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入住御宝阁
直到他开始猜想,陛下究竟是对想晾着他才置之不理还是真的忙碌时,上面,才突然响起了一道深沉的声音。
“你是谢无极?”
声音很是威严,可从他浓厚的嗓音中可以听出,当今的陛下也已经非当年而立之气。
“是,陛下,草民,谢无极。”他挺直了腰背,重新叩了个头,端端正正的,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礼数还是当年在东宫就学好的,这么多年也还没有忘记。
上首的陛下从人进来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只,他没有作声,他倒是想看看,一个乡野粗人,有何魄力能盛名天下,所谓月满则亏,如今他名利双收岂会自负。而他想错了,这人从入门到故意晾着他跪着,都默不作声,镇定自若,就连叩首都是一样的动作。
此人倒是坚韧,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不骄不躁,纵然是跪得越久,那腰杆也是挺直了的。
听声音,沉稳有力,不浮不躁。
他搁下折子,目光深邃的看着底下跪得尽显附小做低的人。
跪得周正,礼数周全,看着也不似是从荒野之乡来的,有礼有节。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被天下人传颂的无极先生。世人皆说,这位先生出世,便是皇权变动的开始,谁能得到他的辅助,便能得到半壁江山。
呵。
这是他的江山呐。
这天下在他的手上,他倒是想,这个人究竟能怎样翻云覆雨,把他的江山分走大半。
无极天下?既然可无极天下,那如今,人在他这里,他倒是想让世人见见,谁还有那个胆子敢觊觎君王之位。
当初,在听说这个人出世的时候,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年的孔夫子,其人修尽天下玄学,学识渊博,无人可及,满腹谋略,当代第一。只是可惜呐,孔夫子不受世人所累,不涉红尘,来去自如,只留下了无尽的传说,而如今,作为孔夫子唯一的亲传弟子,谢无极,他,是否还有当年孔夫子的能耐?
“世人皆传,无极天下,朕倒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个能耐。”
不说是否是世人对他的吹嘘还是他真有这个实力,若是真得孔夫子真传,此人便与孔夫子无二。若是已用,便是他的无双国士,若是为敌,便是最难测的敌人。
谢长柳额头抵在手背上,纵然是看不见人,但面对帝王,他也是打起了精神,谨小慎微,不敢懈怠。
“传说之言,本就虚虚实实。”
真真假假难辨,是是非非难测。
听着他不卑不亢的回答,陛下稍稍肯定了他的身份。的确有着旁人没有的定力,若是寻常人,岂能与他对答如流。
“孔夫子如何?”
“夫子已西去。”
谢长柳如实相告,当初,在学成将去的时候,夫子便说,他如今已经得他所学,自己修行已毕,已然了无遗憾,或不日就将辞世。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夫子。那道通往桃源之地的瀑布也再也不会开启。
谷主说,他们这些人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而一旦完成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或许死亡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属。死亡,于他们来说,不是悲剧,而是新生。
陛下讶然,早年关于孔夫子的消息屈指可数,世人也猜想过,说不得夫子已然离世,可后来,又传出他不仅在世还已经收弟子授学的时候,原本以为孔夫子这样的圣人,定然会与世长存的,没成想,是已经离世了。
遗憾呐,世间少了一位绝学的圣人。但随即一想到,虽然孔夫子已经离世,可,他的绝学却是流传下来了。
“所以,如今这天下,就独你这一个圣人在世?”
听着被陛下称自己为圣人,谢长柳不矜不伐,慷慨自若道:
“不敢。”
谢长柳越是淡然自若,陛下越是好奇,这样一个人,瞧着模样年轻,不过是学成孔夫子,心性也如孔夫子那般稳重吗?
“听说你先前在琅琊?”
谢长柳就知道,陛下一定会提及琅琊之事,若非是琅琊时被人顶了身份,弄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险象环生之路。
他轻启红唇,将背弃旧主说得大义凛然。
“非明主。”
明主二字,像是戳进了陛下的心窝子的刀子,他深沉的盯着下首的人,周身的气压都提了几度。似乎一旦谢长柳说错一个字就会人头落地,将帝王之威统统毕露。而教殿中其他人,皆战战兢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那谁是明主?”
