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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绝潢

有恣肆不绝的泪水在丽妃的眼眶里泫然滴落,丽妃哀痛之下撕扯着喉咙,她用力举袖狠狠擦拭着唇边鲜血,狼狈而狰狞的面容上却露出惊骇瘆人的声声冷笑。

丽妃一边忍着剧痛,一边抑制着从眼眶滚滚的泪,冷戾道:“是么,是不共戴天!岂止啊!你我的儿子是兄弟,更是政敌!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么?孝顺皇后母子三人究竟中了谁的手,才子母俱亡的!”

皇后迫起她瑟瑟发颤且桃红颜色的下颌,缓缓摇头,注目良久,道:“是啊,究竟是谁借了谁的手?荣妃虽然承认是她害的太子,可是六皇子呢?单单是瑞恿安排得了烂喉丹痧的下人伺候之故么?你呢?你掺和在其中又做了什么?”

丽妃极力遏住喉间可流溢的悲声凝泣,狰狞的笑回荡在寂静无人的黑夜而格外幽暗恐怖,道:“我做了什么?你有证据么?无凭无据就是诬告!皇上会信你的诬告么?”

皇后俯视于她,端详着她那逐渐衰老的容颜,凝神道:“迟早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作恶之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丽妃笑得凄厉悲切,她一贯妩媚的双眸里暗藏阴毒无比的冷光,道:“是么?皇后真是慈悲心肠啊!我恨!我恨当年为何不借了珍妃的手灭了你性命!我恨!恨为何不做事利落些,好让你一生都无儿无女,那才遂了大家的心思!”

皇后凝视她半晌,从来玉软花柔的相貌此刻却鸢肩豺目,凶相毕露,便仰首看着清辉月色,如披霜雪,冷笑道:“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可怜煦嫔到死都不知是谁害了她的四公主,还归在了你的手下寻求庇护。”

丽妃乜斜着狭长的一双媚眼,轻狂的笑似刀片刮着刺刺的声音,道:“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和储嫔一样,都是利用尽了的棋子,说被我抛弃就抛弃了,你还想听谁?璨贵人记得么?是我挑拨她缠惑皇上,你瞧你多厉害,几下板子她就残废了。”

皇后见她语出狂悖阴毒,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理直气壮,面不改色,更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但觉得春来冷风吹透了人的衫裙,清凉萧然般如一枝花叶颤颤瑟瑟。此时的丽妃如一团烂泥匍匐在地,更没了刚才狼顾鸱张的暴躁气息,皇后便倦累地挥了手,静静地看着顺福将她抬走,就也离开了。

等到了这一年的初夏,乾坤对皇后、宁贵妃、勋妃的宠爱更淡了,其中花开不败的是洁嫔,除了她,便是三年前入宫的禧常在了。

丽妃自失宠后,她们母子的地位越发不如从前,章佳一族惴惴于御前无人进言,便选了丽妃从前的丫鬟秋栀,将她仔细调教一番,送到了乾坤的枕畔。乾坤眼望秋栀玉雪肌肤,粉嫩照人,倒也生了一分宠爱之意,先封了官女子,后晋了曼答应。

丽妃为争宠想尽百宝,她本以为有了曼答应侍奉在侧,会有了新转机,岂知乾坤对她依旧冷漠,连赵亲王也失宠多时,风头竟被五郡王压得死死的,不给他一丝喘息余地。

入秋之后,乾坤甚少召幸嫔御,仁后上了年纪身子不好,也罢了各宫请安,众人也只陪伴在皇后处稍作闲话,打发时辰了。彼时正值初秋,天高云淡,延爽楼的中阁炕下支着一张黄花梨木雕花围桌,桌上摆着时新瓜果,右手处更添了一壶茶,缭绕着茶雾薄汽。

皇后坐在铺着香色绣银丝的褥子上,端起茶盅慢慢道:“这才立了秋,早晚便凉了,真是时令到了。”

鑫常在眸中一瞥,便从脚旁设的一张槐杨木螺钿细腿牙桌上递过一枚酸杏抿在舌下,道:“是,晨起还需多添件衣裳,到了晌午,浑身就热了。”

