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斗艳
一直到瑞雪纷扬,雪消冰化,六宫的春意还是驻留在洁常在、璘常在身上,这一日细雪初晴,乾坤邀了皇后一同到养心殿品赏梅花。
皇后虽然性喜梅花,但还是最爱白萼红蔷,但见她倚在雪后晴空的窗下,用着娟丽小楷,临摹着颜真卿的字迹,一笔一画抄录着唐宋诗词。
养心殿东暖阁中是面阔向南的大三间,窗镜上糊了明白色的纸,透进着外面银白的雪光,照得满殿明亮,乾坤轻柔一笑,道:“月盈抄写有一阵子,手还冷么?若是嫌累了,先停笔缓一缓。”
许久没有人唤过她的闺名了,皇后手势一缓,笑容却是凝住了,她颊上挂着酡色红晕,道:“奴才不冷,手缓过来了。”
乾坤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嗔笑道:“还说不冷,手指尖还有一点儿凉,若是冷我再着人添几个炭盆。”
皇后含着温柔微笑,就这样,皇后与乾坤静静相对,殿内安静的都能听得见炭火盆里上好的红箩炭噼里啪啦一声声地爆裂轻响,熏笼上烤着栗子,滚冒出轻袅的热气,连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亦是清晰入耳。
乾坤手持一支珐琅嵌紫檀木狼毫笔,眼波飞扬,粲然带笑,道:“抄到哪一首诗了?”
皇后婉然垂首,便拧着一截雪色藕腕,道:“许久没有写字,手有些生疏了,奴才喜爱读顾贞观的词,也愿意抄写。”
乾坤轻轻咦了一声,笑着轩眉一扬,但听皇后悄声道:“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乾坤含笑挑眉,手剥着一枚栗子,道:“皇后从前不是喜欢宋词么?”
皇后往砚台里添了几滴水,动作越发柔缓,颦笑道:“不论唐宋,只要读来琅琅上口,令人愉悦都可以喜欢。”
乾坤咀嚼一口栗子入舌,那栗香萦绕,涌上心头,道:“这几年朕倒也疏懒了,好久没有好好读过诗词了。”
皇后笑着陪乾坤用过一碟鸳鸯春卷、芙蓉酥片、杏花甜糕,又沏了一壶碧螺春,茶香缭绕着一室清芬,乾坤泼墨挥毫,洋洋洒洒地练了一篇赵孟頫的《三门记》
殿中暖意融融,乾坤穿了一件家常的孔雀蓝镶珍珠襟貂毛大衣,腰间之际别着一条明黄色织锦的白玉扣带,系着麒麟锦绣荷包。
皇后亦是穿了一件珍珠色的素绒小袄,绣着团花枝叶的滚烫样式,便在鬓旁斜斜挽了一支赤金凤嘴嵌点翠珠钗,燕尾髻下缀了一块白玉扁方,亭亭地立在乾坤身侧研墨润笔,翻书阅稿,并将他的珐琅嵌紫檀木狼毫笔在墨汁中蘸得饱满滚润。
乾坤接过了笔才写五六个字,抬头见皇后纤白的手背上溅到了一点乌黑浓墨,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块素色手绢为她拭去,手势如此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皇后且说且笑,她眉黛积横,双瞳剪水,道:“谢皇上恩。”
只听得有鞋袜摩擦过来的雪花声,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李长安欠着身子,站在一旁,道:“奴才回皇上,鑫主儿、璘主儿已在外头候着了,皇上是否传召过来?”
皇后的双颊上透出几许娇红,似绮云赪霞顾盼生辉,道:“冰天雪地的,鑫妹妹、璘妹妹在外头站着,若是伤了身子该如何好?”
乾坤蹙了蹙眉,便朝窗外睨过一眼,道:“怎么她们两个一起来的?”
