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伏虎凌云志(一)
半个时辰之后,被杖责七十的梁青关已经奄奄一息,由四名禁军用担架抬回了府邸。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梁青关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但绝没有今天这么记忆深刻。
那日狄鹏与白纱女子先后一齐闯入程不器的府邸,虽然都铩羽而逃,但这件事在京中激起了巨浪般的舆论,虽说皇帝有几分找替罪羊的意味。
梁青关总领镇抚司铁鹰卫,未能将狄鹏与白纱女子抓捕归案,却也有些办事不力,有着推脱不掉的失职。
梁青关挨了一顿打,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与乌纱帽,若非自己是皇帝亲信,纵然身死也不为过。
烛光摇曳,梁府内的床榻上,梁青关依旧昏迷不醒。
“爹,呜呜!”
一名身着紧身劲装,腰跨雁翎刀的束发女子走进屋内,正是梁青关的小女儿梁艺双。
听见女儿的呼唤,梁青关清醒过来,卧榻之上转头望着梁艺双,神情萎靡十分虚弱疲惫。
因忍受剧痛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子般滚落,脸无半分血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只是眨了眨眼,又疲惫地闭上。
“皇上也太无情了,您日夜操劳为他卖命,却换得这样下场,不就是跑脱了个狄鹏吗,这也并非您一人之过,怎可如此责罚您。”
梁艺双泪水盈盈,脸上既有心疼担忧,也有抱怨不满。
“双儿,不可妄言!”
梁青关心中哪能没有怨气,但毕竟是食君之禄,就该为君分忧,何况隔墙有耳,哪怕是在自家府邸,也不敢如此非议当今皇帝。
梁艺双咬了咬牙,不再抱怨,但心中还是有些怨气难消,“大姐已经跟我讲过了,不就是那狄鹏,爹爹你好生休息,咱们师兄弟几个一定将他抓回来,给您出了这口恶气。”
梁青关只是闭着双眼,自己都对狄鹏束手无策,几个小娃娃又能如何?两次让狄鹏从手中逃脱,这一次不仅仅是打了自己脸,还顺带打了皇帝的脸,否则皇帝也不会恼羞成怒至此。
“启禀二小姐,禁军营的岳副统领求见,说是来探望老爷。”门外侍卫来报。
本一副心疼担忧、楚楚可怜表情的梁艺双忽的脸色一变,没几分好气道:“他来做什么,来看我爹的笑话吗?不见不见,给我轰回去!”
若是放在寻常,梁青关必然先将梁艺双责备几句,然后将岳开泽迎进府内,毕竟同殿为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太过得罪。但此时他也是心中烦闷,加之想到岳开泽对梁艺双没安什么好心思,索性闭目不言继续休息。
岳开泽在梁府外站了许久,最终悻悻而归。
......
自从上次犯错被柳茹玉严厉责备之后,丫鬟巧月一直小心翼翼,接连多天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柳茹玉一时气急将她赶出府去。反倒是柳茹玉找了个机会,主动将巧月叫入房中,看她低头不敢说话,轻叹了一声道:
“月儿,那天我不由分说打了你一耳光,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巧月连忙跪下,“没有没有,夫人责备婢子是对的,是婢子冲撞了小王爷,以后再也不敢了。”
柳茹玉将巧月扶起,眼神变得有些伤感,道:
“以后见到不器,不要怕,他只是脾气暴躁冲动,人还是很好的。”
“还有就是,不要叫他小王爷,也不要叫他世子公子什么的,叫他少将军。”
巧月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柳茹玉忽的神情自豪起来,
“小王爷、世子、公子什么的,这天底下有的是,可名震北燕的天降少将军只有不器一人敢当。”
“这‘少将军’三个字,可是他依靠自己在北境诸军中拼杀出来的,这三字代表了三军对他的认可敬仰,虽然他平时满不在乎,但我能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很在意这一点的。”
巧月道:“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柳茹玉笑道:“他呀,小时候我就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后来去了北境,隔了十多年,想着会变许多,但这次回京之后,我看他还是以前那样,呆头呆脑怪可爱的,只是脑袋瓜儿像是开了窍般忽然聪明了不少,倒是让我也心生安慰。”
巧月看得出柳茹玉十分在乎、关心这位回京养伤的小王爷,大有一副恨不得含在嘴里揣在怀里的样子,心中也越发下定决心好好侍候,好让他早一点伤病痊愈。
但转念一想,又实在无法想象这位脸色苍白身形高挑却瘦削,走上不长的一段路就要咳嗽个不停的娇弱公子,是能够上战场的,怯怯的问道:
“夫人,少将军以前,真的很厉害吗?”
柳茹玉道:
“那是当然,你没有听见外面说书的讲‘刀劈魑魅魍魉,手撕虎豹豺狼,程家有儿不器,勇冠北境称王’,只单单说永和二年,北燕左将军项徐梁领军十五万南下攻略幽州,可他的中军帅府还未过澜山关,就灰溜溜的退了回去。”
巧月道:“为什么?不是说北燕的左将军项徐梁很厉害吗?”
