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咀徵
说笑着,闻听从湖旁的一树姹紫嫣红下,引来声声清艳戏词,那是一把柔婉艳绝的女声,如黄莺交颈咿唱,似雏凤引吭清啼,林籁泉韵,响遏行云。袅袅余音间且艳且悲,如悲如喜,如泣如诉;绵绵幽婉处玉润珠圆,清澈飞扬,不禁使人清耳悦心,沁人肺腑。
乾坤与众人似乎听得入神,便停下手握的酒樽,静静凝神,侧耳聆听,那声音缠绵悱恻,鼻尖轻嗅到一阵极细的香风,像是从繁花似锦处隐约传来,柔曼道:“春色撩人自消遣,深闺喜得片时闲,香尘芳径过庭院,呖呖鹦鹉巧笑言,落花流水愁无限,羞对鹦鹉把心事传。看小姐红晕上粉面,红娘心中这才了然。只道她守礼无邪念,款款的深情流露在眉间。脉脉含羞一旁站,这样的娇态我见犹怜。罢罢罢哪顾得受牵连,成全他们的好姻缘。”
这歌声倒是入情入景,清亮到众人忍不住凝神贴耳,陶醉歌中,几位年幼的皇子虽小,却也止了笑闹,聚精会神地听唱着,连碗中的奶羹都不愿再饮了。那柔婉的音色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似凤凰泣露,莺燕呢喃,即便春波缓漾,暑热徐徐,她的声音依然若朝露润面,温婉不尽,一咏三叹,格外入耳。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乾坤张目远望,未曾瞥见一人之影,唯有湖面平静,涟漪低缓,芳草郁郁,莲叶蓊蓊,沐浴着绿汀水香的碧波浩瀚中。
忽然倏地鸟翼振翅一响,一叶莲舟从溪流湍急处潺潺划出,两个身影苗条的女子各自手持一柄莲花遮掩玉面,那小舟上堆满莲藕莲叶,足足有半人多高,再荡漾水波,浅浅划近时,恰有一身娇红色衣衫的女子俏俏盈盈站在晓风中,她颜丹鬓绿,丰容盛鬋,浑身更珠翠萦绕,光净娇艳,宛若莲蕊中一点积卷丝瓣,娇红艳韵。
皇后、勋妃隐隐约约听得十分耳熟,心中更是知晓是谁婉转哼唱,皇后撂下茶盅,转首便见乾坤的脸庞绽放出清爽柔和的笑,且止不住地抚掌叫好,击节赞赏。
待莲舟顺着水流划近,那人才露出玉面,她轻启唇角,现出一排银牙贝齿,便忸怩腰肢,扬目甩袖,道:“却听盼佳期数不尽黄昏清旦,还有个痴情种废寝忘餐。非是我愿意去传书递简,有情人成眷属不羡神仙。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这件事倒叫我心乱如麻,这也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才曼妙唱罢,乾坤不觉轻轻击掌喝彩,顺手抛过去一朵红莲投入她怀中,笑道:“还不快让朕瞧瞧你是谁么?”
勋妃举起手中的酒盏,抿唇进了一口酒,俳笑道:“不必瞧了,这样的醉人歌喉想是宁姐姐了。”
乾坤冁然而笑,轻缓地摇了摇首,便招手召唤着红莲入怀的女子走近,只见她掀开雪色面纱,清许扬眸,恭顺施礼,便是瑶池夭桃,云霄娇杏也难以如她一般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霞姿月韵,温柔美貌。
宁妃挽起轻盈娇娜的衣裙,柔柔糯糯地作了一礼,道:“恭请皇上圣安,仁后、皇后清安。”
乾坤不觉眉眼舒悦,他的笑意若林荫下缕缕滴湿的微雨,清凉却不燥热,便抚掌招手唤她过来,道:“快起身吧,这出戏唱得这么好,一定练习了许久,朕记得你擅唱清曲、秦腔、淮戏,这出是?”
