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日暮
皇后虽然不喜丽贵妃这般矫情做作的模样,但还是以手抵额,笑靥生姿。丽贵妃娇柔含怯地抚着胸口,擦拭了一瓣鲜红艳丽的嘴唇,笑道:“我怀着龙胎,总爱身子不适,夜来总在肚子里折腾,闹得我浑身酸软,真是被小皇子给调皮坏了!”
忽然丽贵妃转过了神色,忙哎呀一声,道:“奴才心直口快,在皇后面前失仪,倒让皇后见笑了,真是不该。”
翠竺撇了撇嘴,忙笑道:“只要丽主儿自个当心,龙胎在丽主儿肚子里自然顺顺当当,安安稳稳。”
丽贵妃微微斜了斜一双凌厉凤眼,便扬了扬洒金梅花朵刺绣手绢,轻蔑森森,道:“还用你一个奴才说?我难道还不知么?御医说我这一胎是祥瑞之兆,十有八九是儿子,这算一算该是十四阿哥了!”
连丽贵妃身后拿着一叶泥金香色莲花绣鲤缂丝小扇的苓桂都福了一礼,笑道:“主儿说得正是,主儿千尊万贵,岂是宁贵妃、勋妃能比的?即便都生了儿子,到底出身不同,丽主儿可是嫔妃第一人。”
皇后抚了抚耳上翠珠铛子,不觉轻蔑地笑了笑,平视着丽贵妃骄傲妩媚的眼神,道:“是么?我怎么不知丽贵妃乃是嫔妃第一人?”
丽贵妃娇俏慵慵,她上挑的丝丝眼线直视着皇后,丝毫不减气势,便倨傲轻笑,道:“皇后主儿说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奴才也不敢与皇后争。”
丽贵妃洋洋洒洒,明艳动人的说完,伸手遮了遮日头正盛的阳光,按了按脖颈上细腻的脂粉,笑道:“这天儿真热,我这月份日渐大了,身子也懒怠,说了一会儿话还真乏了,回去了把昨儿皇上赏的西瓜放在冰水里湃一湃。”
皇后垂着脸,那清和的阳光晃在她鬓上的珠翠,折射着一道倩丽的影子,道:“丽妹妹若是乏了,那便回宫歇息,这样热的天儿,若是不仔细得了暑气,累了胎儿,那皇上岂不是心疼妹妹了。”
丽贵妃启齿笑了笑,双手也不停地飞舞轻展,衬得她凤翠珠香,灼灼闪耀,便道:“谢皇后关怀,既然皇后如此疼惜,那请皇后给我和十四阿哥让一让路,我也好早早歇息。”
丽贵妃嘴上这样娇娇慵惰,面上却蛾眉暗挑,她右手搭在小腹上缓缓地抚着,露出无限得意骄傲的姿态,迎着皇后脸颊上炎热的暑气晴光,愈发妩媚矜狂,灼灼炫目。
皇后一贯清冷,却暗暗隐忍着神色,只咬着下唇扬了扬和缓的声音,道:“赵得海,让一让路,请丽妹妹先走。”
丽贵妃雍容如常,鬓上簇簇金玉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她的靥上现了缕缕极其瑰姿艳逸、柔媚绰约的笑,才徐徐离开。皇后转首凝眸注视着丽贵妃纤纤娉婷的身影,冷冷不言,忧愁毕现。
待丽贵妃的仪仗走得远了,秋檀眼望着浩浩荡荡的背影,不觉噘嘴道:“皇后主儿您不能再忍了,丽贵妃小小嫔御,她也敢这样顶撞中宫。”
这话落在皇后耳中,便更不能舒心悦耳,皇后转过黯然失落的脸,沉声道:“她现在风头正盛,让一让又有何妨?”
秋檀立时提高了声音,急促道:“皇后主儿!”
翠竺轻摇一柄茶香色并蒂莲心团扇,愈发冷怒横眉,道:“皇后主儿母仪天下,会与她那这样的人一般计较么?”