柳茹玉自豪笑道:
“项徐梁带领大军,刚走到澜山关,前军先锋营就已经溃败。”
“不器匹马单枪一人出关北上三百里,在仓君山闯进北燕国先锋营之中,于万军之中斩了敌军先锋营十八名将校军官,刈其首而还,还生擒了北燕先锋主将袁狄回营,迫使项徐梁不得不退军北还。”
巧月满脸惊愕,瞪大双眼站在原地出神,想着柳茹玉方才讲述,怪不得人人都说威王府小王爷程不器是天神下凡,可一想到程不器当下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夫人,少将军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还有他......脸上的伤痕,莫不是有哪位高手下的毒手?”
柳茹玉表情先是自豪,转而又满是伤心,道:
“哪有什么高手能把他伤到这样,只是这次瑶姐姐不跟我说他受伤的详情,想必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至于他脸上那三道伤疤,其实是老虎抓的。”
巧月惊道:“啊?老虎?”
柳茹玉凝思回首往事。
“那算来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器幼时身体发育的快,只三岁便会跑跑跳跳翻跟斗,但脑袋瓜儿有些不灵光,做事有些一根筋,性子也暴。”
“那时我也整天往威王府跑,带着小不器跑到外面玩耍。”
“有一次跟着威王府的人一起去其阳山踏春,结果我们俩贪玩与大队走散了,在林子中迷了路,这时候又恰巧遇到一只半大的饿虎。”
“那时我还只有八岁,从没有见过老虎,只觉得一下子被吓傻了,脑袋里懵懵的只知道背着不器在林子里乱跑,跑了没多远就被树枝绊倒,人一倒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吓得我只知道把不器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哪怕看着柳茹玉在眼前讲着十几年前的事,知道那一次肯定没有大碍,但巧月的心还是不觉紧张起来。
柳茹玉继续道:
“看着老虎一步步走过来,我只知道一边哭,一边扔石子吼‘走开,走开’,不器回头看了我一眼,竟说了句‘柳姨不要哭’,拔出身上带的匕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走到了老虎面前,挡在我与老虎之间,像是丝毫不觉得怕一般吼着‘走开,不许吓柳姨’。”
“那老虎哪听得懂人话,在它眼里只觉得我们两个小孩子是它嘴里的肉,一窜就冲了过来把不器撞倒,一爪打在不器脸上,三道口子立时鲜血直流,不器也疼的哇哇直哭,但那老虎压在不器身上,嘴里嘶吼几声,身体连连抽搐竟也死了过去。”
巧月惊道:“老虎死了?”
柳茹玉点点头道:
“是啊,老虎冲过来抓伤了不器的脸,不器却也将匕首从下面插进了老虎心口,就这样将老虎杀死了。”
看着巧月满脸惊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柳茹玉道:“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巧月点点头,道:
“少将军三岁就......就能杀死老虎,真的是......真的是......太吓人了。”
柳茹玉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哪怕是过了十几年,但那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道:
“可怜不器从那时起,脸上就留下了三道疤痕,寻了许多名医都去不掉,现在出去都只能带着铁皮面具。”
巧月这时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逐渐明白了为什么柳茹玉会与程不器如此亲密,把他看的跟命根子一般重要。
程不器虽然性子出了名的暴躁冲动鲁莽,却对柳茹玉言听计从听话的不像样,原来幼时就有这许多羁绊。
巧月是跟着柳茹玉从柳府陪嫁过来的丫鬟,小时候还是柳茹玉从街头捡回来的小乞丐,向来将柳茹玉看作亲姐姐一般。
在此之前柳茹玉也是将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连重言责备都极少。
那一日被打了一耳光,虽然心中没有什么怨气,但还是十分不解,此时豁然开朗,心中暗下决心要替柳茹玉好好照顾好这位少将军。
柳茹玉继续道:
“本来依仗不器威王府小王爷的身份,以他纵横疆场的威风气度,爱慕他的姑娘家不在少数,可因为他脸上这三道疤痕,不知错过了多少好姻缘。”
“之前在北境还好,整日都是与一些征战疆场的将军将士在一起,谁没有个刀疤枪眼,脸上的三道疤痕反倒是自豪的,可来了这京城,整天见到的都是些锦衣玉食、鲜艳华丽俊俏的贵公子,不器心中难免有些自卑,这才整天躲在屋里不出去。”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柳茹玉能将巧月一直带在身边,除了觉得这小姑娘聪明伶俐之外,也是喜欢她的性子,毕竟出身贫穷,幼时又在街上乞讨,全然不会有那些寻常贵族家下人嫌贫爱富的高傲。
柳茹玉知道那日巧月只是一时被吓到了,所以才特意讲出这些话,只是想多个人帮她无微不至真心实意的照顾程不器罢了。
柳茹玉回忆起那段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个将自己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背到京城的瑶姐姐,那个为了追求瑶姐姐整天讨好自己,得了手又嫌自己是个烦人跟屁虫的程家烈王爷。
还有那个从开始走路就整天被自己逗的满院子跑的小不器,不觉又玉面含笑,只恨人生难以留存最美好的记忆。