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断港
乾坤的雷霆暴怒下,还有谁敢不利索办事,李长安、碧绮、顺喜兵分三路,很快查出寿药局新来的太监小周子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他将煎药的器皿与一些闲置的器具混在一起,且抓药的分量也不对,更是十分蹊跷。
当李长安带人将小周子押到殿外时,他苍白的面色上才露出一丝喜悦。乾坤睥睨着跪地求饶的奴才,怒火似熊熊燃烧的烈焰,道:“是谁主使你干的?是谁?”
小周子慌不择言,只好惊慌失措般的摇头,勋妃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巴掌招呼,道:“黑心的狗奴才!是谁指使你害人的!他才那么小,你们也忍心下手!”
乾坤的脸色阴郁铁青,深重的怒意立时被他嘶哑的吼叫声响彻在殿檐四周,道:“即刻拖到慎刑司行刑!务必给朕吐出实话来!”
小周子拼命呼喊,连连拽住乾坤的袍角,哭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奴才冤枉!”
皇后厌恶般的瞥了一眼,便冷蹙浓眉,道:“既然是冤枉,那便开口说出幕后主使之人,皇上慈悲,大可免了你的罪责。”
小周子吓得肝胆俱裂,脸色煞白,只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辞,道:“是……是章……章廷海公公唆使奴才做的。”
勋妃泪眼婆娑,心底更是一片愤怒似的哀凉,道:“章廷海?那必是丽贵妃的主意!皇上,是丽贵妃想要害了奴才的孩子!她的心好狠!”
乾坤顿时露出咬牙切齿般的恨意,拍案道:“这个贱奴!此刻人在何处?即刻押入慎刑司严刑拷问,他若不说出实话,连同他的家人一齐杖毙!”
李长安吓得连头都没敢回便躬身下去了,皇后的清婉眼波凝结了碎碎寒冰,涟漪含笑处并无一丝起伏,道:“丽贵妃好歹也是四子之母,竟然下毒残害皇嗣,真是心狠手辣,皇上,为着江山社稷考虑,您不能再纵容她了。”
乾坤怒气填胸,矍然变色,愤怒至极的眼神似乎可以冷刺到人一样,道:“这个贱妇,果然阴险,她侍候了朕这么多年竟然变得如此蛇蝎心肠,有她这样狠毒的额娘在,实在不配养育儿女,顺喜,立刻着人将瑞悊、瑞悤交给阿哥所嬷嬷抚养,叫她三个月探视一次就好了,无事也不许来请安,好好地静心思过!”
勋妃哭红了得眼怔怔地望向乾坤,她孤傲的眉眼弯成深浓的恨意,道:“连皇子都敢谋害的人,皇上何不将她打入冷宫?以正六宫法度纲纪!”
乾坤将心底的凛冽与深寒迫出一道低沉的怒吼,道:“好了!勋妃,听听那个贱奴怎么说?朕再惩戒章佳氏也不迟,到底瑞殷、瑞悥无碍,这件事朕已经惩处了她,点到为止吧。”
勋妃抚着髻上冰冷的金线流苏,愈发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怒视着他,道:“皇上是在顾念旧情么?这样的人留在燕蓟城穷凶极恶,掀风鼓浪,您是在疑惑什么?”
顿时,乾坤俊秀的容色战栗成气怒交织的冷峻模样,道:“勋妃!你是在质疑天威么?”
勋妃清澈似水的眼眸冷冷掠过,便清淡道:“皇上,今日您的儿子深受毒害,险些丧命,您却为了那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处处包庇纵容,奴才不忿!”
乾坤的丹霞两唇颤颤良久,雷嗔电怒一样的神情缓缓迟疑,道:“你有什么不忿的?不论如何章佳氏还是四个孩子的生母,她的阿玛还在御前办事。”
皇后见勋妃一脸激动神色,便换了温和的语气,道:“勋妃,你不该与皇上如此言语。”
终究,乾坤冷酷的面孔上柔和了些许光色,仿佛积叠寒冷的厚冰,乍然雪消成河,倾泻破开,道:“够了!既然勋妃执意如此,那朕给了你这个颜面,传朕谕旨,丽贵妃章佳氏降为丽妃,再命慎刑司的人日日掌嘴二十,惩一儆百,以儆效尤!看谁日后还敢毒害皇嗣!”