宁妃低低垂下娇怯含羞的脸庞,腮边现出两波桃花似的梨涡,道:“回皇上话,奴才唱的这出叫平戏,是奴才新习的,这不赶上十三皇子满月特意唱来,恭贺十三皇子新喜。”
皇后不动声色,只抚着鬓下一簇珠翠,道:“宁妹妹有心了,妹妹不顾暑热炎炎,唱这些油腔滑调,偏讨皇上喜欢,也真难为了。”
勋妃鬓上饰的一簇珊瑚红宝,伴着她的笑声连连摇曳出绚丽的光,道:“这曲儿虽情肠款曲,温婉动人,可这调中尽是情情爱爱之词,皇上天纵英明,这样的东西许是不中听吧。”
宁妃低眉顺眼的眸色中略带着几分惶恐局促,便怜惜地望了乾坤一眼,随后立时屈膝,道:“奴才一时惶恐!请皇上恕罪!”
乾坤却摇曳着织锦团花的袖旁,笑着与众人举杯相敬,道:“好了!挑这些刺做什么?这人亦清爽,歌儿也好听,今儿朕心甚悦,唱什么都无妨。”
仁后的十指一直打着节拍,她容色舒缓,便啧啧称赞,道:“宁妃素来爱唱曲儿,刚才一出戏,比宫中歌伎唱得还好。”
宁妃忙福身抚襟,盈盈伫立,她那眉心中点蘸的一簇桃花跳着浮光跃金的璀璨,很有几分妩媚秋月,春恨啼红的模样,道:“谢仁后金口,奴才侍候皇上多年,不能替皇上分忧,已然深觉惭愧,今儿能逗得皇上、仁后一笑,奴才便无憾了。”
皇后端起一盅新酿醇酒仰脖饮尽,她本不胜酒力,那微醺双腮竟像晕染了叠叠红霞一样,浅笑道:“洁妹妹身子不利落,还不能伺候圣驾,为着皇上舒怀,宁妹妹此举,倒能安抚皇上眷宠之意。”
仁后拿过一叶金黄色绣富贵牡丹团扇缓慢摇风,笑道:“皇帝身边的人也不多,难得有活泼的人在跟前侍候,倒也好些,一来宽身心之倦,二来解案牍之苦。”
乾坤忙点头应允,举杯敬酒,皇后颔首抚鬓,笑言凝伫,道:“嗻,奴才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排了年轻的妹妹侍候。”
仁后轻含了一缕薄笑,颊上像是生了丝丝倦累之色,便道:“皇后还算尽心,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了,到了下午,这儿也热了,摆驾回去吧。”
一阵环佩玲珑,相贺谢恩间,但见仁后的明黄色绣凤仪仗才渐渐远去,只留下嫔妃们陪伴乾坤歌舞娱乐,言笑晏晏。
乾坤夹过一碟菜肴递至皇后眼下,却循着柔和的清光落在宁妃的裙裾上,道:“凝儿,你若是嫌热,先到朕的身边坐坐?”
宁妃羞也是笑,笑也是羞,颦睫蹙眉处倒显得滴泪汪汪,楚楚可怜,乾坤愈见愈是怜爱心酸,更萌生了怜惜宠眷的心意。
恭嫔颇有几分诧异,便揶揄了几下脸颊,道:“凝儿?皇上甚少唤旁人的闺名,今儿许是被宁妃的曲儿迷住了吧。”
皇后也含着几许郁郁失色,捋了下鬓边垂的串串东珠,道:“高墙深院,侯门似海,宫闱的寂寥冷漠,哪能及得住余音绕梁的温柔呢。”
宁妃依依望着皇后的神色,目中隐约带有怨恨之色,忙用如花的笑靥掩映了下去,掬礼道:“十三皇子的容貌与皇后主儿极像,果然这母子一脉是最亲的。”
乾坤执过宁妃的双手,眼中皆是温润的笑色,道:“瑞悆、瑞懃、端恪长得也像你,像你一样的恭谨婉顺,朕记得你的妃位也有几年了,如今你替朕生儿育女,朕该好好褒奖你才是,传谕,宁妃伊尔佳氏晋贵妃。”
这一句话的几个字,却令众人举座皆惊,不过倒也意料之内,皇后率先起身,欠腰道:“恭喜皇上,恭贺宁妹妹。”
