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日岁月闲(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程不器需要先读万卷书,在翻阅了大量的地域杂记与历朝简史之后,程不器终于对当今的世界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当今天下算得上是四强对峙,其中以北燕疆域最为广阔,东西连绵三千里,北燕人皆善骑善射武力最为强横。
大周人口最为稠密,商贸繁荣工业最为发达。
大陆之东为海,大海彼岸有无数小型岛屿,以及一块有着大周疆土三分之二左右大小的陆地瀛洲,东海有国名海瀛国,占据整个瀛洲、所有小型岛屿以及东海沿岸三州。
海瀛国虽国力不及大周,但其水军却是独步天下,当今世上也只有北境大将顾平阳在源州训练的水师能够与之相抗。
极西之地广袤无垠,许多部族世代繁衍生息,其中羌族最为鼎盛。
但近年来羌族被夹在北燕与大周之间腹背受敌,其势早已不复往日之威。
羌族之外,则是占地数千里的大宛国,因大宛境内多山川沟壑,因而盛产奇珍药材。
近年来大宛与大周交好,两国边境开设榷场,大周以茶叶、精铁换取大宛国内各种珍贵药材,长安城内的药铺里,有三成药材皆是来自大宛。
柳茹玉见程不器如饕餮遇见美食一样立时一头扎进书堆,欣慰之心愈甚。
被柳茹玉搬走书案的陆家二公子陆怀民,虽然向来畏惧柳茹玉这个婶娘,但此时还是心中暗喜十分感激她。
但柳茹玉在陆家的大嫂,陆家大房夫人却有些责备她厚此薄彼,放着自家子侄不管教,却偏心一些不相干的外人,竟跑去向陆家二老太爷陆文毅告了状。
柳茹玉只是一心一意地将各色点心水果往程不器屋中送,自己更是带着一应女红用具也待在程不器房中,一边绣着花一边陪着程不器聊天,弄得陆夫人想当面说句怪声怪气的话都见不到人。
闭门不出连着修养了半月,此时已是腊月中旬,距离程不器南下长安已有一月,在柳茹玉片刻不离的精心照料下,程不器的身体逐渐恢复,脸色也红润不少。
柳茹玉亲手为程不器缝制一件金丝绣边白蟒袍,当面就要程不器穿上试试。
摸着身上这近乎有些花里胡哨光彩夺目的绸布长袍,程不器心中竟升起莫名的伤感。
自己前一世活的孤苦伶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连亲生父母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那些好心人捐给孤儿院的旧衣服,即或是这样他依然很感激,因为至少他没有在街边冻死。
对那一世的那些好心人,对孤儿院的那些老师很感激,那么此时此刻呢?
程不器看着眼前正在为自己整理衣裳的柳茹玉,他感受到前一世从未有过的温暖,一种家的温暖,这已不是普普通通的感激。
程不器想张开双臂抱一抱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柳姨,或者按照父亲这边算也可以叫姐姐。
但双臂僵在空中又缓缓放下,他想起自己现在生活的,对比之前的世界,还是思想比较传统保守的古代,即或是至亲之人都有应守的礼法,何况还是毫无血亲的柳茹玉。
柳茹玉被称为“帝国双姝”,自然是容貌惊绝,自从单庆子为她画的春风峭立图流出后,更是被当世赞为“桃花仙子,艳压当代”。
柳茹玉身材是极为高挑的,比之寻常女子要高,但站在程不器身旁,却还是低了半头。
程不器双臂举起又放下,柳茹玉以为他是在试袖口松紧,笑道:
“你可不要笑话我将门出身,这做起女红来,可丝毫不比那些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夫人差。”
程不器道:“不差不差,好得很,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柳茹玉道:“你可不要哄我,你母亲的手艺我是知道的,她做的肯定比我好。”
程不器道:“都好都好,只是不一样罢了,我母亲不喜欢花里胡哨,加之在北境王府常年与兵士打交道,我也穿不了这么好的衣服。”
回想起远在北方的父母,程不器心中逐渐期待起来,前一世的遗憾痛苦,这一世能够得到弥补,他心中觉得实在是满足。
即或是这对名震天下的威王夫妻,并不能算是他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父母,可现在他接受了一切,因为这具肉体凡胎就是他们的骨肉,就是自己。
他拥有前面十七年的记忆,拥有所有往日的爱恨感情,陈不弃就是程不器。
人终究是要和自己和解的,哪怕再怎么难以放下的恨意,时间与空间也会磨灭。前一世不完整,这一世的前十七年也不完整,可两相增加,不刚刚正好是一世?