到了傍晚,乾坤翻了鑫常在的牌子,待传幸的消息响到皇后耳中,已是月浓星黑的上灯时分。
翠竺将皇后的头发挽成髻,拔下了些许珠饰簪钗,笑道:“下午秦世海来回话,他说皇上果然动了怒,即刻传谕丽贵妃,叫她这些日子静心思过,好好养胎,连赵亲王的请安都免了。”
皇后忙推开她的手,亲自摘下耳坠东珠放在象牙锦匣里,道:“皇上还在顾忌她的龙胎,并不能轻举妄动,且赵亲王一向深得皇上欢心,此时若明目张胆,太显眼了。”
翠竺蘸了一梳茉莉花水,又搅合一匙香发木犀油,才把皇后额前的碎发拢起成鬟,低声道:“就是显眼,皇后主儿才吩咐秦世海去做。”
皇后卸下鬓旁一簇蔷薇花饰,浓郁的忧愁之色便立现眉心,道:“瑞殷才五岁,这个时候丽贵妃母子却羽翼丰满,若她的孩子真能克承大统,那我等必万劫不复。”
翠竺轻轻替皇后篦着头发,那油光可鉴的鬟鬓惋然结成了丝丝哀伤,道:“皇后主儿忧心这个?”
皇后以手遮唇微微进了一盏柏子合欢茶,凝愁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身为人母,我岂能不忧心呢。”
翠竺的手势敏捷连贯,比起蕊桂的柔和轻缓,更显得干脆利落,便道:“主儿为何不将杀害芷桂凶手之人告发与皇上?一旦皇上查问,她们必露出破绽。”
皇后的眉心轻轻舒合,她撂下茶饮语气中略带着几分凉薄,道:“没有十拿九稳,我是不会轻易与人提起,至于到底是谁,更不好下定论,风口浪尖,这些事还是暂缓吧。”
三言两语功夫,翠竺已将鬓后的珠翠整齐地拣好安置在妆奁下,咬唇道:“倒是便宜了那章廷海,主儿该拖入慎刑司仔细拷打。”
皇后哀怨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先留他苟活几日,这个芷桂溺毙也不屈,从前的事她若不里应外合,也不会如此顺遂。”
皇后正笑着卸下鬓旁珠花凤钿,转眼却瞥见廊外纱窗帘下灯火十分黯淡,修竹银杏的枝叶条条洒洒,落叶成堆,连瓷盆中种植的芍药、杜鹃、墨兰都殷红软萎,颓败焦黑,烂作一团,无人打理。
皇后举目皆惊,却是满脸厌恶,心中鄙夷,便冷笑道:“耿为海当差几日,却越来越出息了。”
但见皇后威严盛怒,翠竺、秋檀觑着皇后眼色,也不敢接口,连堂堂的中宫居然都被人存了轻慢之心,可见宫中的奴才何等的势力了。
过了一日清晨,皇后携着九皇子才从寿萱春永出来,便沿着一路繁花绿草行至九经三事门外,她先在旁边的书斋里饮了茶,后走到廊下观了一会儿藤萝、绣球,只见殿内廷臣匆匆出来,才敢进殿叩安。
顺喜引着皇后脚迈中槛,便盈盈施了一礼,笑道:“皇上清安,万事如意。”
皇后又催促九皇子行了蹲安礼,这才就着乾坤的手笑着起身,道:“皇后来了,快坐下。”
皇后坐在炕沿边的鹅羽垫上,九皇子躲在皇后衣衫之后,眉眼羞怯,并不敢抬头说笑,乾坤含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道:“瑞殷长得瘦了些,这些日子在书房读书可用功么?”