皇后的眉眼处有似秋高气爽般清澈的笑意,道:“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秋天到了,多添暖才是。”

恭嫔神色淡然,忙颔首道:“这些日子,倒不见丽妃吵嚷胡闹。”

勋妃的眼底带着一种怨恨的笑影一闪而过,道:“章廷海死了,没人替她做事,她也该清净清净,再这样专横跋扈,为非作歹,皇上岂会轻饶了她。”

皇后端正身姿,她向佛龛内供的一尊小叶紫檀佛像,顶礼膜拜,双手合十,道:“既已严惩,她也算得到了教训,只是……她的好阿玛富保与赵亲王苦心孤诣,必不会善罢甘休。”

勋妃眸光清定,更有皈依佛祖的神韵,便手捏三炷香插在佛炉中央,道:“赵亲王虽然不太受宠,毕竟还是圣上之子,只要他多得皇上一丝宠眷,丽妃就多得一丝翻身的机会。”

鑫常在折下一枝木槿在手心转玩,叹气道:“赵亲王有军功加持,又有狡猾能干的外祖撑腰,真是不好对付。”

皇后和缓含笑,仿佛疏淡的笑纹里有佛陀拈花的优雅之态,道:“不说这些了,说说人吧,咱们几个加一块都不如人家禧常在。”

勋妃面泛慈祥红晕,她将一枚梨瓣抿入唇喉,道:“是呢,上次皇上在一片桂花树下见到了禧常在,便喜欢的不得了,十日有七八日陪着,连洁嫔都撂下了。”

皇后端起茶笑着饮了口,颊上的柔婉光色倒映在茶汤的碧绿盈盈中,道:“皇上见惯了闺阁之女,难得有一个活泼开朗的,禧常在稚气未脱,娇憨不拘,性子又爱说爱笑的。”

鑫常在黯然垂眸,哀怨的眼神中藏着失落之色,道:“皇上瞧她,满眼都是宠爱。”

皇后的酸楚叹息盈在靥上,荡漾的笑容也比从前更苍凉,道:“忽兰朵年纪小,不比妹妹们伴驾久,能担待就担待一些吧。”

秋来病疾缠身始终不好根治,仁后再见到乾坤时,已是三日后的中午了,初秋的金阳影射着柔和光辉,铺满在寿萱春永的每一个角落,一丛丛菊花在廊下壶壶泉水的浇灌下,开得恣肆正盛,金黄无边。

温和的秋光潋滟照耀在乾坤清俊的面庞上,他半蹲着身子,道:“皇额娘圣安,近日天凉,皇额娘身子是否康愈了?”

仁后衰微的神色在斑驳的光影影射下显得明暗不定,忙抚胸叹气道:“吾老了,身子也不中用了,这几日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也没太大的起色。”

张明海笑着垂首端来一盏参汤轻轻喂与仁后,道:“这到了晚上,仁后主儿睡得也不踏实,总念叨着从前的事。”

仁后抚着胸口微微咳嗽了几声,渐渐平复了气息,才道:“人老了,总能想起过去,想起你初次与吾见面的时候,想起你半夜勤奋苦读的时候。”

乾坤神色冷肃,只低头双手摩搓着翡翠佛珠,似在摇头道:“儿子从一出生便养在孝敬皇后膝下几日,后来孝敬皇后崩逝,又被送到和怡皇贵妃处,难得皇额娘会记住这些。皇额娘觉得身子实在不适,儿子传谕叫淑禛妹妹入园侍疾如何?”

仁后含着寡淡平常的笑,摆手道:“算了,不碍事,皇帝怎么样?服侍的人可还舒心么?”

乾坤阴沉着脸,他力气颇重似有不悦之事,但见摩挲的佛珠散发着凛冽的气息,道:“前朝事多,儿子肝郁气结,许多事不能得心应手,抒怀畅意。”

仁后颓然抚颊,她苍老的脸上多了几许苦涩的干纹,道:“听说皇帝见宠于一个常在?是谁呢?”