程不器就是陈不弃。
望着柳茹玉掀开厚帘走出屋外,程不器又埋头回到了书案旁。
程不器还是改不掉陈不弃爱看书的臭毛病,但陈不弃改掉了程不器好勇斗狠鲁莽没脑子的坏毛病。
当两个不完整满是缺点的人合二为一,那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一加一是大于“二”的。
长安城建都虽只六十年,但因为是在原魏国国都的基础上扩建的,所以四市九坊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已初具规模,如今更是“富庶繁华甲天下,百万黎庶乐长安”。
四市九坊将长安城井然有序的各自分开,东市主要为居住区,且为达官贵人的居住区,尤其是最靠近皇城的长兴坊隆庆街,是当今中原仅次于皇城太极殿的所在,代表整个大周王朝最顶峰的统治者们,就有十多家府邸坐落此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周王朝的四王四侯八柱国,以及丞相府邸,还有众多功勋贵族。
建都长安时先帝亲手书“天子下马”四字匾额,悬于隆庆街牌坊之上,从这条街走出去一个普通的下人,都是其他街市富商豪绅巴结的对象。
威王府并不是最贴近皇城的一座府邸,却是最为简朴、毫无奢华装饰的一座,左手边就是丞相府,十几座府邸沿街排开,出行者俱是驷马驾车。
程不器自到达长安城起,就一直住在丞相府旁的柳亭别院之中,刚好距一旁的威王府只有一墙之隔。
但直到过了一个月,程不器才将脚步迈进了这座阔别达十五年之久的府邸,或者说这是他在长安城的家。
只是这家里没有亲人。
可是这家依然很熟悉,很温暖。
程不器依稀记得在这府中蹒跚学步的时光,曾经坐过的秋千还在院中,照顾过自己一直留守王府的那几个老仆人大多都还在。
程不器还是十分满足,但在这府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小姑娘。
程不器记的还是比较清楚,幼时身子发育快,脑袋却实在跟不上,直到三岁才学会走路,脑袋还痴痴傻傻的样子一根筋,一直是那个小姑娘陪着自己四处玩耍。
别的小朋友都嫌弃自己痴傻反应慢,用石子丢自己笑话他“小程傻子”,那个小姑娘就撸起袖子一个个把他们捉在手里打的鼻青脸肿,为此也没少挨长辈责骂。
刚在柳亭别院目送程不器出门,下一刻柳茹玉又领着一众仆役下人带着木炭火炉跟进了威王府,事事为程不器想的周到细致。
弄到最后索性又把自己织布绣花的一应工具搬来了威王府,简直是时时刻刻都要盯着这个好不容易才又到手的小侄子,大弟弟。
程不器依旧埋头在一堆书中,柳茹玉坐在一旁忙着手中的花绣,程不器知道这又是自己的一身锦衣华服,这已经是进京之后柳茹玉为他缝制的第三身衣服。
想劝她歇一歇,可也发现如今柳茹玉无事可做,反而是自己进京之后,才给她平静到近乎是一潭死水的生活激起了阵阵涟漪。
程不器不敢想象柳茹玉刚迈进陆家大门,就守寡近十年的生活是如何熬过来的,但他知道一定很痛苦。
现在的柳茹玉反而觉得充实,哪怕自己要被近乎时时刻刻被盯着,除了睡觉,三餐都是待在一起,他也欣然接受。
陆家两位老太爷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柳茹玉去请安,但从陆绍眉口中得知一直在陪着从北境负伤而归的程不器后,反倒是欣慰的很。
其实陆家上下对柳茹玉刚进门便成未亡人一事十分愧疚,让名动京华、艳压当代的柳家小姐如此遭遇,近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同情她。
除了正德殿上坐着的那位。
皇帝少见地大发雷霆,严厉斥责着跪伏在地战栗不安的梁青关。
“小小一个狄鹏,竟然三番五次在堂堂皇都搅弄风云,你镇抚司铁鹰卫数千之众,竟然拿不下一个旧楚贼子,当真是玩忽懈怠,可恨之极!朕养你们是唱猴戏的吗!”
“尔等身为皇家亲卫,竟然让两个不入流的宵小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的威严何在,天子的威严何在!”
“陛下,奴才有话回禀。”
替梁青关解围的,是内侍总管高邑高公公。
梁青关跪伏在地上,悄悄抬头瞄了一眼皇帝,心中紧张不安,只是祈求高邑能给皇帝带来一丝好消息,缓一缓这雷霆般的帝王之怒,否则自己怕是难以轻松逃过这一关。
但恰恰是盼什么不来,怕什么偏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