皇后的下颌轻轻扬起,仔细端详住她的侧脸,似上挑的冷然清傲,徐徐道:“丽妃行事阴毒,当年嬷嬷车氏溺毙亦是她吩咐章廷海所为,还有唆使储嫔假孕争宠,件件都是她的杰作。”
乾坤以手撑额,他的春波眼神仿佛冷冰凝滞,坚硬粗厉,道:“丽妃素日是张扬招摇了些,可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朕已经给了她惩戒,她若再犯,绝不姑息!”
回了九经三事殿,乾坤先端起一盏桑菊枸杞茶漱了口,接着便怒气滚滚般将杯盏摔在地上,碎成片片雪白玉瓷,道:“这个勋妃胆敢直言犯上,真是放肆!”
皇后寂静无言,也不愿弯腰去捡,只含着静若秋潭的笑色,道:“勋妃一向性子爽落,遇见不该的事,直言几句也是无妨。”
乾坤清新俊逸的长眉突然上挑一下,便含着疏远的冷笑抬起眼盯着皇后,道:“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皇后以为她这样忤逆样子是好的么?”
皇后只注视着乾坤阴冷的神色,道:“谀言顺意而易说,直言逆耳而触怒。皇上是不愿听忠言逆耳了。”
乾坤倚在枕边手抚折扇,愈发泰然安稳,淡定自若,道:“毕竟瑞悊这孩子无大过,且富保办事颇为用力,贸然处置了她,不仅会惹得朝堂上的不满,连带着章佳一族也跟着躁动不安,实在不利朝政。”
皇后的孑然怒意像化不开的阵阵清寒,骤冷骤急,道:“前朝只有章佳氏可以效力么?当年马佳氏也是如此,到最后不也破鼓万人捶,树倒猢狲散了。”
乾坤的缥缈怨怒宛若锋利的刀刃刮过人的面颊,字字如针尖一般锐利冷肃,道:“皇后是在议政么?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可崇其德。”
皇后含着清波般幽怨的笑色,忙屈膝道:“奴才不敢,奴才是心疼几位皇子,更对毒害皇子之人深恶痛绝。”
乾坤隐忍着心中愤怒的火焰,颔首道:“先惩处章廷海这个贱奴,他若敢吐得不尽不实,立刻削首杖杀。”
皇后将一枚琥珀五彩鼻烟壶放在乾坤手腕处,平淡道:“章廷海深受丽妃恩惠,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他的主子,章佳一族在京中耳目众多,说不定一个威逼利诱便将他家人胁迫了。”
乾坤的脸色果然更阴沉了几分,他暴躁的语气中更带着无尽的厌烦,道:“言寡尤,行寡悔。依皇后之意是如何?难道叫朕亲自盯着章廷海和他的亲眷么?”