“君。”
“何为君?”
“天下之主为君,百姓所奉为君,兴邦安国为君,以身作则为君。”
他所言,不骄不邹,说得坦然,应得利落。陛下从肃然审视到缓和赞赏,不过也是谢长柳一句话的时间。
他似是满意了,悠然的靠在龙椅靠背上,手掌拍着把手上的龙头,摸索着代表他皇权的宝座,睥睨着底下的人,继续问着。
“孔夫子教的你什么?”
“人能所学,皆可修。”
“若是让你来治国,当如何?”
“治国在君,谋佐在臣。”
好一个治国在君,谋佐在臣。陛下差点拊掌大叹,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扣着龙椅,看着底下的人,愈加满意。
是他小觑了这人,瞧着他年纪轻轻,还以为,不过是有着一个孔夫子弟子的名头,空有其名罢了,可如今与之一番浅谈后,却让他刮目相看。也是,孔夫子的亲传弟子,岂是池中之物?纵然年纪轻轻,却已经得世人趋之若鹜,那必然也是有着过人之处。
他不禁庆幸,这个人,现在是在汴京,是在他的皇宫里,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凡他在藩王诸侯或者其他狼子野心之人处,他或许,都可能会被他分走半壁江山。
他岂非是他所表现的这般镇定自若?再得知无极先生现世的时候,他比谁都急,他是真的恐惧这样一个人。一介草莽,却有着惊世绝学,可大展经纶,江山大权都唾手可得,怎能不骇人,若是一旦投效其他王侯,与朝廷为敌,分庭抗礼,他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镇压得住。
而如今,这个人,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再放走了。
他很危险,但只要人尽其才,也可胜券在握。
谢长柳一直垂耳静听,眸色都未有过变动。
“你既为谋臣,当得为朕谋合。”
“让你去教十皇子,如何?”
“自当听陛下的。”
谢长柳太过平静,好似他面对的并非帝王,除了对他的俯首外,他完全没有露出一丝对帝王的敬畏来。
这也出乎帝王的预料。
不过初见,稍加试探,就教他对其赞不容口。
这样一个人,合该是他大梁子民。
陛下满意的点头,随即招人来。
“来人,带他下去,腾出御宝阁。”
一锤定音,谢长柳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谢长柳自从进去就跪到了离去,期间与陛下一直对答如流,却是并未被叫起。他知道,自己这一跪,是帝王的别有用心。
他是在告诫自己,他是君,纵然自己是谋臣,都得是他的臣属。
他纵然身负绝学又如何,在帝王面前,他都只得俯首称臣。
他跪的是君,是主。
而他被留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知道,这道宫门,好进却不好出。
待被引着去御宝阁的路上,那给他引路的太监,或许是想讨好他,便道:
“此御宝阁乃是陛下珍藏天下珍奇之处,分为珍贵,陛下能让先生入住,实则是圣眷荣宠。”
谢长柳淡笑不语,这也能强行这般解释?御宝阁,听其名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把他留在御宝阁,分明是在告诉他,他也是他珍藏的一个宝物罢了,纵然身负谋略,与那些物件有何不同?
御宝阁,即日起,便让他一个无名无份的草莽住着。
陛下是真的防范于未然,让他留在汴京为君谋事,却未将他放出宫去,或者说给他扣上一个臣属的身份。
御宝阁的人皆唤他先生,看来是早已经有人安排过了。
令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谋士,如今在皇宫里,在他的手上,他岂能不安枕?