瑞殷微微掬了礼,便亲昵着乾坤的脸颊,笑道:“回皇父的话,儿子天不亮便随谙达起床晨读,卯时开始检查背书,崔师傅教导严厉,儿子读书时且要声音洪亮,一字不错,过了辰时,儿子再与杜师傅练习书法。”
乾坤的笑色像化开了一池轻柔春水,抿唇道:“好!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研习书法,讲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即便天热了也不许打扇子,更要尊师重教。”
瑞殷忙笑着点头,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澄澈明亮,时而依偎在乾坤怀中忸怩,时而眼望着皇后低声细语。
皇后笑纹深深,满面春意,她忙捋了几下瑞殷的额头鬓发,道:“瑞殷年纪虽小,却也能吃辛苦,到了中午天儿热,奴才往讨源书屋折了银子换成了绿豆百合汤,也好消暑。”
乾坤的眸中尽是温柔的光色,便轻拍着皇后藕节一般的手背,道:“皇后仁慈。”
皇后的眉心蘸着葳蕤一点红,显得她一身莲红色衣裙年轻丰艳,娇俏可爱,道:“讨源书屋不仅住着奴才的孩子,还有丽妹妹、宁妹妹、勋妹妹的,奴才为中宫,自然不可厚此薄彼。”
乾坤替皇后扶了扶鬓边茜色花钿,轻摸着垂落的串串珍珠流苏,道:“你贵为皇后,这样的小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不必日日操心。”
赵得海笑着扬目,恭声道:“回皇上,皇后主儿身体力行,格外勤俭,今儿晨起见庭院下的鲜花枯萎,竹子落叶堆积许久,无人打理,便自己动手清扫干净。”
乾坤手摸珍珠流苏的手骤然停滞,冷冷悬在半空,道:“怎么这样的洒扫小事皇后也要亲力亲为?”
皇后抚着鬓旁的鎏金溢彩,翠饰珠宝,道:“丽妹妹新拨了耿公公为总管,既是妹妹提拔之人,我怎敢随意使唤,叫人听见了,又该生出了闲话。”
乾坤顿时脸色惊变,他略略沉吟便粗暴着口气,道:“混账!一个区区奴才竟然这样不懂规矩!来人!将那个贱奴杖打三十,拖到慎刑司!”
当皇后从九经三事殿回到延爽楼中,迎头却见庭院花树繁花似锦,焕然一新,穿花游廊下一律换了盆盆新开的绣球花,端的是碧蓝似蝶,蓊郁如金,那些开败了的花草全不见了踪影,大概随着耿为海一齐烟消云散了。
这一日雨霁云开,皇后、勋妃、嫤贵人、鑫常在一同在扶花游廊下,赏着新植的几株牡丹,那硕大的花朵如慵懒春睡的娇艳美人,花瓣重重叠叠之下轻薄的如一片绸锦绡纱,粉红嫣然,天香国色,一叶一瓣紧紧簇拥着花枝花蕊,婷婷玉丽,雍容高昂,朵朵瑰丽怒放,华贵不可言说。
勋妃娇俏含笑,纤纤十指拨弄着簪于胸前的一株淡粉牡丹,道:“畅春园地气暖,养的牡丹硕大娇艳,雍容华贵。”
皇后兴致颇浓,伸手折了一支便轻嗅着淡黄花蕊,笑道:“千娇万态破朝霞,牡丹花色雍艳,绽放华贵,尤其是姚黄和魏紫两品最为名贵,真是富贵荣华。”
勋妃笑色满面,她扬着一绢刺绣蕙兰帕子,道:“京城地气虽好,到底不如洛阳一般,时临四月一朝怒放,能在北国寒地养出富贵之花,也是难得一见。”
皇后便笑吟吟拔了一朵簪戴鬓旁,道:“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此番此景,便是如此了。”
嫤贵人只笑着轻抚花苞,颔首道:“听说耿为海犯了事,皇上着人杖斥了三十,打发去了慎刑司。”
皇后轻轻一笑,倒也不惊不怒,道:“是呢,才上任三天就被皇上发落了,真是可怜。”
鑫常在轻笑娇颜,像极了新破的石榴婑媠鲜妍,道:“奴才听说丽贵妃还腆脸跑去九经三事殿向皇上求情?”
勋妃指着眉心嵌的花钿慵懒回首,鬓旁缀着珊瑚荡漾着瑰丽亮光,道:“皇上发落了,那是为了宫中之事,连一点小事都不用心,也该他被打死。”
皇后安静不语,只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盈盈含笑拨弄着花枝花叶,只见翠竺朝着一众柳绿花红处慢慢走来,屈膝道:“皇后主儿清安,洁嫔主儿来了。”
皇后便眉目清缓,含笑点了点头,却见勋妃、嫤贵人微微不悦,含怒带气一样揪扯着花瓣撒气。皇后凝眉轻挑,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待见洁嫔么?”