皇后忙用柔和的眸光迎合于他,道:“奴才不敢,事已至此,无话可言,倒是便宜了丽妃。”
乾坤连头都不愿抬起,只一手翻着《左传》一手扶额养神,道:“朕不会便宜了她,禄亲王的儿子相继早夭,朕与皇额娘已定,将十皇子瑞悤入嗣过继给禄亲王,这样禄亲王一脉不必人丁凋零了。”
皇后垂下一张端净面孔,便扬着低低绵绵的声色,道:“皇上主意甚好,一来可安慰宗亲之意,二来瑞悤得禄亲王夫妇教导,也能少沾染生母的不良之气。”
乾坤随手拾起一支竹管寿字纹紫毫笔并在书上圈了字,这才扬唇定眸,道:“是啊,瑞悤面相刁滑,一看就是狡猾阴险之辈,这样的孩子还是不必留在身边了。”
皇后含了更加柔缓的笑意,让她的容色几乎雍容,道:“幸好瑞懃、瑞殷未食那使人痴呆的毒药,否则皇嗣有恙,儿女凋落,岂非奴才之过。”
乾坤的语气愈发生硬刚冷,似迟钝的铁生了锈一样,道:“旁人倒罢了,瑞愆这个东西,胆大地竟敢私造龙袍谋逆,若不是念惜他还是朕的儿子上,朕断断不会饶恕他。”
皇后凝神暗想,她思忖许久,才缓缓出言,道:“这件事是富保向皇上告发,奴才想瑞愆即便真有胆子,他也绝非不敢在府中众目睽睽下谋逆造反,那年坝上遇刺,也是瑞愆顽强救父,才让皇上免受畜生践踏,皇上可查明她的福晋乌拉那拉氏了么?她与瑞愆日夜共处,一举一动她最清楚不过。”
乾坤将书页慢慢合上,一面骤摇扇风,一面低首进了茶,道:“乌拉那拉氏不肯招供,甚至敢冲着孝敬皇后、孝顺皇后的灵位赌咒起誓,她这般力保夫君清白,朕颇有些动容。”
皇后带着中宫的端然气度,持重道:“富保的一面之词,皇上不可全信,而冤枉了自己的亲儿子,瑞愆再不济事,也是从小跟随贤臣良将带兵征讨,积德累功,忠勤帝室。”
乾坤的声音沉稳笃定,铿锵入耳,道:“皇后的话,吾会深思熟虑,吾即刻着人仔细严查。”
这一日傍晚,月上中天,皎洁纤润。皇后携着九皇子先与乾坤用过了膳,后在书房陪侍习了一会儿小楷,九皇子稚气未脱,却性子温和乖巧,他将欧阳询的《化度寺邕禅师塔铭》、《虞恭公温彦博碑》写得严谨工整,平正峭劲,虽字形稍长,但分间布白,有疏有密,气韵生动,恰到好处,连乾坤鉴赏了后都赞不绝口。
皇后自然绽放着朵朵笑色,她既不多言也不寡语,只候立一侧满脸慈爱地替九皇子纳凉摇扇。突然,从耳边传来聒噪之声,打破夜来宁静气氛的是丽妃急促的喘气声和砰砰的磕头响。
丽妃叩首哽咽,她那呜咽哀怨的声音伴着额头与地面磕碰的沉闷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不可间断,此起彼伏。入耳的仿佛是李长安从缓的声音,道:“丽妃主儿,您还是请回吧,皇上不愿见你,您也不必再与皇上多舌了。”
丽妃一改昔日金翠玉饰,便粉黛尽褪,清减妆容,磕头道:“皇上!奴才没有偷盗东珠!是皇后!一定是皇后冤枉奴才!皇上!求您放过奴才吧!十皇子才六岁,过继给了旁人怎行呢?十四皇子还那么小,他不能离开生母照顾!”
外面呼喊声与磕头的响动越来越重,乾坤倒不曾抬头,只专心致志地临摹《寒雀图》,柔缓笑道:“这《寒雀图》构画精妙,枯枝、麻雀、凝神、栖望,将雀姿鸟态描摹得栩栩如生,形神具备,真是笔底春风,呼之欲出。”
皇后摇曳着鬓上点翠,她将一支画笔饱蘸灰色搁置一旁,吟吟道:“崔白之作擅长花木鸟兽,他画鹅、蝉、雀堪称三绝,去年奴才临摹的《秋渚水禽图》幸得皇上指点,才将芦雁画的惟妙惟肖。”
外面接连不断的磕头声将一室的静谧打破得有些突兀,乾坤蹙眉不止,便停住了手握的一支白玉管斗翠毫提笔,道:“是章佳氏么?”
顺福并不答话,只轻轻点了头,便退在一旁侍候。皇后站在乾坤身边研墨,她脸色沉静如水,一研一拿就把干涩的墨汁调和得温润细致,道:“皇上可要召见她么?”