乾坤的眉上才亮出一阵婉转绯色,道:“是禧常在,三年前选秀入宫,一直放在园中养着了,如今她也十五了。”

仁后掩唇喝了盏茶水净口,老迈的声音中微微透着润泽,道:“皇帝宠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绵延子嗣,江山安稳。”

乾坤的脸色如铁锈一样沉闷,额上的青筋凸起显得他愈发不豫,道:“是,儿子觉得烦心事太多,亲父子尚且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便遑论旁人了,瑞恿已圈禁,瑞愆已拘押,瑞悊已失宠于儿子,儿子膝下唯有瑞悆勉强指望。”

仁后和缓扬眉,便把手臂搭在床头由着桂姑姑揉按,恬淡道:“瑞愆这孩子到底有功于社稷,皇帝拘禁他太久了,别再生出不好的事。”

乾坤惊闻此言,遽然色变,蹙额道:“天家父子,有时必得严肃惩戒,才可见天子威势,奴下臣服。”

仁后压住心中的忿忿之意,口气上极力勉强着恭顺和悦,道:“皇帝是介意瑞愆母子,荣妃薨了这么久,你也该释怀了,现下比荣妃更难缠的是丽妃,她作孽不少,皇帝若一直姑息她,只怕祸患无穷。”

乾坤俊逸潇洒的面容上笼过薄薄的肃杀气息,忙挥手打断道:“好了,朝政之事儿子自有分寸,皇额娘还是安心养疾吧,后日是纯皇叔的生辰,否则众人该以为又是纯皇叔之故,令皇额娘咳喘难平,旧疾复发呢。”

仁后喘气声未平,心中急躁却说得太快,不觉呛了一口气,咳嗽道:“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吾一生行事清明,不曾越矩一步,你这样提点吾,究竟是何意?”

乾坤的眉心跃跃跳动着愤怒,他愠然站起,将颀长的背影冷对着仁后,道:“皇额娘这样问,儿子也敢坦言了,仁帝崩前,皇额娘还替儿子为计除废太子、平叛李氏乱党而出谋划策,眼下到了纯皇叔与谦、祉两位逆子谋反,皇额娘却不止一次着玉瑸进言,百般求情,难道在皇额娘心中,觊觎皇位之徒,叛臣贼子之辈,也值得垂恩怜悯么?”

终于,仁后受不住这锥心之痛,她的面容瞬间寒冷雪白,扬起颤栗发颤的十指,道:“纯贵亲王虽然糊涂,却罪不至死,你已经将他软禁多年,怎么还不肯放过么?非要逼得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肯罢休么?”

乾坤轩眉深蹙,冷冽的怒意与满心的不甘在他眼底和喉咙间喷薄洋溢,道:“时至今日,皇额娘还再替那个叛孽求情!许多事仁帝知,儿子也知!当年皇额娘是如何从孝敬皇后手中夺得后位的,儿子是看在眼里,比起儿子六宫中的货色,皇额娘的手腕可是凌厉利落的很!”

仁后默然落泪,胸口起伏不定的震颤将她的心肺痛苦撕扯,狠厉道:“你……你,吾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替你铺平太子之路,让你每一步走得顺利,吾做错了么?若没有吾继立为中宫,日夜替你出谋献策,挖空心计害人,你又怎能从不得宠的皇子位至安享太平的九五之尊!”

乾坤的声音惊惶且焦灼,便冷酷肃然地盯着仁后咳嗽的眼,剜出一池凌厉的锋芒与怨怼,道:“儿子是感激皇额娘的恩情,若没有皇额娘替儿子据理力争,杀戮清算,儿子也不能脱颖而出,胜过谦、祉等人,可是皇额娘贵为中宫,却也犯了贞洁之过!纯皇叔为何与福晋多年不睦?为何屡屡入宫见你?为何孝敬皇后崩逝后极力举荐你为继后?连他亲表妹和怡皇贵妃都不肯明言一句,这些事皇额娘应该心知肚明!儿子一直压制在心,隐忍不言,为的是皇额娘的颜面!”