勋妃的神色冰冷,朝露般的笑容凝在她的靥上,嫤贵人与珠常在更是一顿酸云醋雨,颦蹙蛾眉。皇后撂下手拿的一枝清香牡丹,含了几分肃然的音色,道:“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便是姐妹,不可如此做派,惹皇上烦心。”
勋妃也是折了手中的芙蓉花枝,道:“回皇后主儿,不是奴才嫉妒洁嫔,从前她初入宫中,倒还觉得口齿伶俐,透着一股聪慧劲,如今瞧来她越发骄横,抓尖耍滑,整日纠缠着皇上。”
嫤贵人的神色也伴着勋妃一般轻蔑,连连哼声,皇后淡淡一笑,刚肃道:“好了,洁嫔是新宠,召幸勤了也无妨,妹妹们侍候皇上久了,端出身份来才是。”
听皇后一番谆谆教导,勋妃、嫤贵人、鑫常在黯然低下了头,只屈膝盈了一礼,便不再言语。赵得海引着洁嫔来了皇后跟前,她穿了一件灰湖绿织锦绣幽兰袖裙,发饰并不繁复,不过点缀了颗颗绿松石,鬓旁垂着一穗碧玺流苏,如一团素彩徐徐踏来。
嫤贵人早已按耐不住鼻口的嗤笑,洁嫔见众人在此赏花观景,脸上也跟着笑意深深,便中规中矩屈了一礼,道:“皇后主儿圣安万福。”
皇后含了三分濯濯笑容,便吩咐了起来,洁嫔却不曾与其他人说笑叩安,只候在一旁悠然望花。
皇后折了一朵花开娇艳的牡丹簪在鬓下,笑道:“妹妹今儿倒是清闲,我也许久没与洁妹妹说话了。”
洁嫔低眉颔首,露出寡淡的素颜模样,道:“我这个人性子冷淡,不愿与旁人闲长论短。”
璐贵人悠然攀折着花枝,她胭脂色的两瓣朱唇巧笑一撇,道:“洁嫔伺候皇上殷勤,听说昨儿传了你伺候,难怪姿色红润,原是有皇上雨露恩惠,比不上咱们,没日子伺候圣驾一回。”
洁嫔鄙夷着一汪春光神色,笑着瞥望十指上红彤彤的指甲,道:“能替你伺候皇上一回是福气,你连福都没有,侍奉皇上也七八年了,却还是小小的贵人。”
洁嫔一席话驳得璐贵人哑口无言,她心头一阵恼火,冷眼剜着洁嫔一张娟秀的面孔,她要伸手打人,皇后横了一眼,才稍稍按下性子。
恭嫔娴静含笑,摇曳着鬓上一串素色蝉翠,道:“如今你身子还未好全,这时候该好好调理,来日也好得个皇子才是。”
洁嫔揾着腮边生出的两波清笑,愈发轻描淡写,云薄风稀,道:“孩子嘛,想要就要了,不想要就不要了,有什么要紧的。”
皇后见二人败下阵来,才知洁嫔口齿这般凌厉,分毫不让,却道:“好了,妹妹们侍奉多年,深知圣意,凡事多担待一些,便都是好的。”
洁嫔脸色微沉,星子般的眸光凛冽清闪,道:“我天生性子孤僻,不喜欢与人计较,也没什么担待的。”
嫤贵人却冷眼旁观,剜目道:“你性子孤僻那是你的事,皇后主儿身为中宫,手持凤印,谁不尊敬万分,也就你进宫许久不肯拜见,小小上供之女,装什么清贵。”
洁嫔盯着她日渐丰腴且青春苍老的脸庞,哂笑道:“我好歹是世家出身,你一个阅是楼弹琵琶的贱伎身份,跟我谈什么清贵?就你那手琵琶,跟麻雀叽喳有什么区别,连殁了的芷桂都比你强多了。”
皇后修身玉立站在一株浓艳的牡丹花前,双手攀折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道:“好了,青天白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什么?嫤贵人,你年长些该矜持身份,洁嫔,你虽得皇上恩眷,却也是新人,该懂规矩点。”
见几人都不做声,皇后这才展颜含笑,手抚牡丹笑意中藏了些许得意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