲王额克浑察克之女郭尔罗斯氏、亲王莫日根必力吐格之女乌拉特氏、亲王色旺音诺尔布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奴才请旨,不知皇上、皇后如何安置?”
乾坤这才撂下釉碗,徐徐地喝了一匙甜羹,蹙眉道:“这等小事也要请示朕?皇后在呢,让皇后安排便是。”
皇后奉过一盏茶在衣肘边,便和声婉劝,凝思道:“这样的事奴才不敢擅自作主,一来皇上体恤蒙古,二来这几位妹妹都是皇上挑的,还是皇上吩咐为妥。”
李长安忙候上一本红色镶金边的花名册放在乾坤手上,乾坤随手翻了几页,脸上笑纹如烟岚云岫,晓雾将歇,道:“你看着办吧。”
皇后扶了扶髻上一朵牡丹压鬓,道:“奴才且不知皇上打算给杜尔伯特氏、博尔济吉特氏、郭尔罗斯氏、乌拉特氏什么位分?奴才也好安排宫殿住所。”
乾坤的手指凝滞不前,便合上了册子,笑道:“她们四人就都给个常在吧。”
皇后笑得平和且端庄,她手持一叶月影丝纱团扇掩鼻,道:“四位常在妹妹也算规矩齐全,长春宫、建福宫、延禧宫都还闲着,奴才可安排几位妹妹搬进去。”
乾坤的唇边漾起一波青山云岚,手指笃笃地敲在沉香木的桌上,道:“我还想赐给她们四人一人一个封号,杜尔伯特氏拟一个洁字,博尔济吉特氏拟一个禧字,郭尔罗斯氏拟一个鑫字,乌拉特氏拟一个璘字。”
皇后朱唇玉面,眉妩如月,道:“皇上的心意甚好,这洁、禧、鑫、璘四字从前也没人用过,四位妹妹一来,六宫可就热闹了,那奴才便去晓谕传旨,拾掇宫殿。”
乾坤剑眉星目,含笑濯濯,便拂袖起身,抿唇道:“你且一力安排吧。”
皇后肃了肃礼,将一缕酸辛无声地抿下,笑道:“奴才恭喜皇上新得丽人。”
此后的几日,四位新人入宫,乾坤也颇为垂幸,恩赐侍奉也常常是这四人,其中洁常在人如其名,长得冰肌玉骨,肤白脸净;禧常在年轻娇憨,一脸稚气;鑫常在端然秀丽,言语活泼;璘常在桃腮樱口,身段玲珑。
新秀四人之中,尤其以洁常在、璘常在最得乾坤青睐恩宠,洁常在更是一枝独秀,艳压诸人。
皇后靠在窗前一手捏了片苹果,一手翻着敬事房记档,道:“这几日,皇上一直传召洁常在么?”
贾庆海倚在窗前,弓身赔笑,道:“是,这洁主儿性子孤傲,对皇上恩宠更是连一丝笑纹也无,皇上常常去见她,她也只冷冰冰地坐着。”
翠竺弯眉一挑,便捧着痰盂放在皇后口下,道:“真有这么不争宠的人么?”
皇后干呕了几下,皱眉端着盐水漱了漱口,又含了一块冰片入舌,道:“许是她远离故土,思念家乡吧,皇上对蒙古各部礼让,六宫也要追随圣心,这几日把她四人的牌子挂在中间。”
贾庆海含笑出去了,却见赵得海抖了抖身上雪花,缓和了脸色,低声道:“奴才有事回了主儿。”
皇后咽下一片苹果,不觉疑云暗藏,眉黛轻颦,赵得海立在一侧烘手,道:“奴才刚才去寿药局取药,瞧见李桂珅与李昌海私底下像是交谈什么,行为蹊跷。”
皇后怔怔凝神,便道:“李昌海是煦嫔的人,李桂珅又一向替她把脉,他二人能有什么勾当?”
赵得海半笑半疑,道:“还有一事,奴才依照主儿吩咐,调查了正在服役的英桂,英桂说皂角粉一事她不清楚,且是李桂珅告诉的荣主儿,煦主儿一胎容易滑产,这才指使人陷害主儿。”
蕊桂新画的眉淡如轻烟,疑色渐生双腮,道:“这些事莫不是与煦嫔有关?煦主儿小产,她应该恨极了荣主儿,怎么还抚养七皇子呢?”
皇后目若悬珠,齿似编贝,梨涡盈荡了一靥,道:“这宫中许多事是推敲不得的,想多了反而使人头昏脑涨,自陷泥潭,就像天边的云,千形万状,卷舒开合。”
赵得海忙抚手称额,笑道:“主儿圣明,本来这些东西就极费脑力,与其是非缠绕,心烦意乱,不如想开些,倒也清静。”
皇后轻启樱口,那笑色薄薄似烟雾,清宁如云岫飘渺,道:“多思令人伤神,烦心事一概不想听,若真纠结起来,还不是心魔缠绕,蹉跎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