皇后瞥了一眼众人的眼色,但见璐贵人、璘常在的脸上挂满了嫉妒颜色,勋妃、恭嫔也只双眼对视,垂手不语。
正值下午日光毒辣,畅音阁的乐伎奉上风情别样的外域歌舞,引得喝彩不断,掌声四起,赞叹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待到一众歌舞乐伎逐渐散场之后,乾坤与宁贵妃仍旧笑意盈颊,眉眼妩春。
皇后越见乾坤与宁贵妃眉来眼去,便越胸闷有气,只匆匆施了一礼借着不胜酒力之意,领着一众嫔御先跪安下去了。
勋妃低眉浅笑,压抑着心中的悻悻不忿,道:“皇后主儿,这天儿热,您若心中肝火旺闷,便饮一些奴才新酿的梅子汤,生津止渴,祛热降燥是最好了。”
皇后拿洒金色绢子擦拭了唇,便笑着望向她,道:“从前竟不知你会做这个?先搁下吧,若是想喝了,便命人去倒。”
恭嫔跟在身后,替皇后正了下鎏金鸾凤篦梳钗,低声道:“今儿这一场戏,别出心裁,她也算值了。”
皇后拢着手臂深红暗花织锦袖,将一汪翡翠玉镯掩在怀中,轻嗤道:“那也没什么,伊尔佳氏出身低寒,从一个官女子一路忍辱负重,做小伏低,连生三子,才爬到今天的地位,这要是换做了旁人,殊不知斗死多少回了。”
勋妃新画的翠眉轻巧一挑,那纤翘细长的眉宇,伴着浅嫩的胭脂逐脸生辉,道:“继丽贵妃之后,宁贵妃也算实至名归了,看她儿女双全的样子,难不成也有如丽贵妃母子一般的心计?”
皇后轻抚着鬓上烧蓝凤钿旁簇簇珠翠,她一颦一动带着端庄清贵的笑靥,垂气道:“在宫中久了的人,都学会了演戏,能在想哭的时候笑,想笑的时候哭罢了。”
皇后心中凉薄了一阵,她默默回首,见宁贵妃依偎在乾坤怀中,笑声温柔,举止亲密,,身侧还有儿女成双结伴,湖上金光粼动,水波不兴,深红浅翠的莲花绿梗映照着潋滟柔泽,蓝天绵云,将一派繁花璀璨,歌舞太平都粉饰在了身后。
过了一夜的辗转难眠,皇后在卯时二刻艰难起身,她先由着一众丫鬟披衣漱口,洗脸篦发,又进了几碟清粥小菜,罢免了诸人问安,
只见秦世海、吕进祥领着一排太监齐齐整整地站满在了廊下,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喘,待皇后用过了膳,便见一对紫檀雕凤百宝嵌花鸟屏风后闪过一人影子,他恭敬施了大礼,赔笑道:“皇后主儿清安万福,奴才秦世海叩请皇后主儿圣安。”
秦世海一边说着话,一边挥手递上一本账簿,笑道:“回皇后主儿,这是上个月畅春园的开支,但请主儿清点。”
皇后只含笑颔首,却不答话,她才翻了两页便皱了眉,道:“我养胎的几个月,宫中花销竟不及丽贵妃一宫的,这东西六宫竟是她一人坐大,好像是她的天下。”
秦世海殷勤地赔着笑脸,舔舌道:“丽主儿的娘家肯使唤银子,丽主儿平日打赏又多,动不动就施赏恩赐,自然开支大了些。”
皇后转手合上了页,便微微进了口碧螺春,轻笑道:“拿着朝廷的银子收买人心,丽贵妃还真会算账呢。”
秋檀手持一柄明黄色红木刺绣桃花绢扇,那手势十分滞缓,轻摇着丝丝清晨微风,笑道:“是呢,这丽主儿素日穿戴明艳华贵,才她路过长街,那满鬓的珠翠格外耀眼,尤其是一对鎏金嵌南珠攒牡丹掐丝步摇,更是华光熠熠。”
皇后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碎的缝,泄出一缕乖戾的光丝,道:“那步摇真戴在她的鬓上?”