乾坤写完一行字,便重重地撂下了湖笔,道:“不必了,这个狡猾狠毒的女人,吾不想见到她。”
皇后轻挽衣袖,她将一支笔蘸了褐色墨汁送到乾坤手上,嗤道:“章廷海倒也忠心,进了慎刑司什么也不肯招,咬舌自尽了。”
乾坤接过笔,嘴角的笑纹却绽得如霜雪冰花一样凛冽,道:“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待到夜色更浓时,皇后才牵着九皇子的手,纤纤地从里面出来,她刚迈过门槛,却见红柱壁旁跪伏在地,头破血流的丽妃。晚夜风凉,难得她装扮俭朴清减,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素纹衫褂,便无一点繁复装饰,额头因着不停磕碰而鲜血滚滚,血肉模糊。
丽妃依旧是美艳绝伦,在月色的辉映下她梨花带雨般的哭泣,不禁不觉得厌恶嫌弃,反而更能惹人怜爱,生出一丝想要怜悯亲近之心。
皇后递过眼色,赵得海便先将九皇子领走了,眼见走得远了,才缓步来到她跟前,道:“难得见你如此憔悴素净,更深露重,你走吧,皇上是不愿见你的。”
丽妃声音在这一刻凄厉响起,她声嘶力竭中充满了愤恨与恼怒,道:“是你皇后!一切都是你在捣鬼!你这个贱人!”
李长安顿时板着脸厉声低喝,道:“丽妃主儿,你这是该与皇后主儿说话的规矩么?”
丽妃紧抿着眼角滑过的泪,她的目光凶神恶煞,阴森冰冷,道:“少拿什么规矩不规矩!章廷海从来没有偷盗过东珠,那东西……那东西怎么会到我的偏殿?一定是你!是你陷害我!”
皇后冷淡着一双眉眼,清寒处隐隐带着冷峻与肃杀,却不肯瞧她一下,便道:“没有人要害你,是你自作自受。”
丽妃颤颤栗栗动着唇,上下颚的牙齿发出破碎的怒响,道:“还有那药,我是命人下给九皇子,却从未害过十二皇子,他不过是庶出,害他有什么用?”
皇后端庄的神采下含有几分藐视和鄙夷,她抚了敛衽旁的一串珊瑚压襟,倔强道:“无论你想害谁,都逃不过上天的眼睛。”
丽妃雪白的齿落在暗红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深深痕迹,她暴跳如雷般的咒骂,怒指着皇后娇艳的面庞,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吼喊,道:“皇后你太阴险了,是你下手做的!皇上!您要打骂奴才都可以,不能断了奴才与四个儿子的念想!奴才没有这几个孩子,估计也活不成了!”
皇后的目光不愿瞥见她狼狈的模样,只仰脸笑对一片清朗光辉,道:“瑞悊从今日起回绮春园住,瑞悤过继给禄亲王,瑞愻、瑞憼皆由太妃照顾,丽妹妹你就好好地静心思过吧。”
丽妃恼羞成怒再也忍不住,突然她仓惶地站起身,扑上来便要掌挥皇后脸孔,她飞扬凌厉的五爪高高扬起,面目狰狞地疾冲过来,李长安眼疾手快一个拂尘飞过便将丽妃推搡在地,娇嫩的筋骨猛烈地撞在柱子上发出骨断筋折,碎首糜躯的惨烈叫声。
皇后的眼神似严冬冷雪,所过之处遇霜成冰,不等丽妃痛彻心扉,歇斯底里的哭喊,她便揪起头发,朝着妩媚含恨的脸上狠狠扇过两个耳光,打得丽妃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猩红的血从嘴角汩汩直流。
丽妃痛得肝肠寸断,她喉咙嘶哑,只张开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皇后蹲下身,伸出纤长的两根手指,轻轻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左右相晃,道:“章佳·丽姝,从你嫉妒我当皇后那天起,你与我便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