仁后冷冷闭目,良久才肯张开眼环伺着冰凝的气氛,道:“好!好!皇帝果然睿智过人!你既为了吾的颜面,就应该清楚纯贵亲王不能死,他是仁帝的亲弟,孝敬皇后的表弟,你这样……这样残杀,是……”

乾坤将目光中深邃锐利的憎恨飞扬四外,化作了尖锋的剑光杀气,道:“儿子顾不了那么多了!那年淑庆贼女回京,儿子便已动了杀心,奈何皇额娘一再苦苦哀求,儿子才怜惜他的狗命,让他多活了几年,这次纯亲王必死无疑。”

仁后,道:“皇帝的事,吾也管不了了,你执意如此,吾不敢多言一句,你软禁儿子,灭口叔父,是不会落得好下场的。”

但听仁后语出诅咒,口气恶毒,且又咳痰不止,气喘吁吁,乾坤却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哂笑道:“皇额娘果然不同了,当年诛杀叛党之人时,亦能铁腕无情,杀伐决断,而今却心肠柔软,长了恻隐之心,难道儿子为黎明社稷造福错了么?还是皇额娘觉得自己送暖偎寒,偷香窃玉是对的么?”

仁后的身体猛烈摇晃,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怒气,便颤抖着衰老十指,仰面悲怆极度苦笑,道:“你……你……皇帝……你居然这样刻薄你的生母!这就是吾的好儿子!”

乾坤缓缓慢地站起身,往鎏金镂空莲花纹香炉中添了一匙檀香,随着火苗的翻滚,檀香气味氤氲开来,直冲上头,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皇额娘咳疾未清,沉疴难愈,儿子会吩咐黄贞显仔细医治,你还是好好养病吧。”

仁后眼望着乾坤凉薄萧然的身影渐渐离去,才怔怔地落了滴滴泪水,仁后咳嗽不止,却依然捶胸顿足,在伤心欲绝中流出苍凉的泪。

到了十一月的寒冬时节,乾坤主张在每顿膳中添了一道锅子下饭,从初一到十五,御膳房日日都有不同的火锅摆在桌上,尤以乾坤爱吃的什锦锅子、涮羊肉锅子最多。

这一日晌午,皇后、宁贵妃正陪着乾坤用膳,宁贵妃先拾起一柄绿鲨鱼皮鞘骨箸食刀切开片片肉丝放在锅中,顿时肉香四溢,热汤翻滚,笑道:“皇上素来喜欢这道涮肉锅子,不吃光里面的肉片许是不肯。”

乾坤拿起一只如意头柄银镀金叉扎向碗中羊肉,笑道:“这道锅子我从小就爱吃,宁贵妃也尝一尝。”

火锅的热气蒸得宁贵妃半颊脸有红似白,如描了叠叠桃花眼妆,满额晕红,道:“奴才刚进了一碗燕窝红白鸭子锅,又尝了一口螃蟹海虾锅子,若是再吃,怕是奴才又该圆润了。”

乾坤牵起了她一双纤纤嫩白的素手,含笑让她坐下,道:“你一向身子单薄,多吃些也无妨。”

皇后静静屏立一侧,将盛满奶茶的褐漆描金勾莲纹多穆壶放在乾坤眼下,福身道:“自立冬来,妃位之上才肯添一道锅子,光是好吃不说,这笔银子花的也不菲。”

宁贵妃窈窕着笑声,夹起珐琅嵌翡翠蝠寿字羹匙舀了一碗汤端放于前,道:“皇上喜欢,贵点又怎么了?别说是一道锅子,就是日日麟肝凤髓,鲍参翅肚,又能如何?”

皇后见她举止轻挑,毫无庄重之相,便愁眉轻颦,似有训斥之态,道:“能如何?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宁贵妃到底出身小户,不懂得勤俭持家之道,才大言不惭说出这样昏聩的话。”

皇后的低声呵斥,令宁贵妃手上一惊,她暗暗敛眉忙屈膝下跪,乾坤却把刚才的笑隐没在香热的雾气中,道:“好了!一道锅子罢了,能费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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