他大笔一挥,八个大字就落在了宣纸上。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他端详着自己的书法,甚为满意,而真正满意的是如今一切都在他的布局之中,按部就班的发展着。
他写的行书,走笔劲到,婉若游龙。这书法还是学自父亲,可当年入东宫时也只是个半吊子,后来还是跟着秦煦去太学宫读书继续学的。
原本给他侍墨的宫女还想着一睹风采,可见了他写的字后,宛如受惊般丢了手里的东西连忙跪下。
“先生?这……”
谢长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宫里人,动不动就跪,他早就知道,只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再亲眼见到,还是颇觉得厌倦。
她抬起头看了谢长柳一眼又急忙低下去。
“先生,还请少写这些,若是被陛下见了,会龙颜大怒的。”
原来如此,谢长柳不禁觉得好笑。
“多谢提醒,你且起来,这有什么可跪的。”
陛下多疑,看来,谁都知道。
他拿起他的字,仔细瞧着,只是遗憾,却不能留着。
他让她挪了火笼过来,把纸丢进去,瞬间火舌吞噬了它,烧了个一干二净。
也是啊,这句话,的确够人琢磨的,天子之心难测,又生性多疑,从他的这句话,还说不得会揣测出什么弥天大罪来。
而正说起陛下,陛下就到了。
他径自进来,外面跪了一路的宫人。
“你既然是得了孔夫子真传,那你说,此事如何办?”
帝王将一份奏表丢在他面前,谢长柳看了,只见奏表上,洋洋洒洒的四页,陛下仅在后面落笔了,已阅二字。
其间内容,是对新的一轮外调、回撤官员的任命。
外放,听起来可没什么好处,不比留在京城里,这样提拔的机会就很少,再难往上走。纵然高官上职可在地方独大,却是与京官比不得的,这也是为什么无人愿外放了,想当初,他的父亲就是外放长岷的。但,外放也不仅是坏处,它可是迁也是贬,主要就在于,你外放得的是什么位子,你回来后又是什么官阶。
一般京官若是想升迁,外放也是一个途径,只要外放攒够了功绩,升迁也很容易。
如今陛下拿着它来找自己,还真要从他这得到什么最好的解决办法么?
他这是在试探自己的衷心亦或者是在试探他的能力吧。
很显然的,若是这外放的人好放,陛下岂会因此忧思,以至于找上自己来。看来,陛下是有想放出去的人,或者说想拉回来的人,只是却不好办。毕竟如今的朝堂也非陛下一人可独断的,若是陛下今日这折子他独断专行了,明日的朝会怕是不好下台。
“陛下想放谁出去?又想让谁回来?”他的直言不讳,倒是出乎陛下的意外。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谢长柳,虽早就知晓他玲珑剔透,可不过只一眼就能意会到他的用心,看来,的确是见微知着,善窥人心,非同寻常。
“你觉得兵部,如何?”
兵部?果然。看来,谁都更喜欢兵部这样的一块肥肉。可惜,他也喜欢兵部。
“陛下若是想让人进兵部,倒不如借华家之手。”
陛下露出质疑。“华家是太子的人。”
他虽有心让自己的人进入兵部,可,也不愿给东宫可乘之机。
陛下早已经开始忌惮东宫,关乎东宫的人,他可不觉得能为我所用。
“是,可是,您才是君。”谢长柳直直地的看着陛下,虽失礼放肆,但此刻帝王也不恼,反而任之窥视。
他从他深沉的眸光里,不难看出,一个帝王的高高在上以及多疑。
如今亲子都不信,他的确够囹圄之难。
“况且,华家在兵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他试图软化陛下的猜忌,与其无路可走,倒还不如借助东宫的势力。
“想来,陛下您不会看着元氏在兵部独大吧?倒不如让人制衡。”
元氏同样有心在六部,六部之上可是三省啊,三省的中心是宰相,是内阁,是朝堂的中流砥柱,是制衡帝王的权利。
陛下对元氏也从来不放心,如今东宫与元氏,孰轻孰重,陛下可会掂量。
帝王如鹰隼般的眼直勾勾的盯着谢长柳,被窥探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对他来说是威胁。他的眸光里有震慑,试图因此从谢长柳脸上看到惊惧,可从始至终都不见其变色,一副安之若素之容,好似面对的人也不过寻常人,没有任何威胁可言。随即,他大笑起来,眼底的审视变了。
“你果然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