李长安一时语塞,还是皇后婉转凝眸,笑道:“许是两位妹妹思念圣躬金安,脚前脚后一齐过来,皇上传妹妹进来伺候吧。”
团花锦绣的湘妃竹帘子一打,只见走过来一位肤色白皙,玲珑娇小的女子,后面过来一位身长晶莹,娇俏爽利的女子,二人皆是穿着玫瑰色斗枝桃翠的鼠毛对襟短氅,步子轻缓,盈盈而入,二人屈了膝,俏生生行了礼,齐声道:“奴才请皇上圣安,清安万福。”
她二人又转过了身子,向着皇后下蹲施礼,笑道:“奴才璘常在、鑫常在,请皇后主儿清安万福。”
皇后吩咐了起身,见她二人抬头,果真生得鲜明欲放,艳丽妍好,都不过是十四、十五的青春韶龄,璘常在桃腮樱口,眉目清婉,云鬓雾鬟,肌肤光耀,当真颜色甚好,另一位鑫常在身段玲珑,面色红润,眉梢畔含着爽落,眼角处带着多情,动作举止十分利索,毫无骄矜之态。
皇后手抚隆起的小腹,只蕴了淡淡的娉婷浅笑,道:“两位妹妹模样姣好,我见了都不禁多瞧上几眼,更别说皇上了。”
璘常在低声颦笑,扬唇讥诮,道:“嗻,奴才二八年华,青春正茂,自是容颜姣好。”
这话便是讽刺皇后年老色衰了,皇后面上微微尴尬,却含着雍容的笑意,道:“璘妹妹精明貌美,果然得皇上喜欢。”
璘常在手抚鬓旁勾起了巧笑,却道:“皇后主儿是怪奴才得皇上恩宠多了?若是如此,奴才愿意受主儿面斥。”
乾坤的脸色轻缓,他笑得如弯起的新月,便指着璘常在低低一喝,道:“你俩一起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璘常在眉扫春山,秋瞳积水,道:“回皇上,奴才炖了一晌午的血丝燕窝,特奉与皇上金口一品。”
说罢璘常在手脚灵敏地从一方朱红描花提盒里取出一盏燕窝,那燕窝细丝晕红,鲜艳如血,而一边的鑫常在檀口揾香腮,笑道:“奴才也做了一份奉与皇上、皇后主儿,求皇上、皇后主儿金口一品。”
皇后乍见这位鑫常在,生得倒是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笑道:“两位妹妹入宫不过几日,就如此辛苦勤学。”
鑫常在昂起一张浅红色面庞,笑道:“谢皇后,奴才伺候皇上、皇后主儿不畏辛苦,甘之如饴。”
乾坤便放下手握的毛笔,语气淡如云烟,道:“把你做的白燕燕窝端来给朕尝尝。”
鑫常在乍惊乍喜,掩饰不住唇角满溢的欢愉,连连欠身谢恩,而璘常在却是冷冷剜了她一眼,忙凑到了乾坤足下,笑滋滋地撒娇撒痴,道:“奴才的血丝燕窝炖了一晌午,天不亮便梳妆起来,皇上偏心,不先尝尝奴才的,反倒尝鑫常在的。”
璘常在愈发痴缠撒娇,一张桃花瓣似的小脸,忸怩作态,妖妖调调,格外使人讨厌,皇后心头暗想,这个璘常在争宠竟然都争到养心殿来了,此刻她言语娇怯,噘嘴掩鼻,一副轻浮做派。
皇后便柔婉地拉住了乾坤的手,道:“皇上乏累,奴才也刚好口渴,不如先尝一尝鑫常在烹的白燕燕窝,也好为皇上润润喉咙。”
乾坤点头允诺,见那白燕燕窝色泽晶莹,滑嫩瓷白,如一汪羊脂美玉,璘常在倒也知趣,忙退到了一侧。
鑫常在笑着从紫檀木雕花锦盒里捧出,轻盈地奉在乾坤跟前,皇后睇过一眼,面色愈红,端庄自持,道:“鑫常在的手法倒是精巧,这一盏燕窝晶莹瓷白,似冰雪白霜堆积。”
鑫常在言辞干脆,她脆生生的声音如折断的竹子,道:“奴才烹饪不佳,恐污了燕窝精华,故奴才早起请教了御膳房的师傅,为求鲜美可口,便用了大理的细粉、京城的金针,着小火煨了煨,又点上火腿、笋尖、香菇,再配上一两多的燕窝炖煮浇上,奴才厨技欠妥,请皇上、皇后主儿进个新鲜,不吝赐教。”
璘常在仰起脸,她描的眼纹上挑飞扬,极是轻荡,笑道:“回皇上,鑫常在的手法是精巧,只是燕窝不易得,更不易做,尤是这种名贵的血丝燕窝,非得做出巧妙精致才算可口,否则只论个颜色鲜艳,有何用呢?”
鑫常在一时局促窘迫,讷讷地竟说不出话来,乾坤含笑摆手,眉上藏了郁郁的黯淡之色,只道:“这燕窝价贵,一肴可抵十肴之费,既不恶其形似粉条,亦不厌其味同嚼蜡,宫中一向勤俭,下次这样奢靡之物不许了。”
鑫常在、璘常在吓得几乎愣住,窈窕身影微微一颤,更勉力自持,李长安舀出一小碗,从袖中掏了一枚银制小匙,在燕窝碗里搅了几下。
皇后的眉眼漾出丝丝浅红颜色,她伸手轻抚胸口,道:“细粉丝柔,金针光滑,火腿香嫩,果然颜色通透,皇上尝一匙吧。”
乾坤呷了一匙,不觉扶额闭目,轻嗤道:“味道一般,难为你了。”
寥寥几语,鑫常在脸色通红,愈发嘤嘤饮泪,黯然低头,璘常在显然是存了争宠之心,耍乖扮巧,卖弄厨艺。