秦世海垂手含笑,仍然恭谨着样子,道:“是呢,听说近来朝廷官员皆与赵亲王来往繁络,连明珠大人和新上任的耿为海副总管都攀附着她呢。”
皇后低忖着暗自思量,沉吟道:“耿为海?就是那个丽贵妃的远亲家奴么?”
秦世海忙点了头,赔笑道:“皇后主儿圣明,人嚣张得很,才攀上副总管的位子,就开始挤兑人。”
皇后轻闭着眼,愈加慢摇着一叶浅蓝色牡丹花蝶团扇,缓缓道:“是么?秦公公主持事务多年,一向圆滑,你去把账簿端给皇上瞧瞧,该怎么说不必我教你吧,”
那一日的午后,暑热正盛,夏风初热,皇后乘着一顶泥凤鸾金的肩舆气色恹恹地从寿萱春永回来,却见长街上慢悠悠驶来一顶描花绘凤小轿,身后随着一行宫女太监,上面端坐着一位风姿绰约,妩媚万千的艳烈美人。
皇后一时看不清是谁,只好伸手停了下来,但见她满头鎏金珠翠,珐琅钗环,穿了一件玫瑰紫花叶勾丝的团锦刺绣纱裙,衣饰上绣着精细繁密的花纹和大镶大滚的勾滚边,越发衬得她浑身金宝琉璃,光华烨烨。
皇后放眼一望,不觉唇角轻笑,只垂眸拨着指上珐琅紫粉嵌米珠护甲,笑道:“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丽妹妹,丽妹妹这一身穿戴珠光宝气,晃得人都睁不开眼了。”
丽贵妃眸色微挑,梨涡浅荡,一手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一手妩媚地抚摸双腮,似笑非笑的看着皇后,就是不肯走下肩舆轿辇起身行礼。
皇后素知她个性轻狂,又怎肯为一点小事而向她发作,只微微一笑,道:“几日不见,妹妹气色越发红润了,听说快生了吧。”
丽贵妃画着精致而艳烈的浓妆,耀目的烈日下丝毫不见美人迟暮之感,笑道:“谢皇后夸奖,奴才身怀有孕,足下酸软,不能走下轿辇为皇后屈膝请安,皇后宽宏,不会介怀吧。”
翠竺、秋檀愤愤不忍,但顾及着丽贵妃腹中有子,不比平常,更加阴云暗雨,愠色连连。皇后清淡含笑,嘴上却是不容人,道:“丽妹妹伺候圣上许久,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怀上了,别说是坐在轿辇上不肯下来,就是下来了,我也不便传妹妹行礼。”
丽贵妃脸色微微暗沉,忙换了一副娇艳柔娆的笑容,她迎着皇后清冷的目光,慢悠悠抚着肚子,傲然道:“皇后还算是识大体,妹妹才从瑞悊那回来,这孩子文武双全不消说,那骑马、射箭、摔跤样样精通,真是好孩子!”
皇后眸光一凛,便掐了手旁的一朵瑞香花把玩,那鲜妍的胭脂粉衬得她素手纤纤,十分袅娜,道:“四皇子能干,丽妹妹教导有方,梁亲王狷狂失宠,五皇子人小年幼,赵亲王一枝独秀,踌躇满志,这不正合丽妹妹心意么?”
丽贵妃贝齿轻露,娇俏一笑,道:“也是,梁亲王嘛,仗着立有军功便与荣妃生了这样谋害人的心思,活该他受死!这养儿养女,教导得好是芝兰玉树,锦绣前程,教导得不好是衣冠枭獍,一无所能。”
皇后只淡淡嗅着瑞香花,才和柔含笑,道:“嫔妃之中,丽妹妹的子女最多,自然深有体悟。”
丽贵妃这样说着,便用缂丝手绢掩住口鼻,作势欲呕,身后赶紧上来了几个丫鬟七手八脚替她打着扇子,抚胸的抚胸,拍背的拍背,端捧着痰盂,倾倒着茶水,忙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