璘常在摇曳着鬓旁珠翠,晃动着莹莹闪闪的光,讥笑道:“妹妹的厨艺还需增进,这么粗糙的玩意儿也配端给皇上品尝?真是好笑。”
皇后撂下卷起的一节衣袖,含了薄薄的矜持笑色,声音似珍珠落盘,道:“璘妹妹所言,想是妹妹所烹燕窝定是巧妙精致了?若是有真本事,别说是鲍鱼海参,哪怕是豆腐白菜,都能精巧香滑,雕花描彩,显出厨家本领,璘妹妹何必这般自圆其说,自夸其谈。”
璘常在到底不比皇后出身世家,朱门绣户,见识不过而而,便只侍立在旁,听得皇后字字讥诮,句句评说,她做的燕窝连看都不看一眼,顿时窘态毕现,无地自容。
乾坤轻嗤一句,脸上的鄙薄之气若隐若现,道:“鑫常在烹的燕窝是不中吃,人还是懂规矩,璘常在烹的血丝燕窝颜色是鲜亮,可血燕质素比白燕稍逊,香气和味道亦不及白燕,你端回去自己吃吧。”
这一番话,无疑是褒奖了鑫常在知本分、懂规矩,也斥贬了璘常在争强好胜之心,璘常在呆立在一旁,她脸色苍白狼狈,进退不知,却紧紧咬着下唇,泫然着眼中的泪。
皇后扶着腰便亭亭玉立,抚了鬓礼,笑道:“这时辰奴才该回去喝药了,养心殿便由鑫妹妹陪伴皇上吧,奴才告退。”
乾坤见皇后要走,和悦的喜色分明地落在眉梢眼角处,道:“天气寒冷,你身子不便,最是禁不得冻,李长安,去把朕的貂裘取来,貂裘防寒,最能保暖。”
皇后的一双秋瞳盈盈含着笑意,她披上一件雾青色绣碎花洒金斗篷,和顺道:“谢皇上恩,雪天路滑,奴才传了步辇,先跪安了。”
皇后临走时只婉转地对鑫常在笑了笑,鑫常在伶俐乖巧,便欠身道:“奴才恭送皇后主儿金安。”
皇后低首莞尔,微微点头,见鑫常在侍奉殷勤,举止娴淑,皇后稍稍放心,便瞥了一眼窘相失态且含了怨愤的璘常在,立刻眉色轻挑,口齿冰冷,道:“璘常在还想叨扰皇上圣安么?还不快跟我出去!”
璘常在像是心有不甘,仍渴望着乾坤挽留召幸,目光更是眷恋,却见皇后威严,语气更甚清寒,也不敢过分逗留,忙随着皇后出了殿外,而养心殿里,却是暖意融融,一室生春。
皇后出了养心殿的门,便有太监为皇后遮挡风雪,殿外北风狂吹,清雪皑皑,皇后只搭着碧绮的手,遮挡着飘洒漫卷的雪花,道:“都立了春,却还这么冷。”
碧绮替皇后扫扫足下碎冰,赔笑道:“京中寒冷漫长,皇后主儿怀着身孕,要仔细身子。”
璘常在跌跌撞撞地走到玉阶之下,她只觉得满心委屈难言,气愤交加,一侧的春清慌不迭地稳稳扶住,敛声道:“主儿慢点儿,别让台阶下的碎冰冻雪滑了您玉足。”
璘常在面上如虾一般涨红,唇上愈发怨怼,道:“装什么清高?燕窝做得这般粗糙,有什么好神气?得了皇后便宜,还卖了她的乖!”
春清带着不忿的神色,道:“小主儿费了半日的心意,又冒着严寒冰霜送来养心殿,这份苦心想来皇上知道。”
璘常在抓起锦盒就要摔碎,春清忙搂住接过,她面带委屈不甘,抱怨喋喋,道:“都怪皇后!仗着是中宫,在皇上跟前这般卖弄!”
或是北风吹得顺耳,竟有一句半句落在了皇后耳中,她鼻息粗喘,眸中清冽,与宫墙树挂上的冰雪并无二致,越发显得威势气度,便阔声道:“璘常在!”
璘常在惊得一个激灵,勉强施了一礼,连膝盖也不肯弯曲,蕊桂看不过眼,皱眉道:“皇后主儿在此,璘主儿这样不识礼数,敢不敬皇后!”
璘常在的嘴巴伶俐惯了,她丰盈着面色如春,道:“哪一只眼瞧我不识礼数了?一个奴才也敢如此多舌!”
纵然蕊桂得皇后器重,又提拔为大姑姑,也不敢辩驳,皇后看她妩媚心醉,且含了几分仓惶带怨的怯懦,又不敢与皇后目光相触,道:“你不服气么?”
璘常在涨红的一张脸顿时雪白,她颤抖着唇,下蹲道:“奴才不敢!”
皇后拨了拨鎏银景泰蓝雕花手炉,将热气拢在袖中,道:“知道不敢,那就把你的嘴巴闭严实了,说话之前先过一番脑子,省得你这般轻狂。”
璘常在见皇后神色如冰雪一般清冷无奇,心中不免畏惧,只剜着一双妖冶媚眼,低头怯怯觑着皇后。
皇后见她举止轻佻,矫揉造作,心中愈发生气,脸上的笑态渐渐端重生冷,不怒自威,道:“燕窝做的粗陋,人也粗陋,你回去好好学学,这个月就不用伺候皇上了。”
璘常在惊讶得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只得忍气欠了身,道:“奴才受教,谨遵皇后教诲。”
皇后紧了紧貂裘系的明黄绸子,微微扬过一眼,璘常在犹自含了满腔恼火,屈了屈膝,甩着步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